從車上下來時,雪已經小了很多。從北方吹來的風卻還像一個不知分寸的潑婦一樣歇斯底裏地撒著野。陸航被下車時巨大的溫差冷得一哆嗦本能地躲到石紹傑的身後。
“阿航,小心點地上滑。”陸航半推半就地走著,走到大樓口才覺出自己究竟在哪兒:“你帶我到這裏來幹嘛?”
“上了樓再說。”石紹傑朝他笑著,那樣子讓陸航想起自己大二時剛搬來那會兒的情景。他提著行李來到樓門口。正對著沒有電梯的大樓犯愁,這時聽見從樓梯那裏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過了沒多久,果然看見石紹傑興衝衝地跑到麵前,他也是帶著剛才的那種笑接過自己手上的兩大包行李,然後箭步如飛地上樓。
樓道裏滿是冰雪的味道,這讓陸航的思緒漸漸清晰了起來。潮濕的階梯和淩亂的腳步,還有牆邊孩子淘氣的塗鴉。這些都讓陸航熟悉無比。
“阿航,你先到房間裏坐會兒,我把空調打開。”陸航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眼睛時不時打量一下整個房間。衣櫃,床,甚至是自己當初為了放書而特地買的兩個儲物都無一遺漏地放在它們原本的位置。這讓陸航覺得自己此時的出現居然變得理所當然。空調氣喘虛虛地開始輸送暖氣,陸航將開始變暖的手攤開,然後動了動腳,接著便沿著牆壁在屋子裏邊看邊走。不知道在廚房裏忙著什麼的石紹傑此時終於出現了,手裏還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馬克杯:“阿航,把這個喝了暖暖身子。”陸航接過杯子,是一杯牛奶。
“你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有什麼事?”他喝了一口才發覺裏麵還調了蜂蜜。
“其實……就為了讓你看……阿嚏!”石紹傑不適時地打了一個噴嚏,陸航這才注意他還穿著那身幾乎濕透的衣服。
“看什麼!換衣服去!”陸航把杯子一放,剛想去隔壁房間幫他拿衣服。這才想起石紹傑已經搬走了怎麼還會有他剩下的衣服留在這裏。“衣櫃裏應該還有之前留下的一條毛毯,沒丟的話……”打開衣櫃的時候,陸航有點驚訝。隨即他看向石紹傑,發現他正衝自己得意洋洋地笑著:“冬天的衣服有些我還沒有搬過來。這個衣櫃不夠大,我在想要不要把隔壁的那個也搬過來,要不你的衣服就沒地方放了。”
“你……”
“阿航,爺爺剛離開的那會兒我心裏很亂,我沒有辦法一個人待著。那個人……也就是我的……我不放心就把媽媽留在那邊。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來是為了……或許我能注意到,隻是……今天,讓你來不是為了讓你能原諒我。我隻想讓你看看。”石紹傑說著隨即低下眼瞼。陸航沒有關上櫃門就讓它那樣敞著,有隱隱的樟腦丸的味道隨著空氣流動和空調傳出的熱氣攪在一塊兒。這時有一雙手過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於是他再次聞到一股冰雪的味道。他像一個溺水者一樣緊緊抓住那手臂,感覺自己呼吸困難。
“你可否願意將它填滿……”石紹傑此刻的聲音軟得像絨毛,它輕輕地降落將它蓬鬆的觸角拂過陸航的耳廓。
陸航閉上眼睛任由那觸角一點點進入他的身體。然後他聽見另一種聲音,那聲音仿佛來自荒野,縹緲而空靈,卻猶如第一道越過地平線的光一樣霎時劃開黑夜。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積蓄完力量般地開口:“石紹傑,你最好把你的衣服都從這裏搬出去。我不想看見你的任何一樣東西留在我的衣櫃裏。”
窗外有人在放煙火,那火光騰空然後散落,一定是這樣的。因為即便隔著窗簾還是能感覺到配合著聲響的明滅,就好像那年元宵節的夜晚一樣。
元旦當天,天出奇地晴朗。陽光就像走錯了夏天的房間般直直地撒下來。前幾天的雪已經全化了,如今隻剩下一些濕漉漉的角落裏還殘留些許冰雪的影子。石紹傑買早飯的時候經過停車棚看見自己的車已經好好地停在那裏。他想起前幾天,蕭宇打來的電話。那家夥在電話裏笑得特別惡心,語氣裏滿是捉奸在床的傲慢。好在盡管經曆了這幾分鍾的精神折磨,蕭宇還是按照了他所說的送將他的“坐騎”送到了家。
早飯買回來時,陸航剛起床的樣子。透過半開的房門,石紹傑看見床上淩亂的被子。
“早飯吃什麼?”
“豆漿、糯米糕、小籠包子,還有……香菇菜包。”
陸航經過餐桌時停留了一會兒:“你覺得我們吃得下那麼多?”
“呃……你吃不下剩下的全扔給我。”
陸航向他挑挑眉,然後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石紹傑從櫥櫃裏拿出兩隻杯子,將熱騰騰的豆漿倒進杯子裏。房門很快打開,陸航已經穿著整齊地坐在他麵前。
“那個人跟我說了,讓我今天帶著你回家……吃,吃飯……”石紹傑觀察到陸航突然停下的動作。
“恩。”陸航回答得很短,就好像隨便敷衍似地從鼻腔裏擠出短短的一個音。
不過,石紹傑發現他咀嚼的速度變快了,拿起豆漿時會忍不住地微微皺眉。他知道陸航一定會緊張,就好像他被陸爸爸拉進家門時一樣,因為一種無形的壓力還有……心底深處那個一碰就會碎的地方。
石紹傑進小區門口時特意抬頭看了一下天空,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轉頭看向陸航,發現他正專注在公寓樓下花壇裏的一株紫色的小花上,陽光斜斜地切下來,將他半個身子攏在懷裏。
石紹傑突然有點心疼,他甚至覺得將他帶到這兒來並不是個好主意。可是,這一天總要到來。就像你明明不願意卻還是在一天天地臨近死亡。石紹傑走過去摟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胳膊也染成同一種金色。
“恩,沒關係的。”陸航微微笑著。
是石紹傑先進的家門,在他低頭換鞋的功夫,男人從客廳衝到玄關:“看看我這身怎麼樣,等你結婚的時候穿一定拉風得不得了!”
“啊?”石紹傑剛換了一隻鞋,手裏的另一隻拖鞋還來不及放下。他看見男人上身穿著綴滿金屬釘的機車皮衣,下身是一條冬天的絨布睡褲。由於視覺衝擊強烈,石紹傑愣了好一會兒才將手裏的拖鞋朝他扔過去。
陸航進門的時候,正是聽見客廳吵鬧聲的石媽媽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她端著炒勺剛要對著一對沒正形的父子發火,卻突然看見站在玄關裏的陸航。“你……你……來啦,坐啊……喝……水……呃……臭小子!還不快招呼陸航,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哦。”石紹傑瞪了男人一眼,算是這場較量一個暫停的信號。
“陸航,那小子睡覺還尿床嗎?”男人勢頭一轉,立馬圍著陸航說話。
“有誰二十幾歲還尿床!又不是失禁!你這個死老頭!”
“陸航,這裏太吵了,我們去臥室聊吧。”男人拉著陸航就往臥室的方向跑。
“有什麼話這裏說,就在這裏哪兒都不準去!”石紹傑三番兩次想坐在男人和陸航中間都均告失敗。
“臭小子,別妨礙你老子和陸航談心,滾一邊去!”男人一揮手卻不料手被石紹傑緊緊抓住。
“一邊去的應該是你!死老頭!”
“誰是老頭!臭小子你以後也會變老頭的,很老的那種!!”
似乎是被這樣的吵鬧給救了,陸航輕輕地舒一口氣,換了個放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個突然出現的石爸爸時,對方是怎樣一副狼狽的樣子。可是即便那樣,他還是能從那個人身上感受到和石紹傑一樣的太陽般的氣息。
“你們這兩個一大一小的想氣死我對不對!都給我滾回自己房間去!陸航,你跟我過來別理他們!”石媽媽永遠是紛爭的調停者,用最有效的方法在家裏以暴製暴。
陸航點點頭,在兩個男人的目送下,自我感覺有些悲壯地進了廚房。這些公寓樓的廚房格局大多差不多,轉角的料理台以及鑲嵌其中的水池,水池上方的窗戶看出去便是小區還有馬路上的景致。灶台上似乎燉著什麼湯類的東西,有輕微的聲音和被鍋蓋壓成一條細線的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