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河(3 / 3)

“呂大哥,大漢是個孩子,我不在乎,我隻是擔心——”尤婆婆不再哭,怯懦地欲說又止。

“擔心什麼?外麵人恥笑?哼!”呂小孩火氣又上了頭,登登地跑到西廈房,一口氣抱回小鋪卷扔到堂屋西間大床上,臉繃得象光胡子,衝著院子說:“叫他們瞧著吧!一不做二不休,今晚上咱們就明打明的同床,來個真格兒的,看哪個王八孫子敢動手把咱的老骨頭掰開不成!”呂小孩發完怒氣,去西廈房裏端出熱水,在房簷下木樁上扯下一條毛巾,沾著熱水,洗完光頭洗臉,洗完臉又擦身子,直把渾身上下搓弄得紅一塊白一塊,毛刺拉哄地發疼。衝洗完了又朝院子外伸頭望了幾遍,見兒子仍舊沒個影兒,料想到必定又是去了東村。唉!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衝著裏屋喊,出來吧!咱倆是苦到一起死活都在一起,誰有本事就叫誰去嚼舌頭吧!尤婆子望著火氣正盛的呂小孩,不知是感激還是傷心,竟象一尊泥塑立著動彈不得。呂小孩伸手攙過尤婆婆,一同走進正堂屋,“咱還得拜拜祖上,到陰曹地府免我倆罪行!”說罷二人一同跪下麵向中堂梆梆響地磕了幾個響頭。“祖上恩準,不肖子孫呂小孩結親,實在是苦人渡苦海,結伴行舟”尤婆婆心裏象打翻了五味瓶,頭也不敢抬,兀自雞啄米似的磕頭不止,也分不清呂小孩都咕嚕些什麼詞兒。行過大禮,呂小孩放心多了,拉著尤婆子往西間裏走,邁過小腳門,腦袋咚地撞在腳門的橫木上,便罵:“娘的,我怎麼突然長高了!天天都不曾碰頭的!”尤婆婆還多少有幾分羞澀,呂小孩火了,眼睛睜得溜圓說:羞個什麼!都是過來的人了,誰不知誰啥模樣,明天去鄉政府領個大紅證件,不就得了!這個年頭老子日夜盼兒子好,兒子呢?哼!咱們就壯著臉皮睡個爭氣覺,反正是豁出去了,明兒個還得用我的血汗錢給你買幾件光鮮衣裳呢!讓他們瞧瞧咱老了也還是人!尤婆婆臉上象失了大火,燎燎地直發燒,坐在床沿上脫了鞋襪又慢慢地解扣子。月亮鑽進了雲層,屋裏罩上了一片暗影。呂小孩是個火爆性子來得快,一下子把條單褲扯下來扔了老遠,見尤婆婆仍在磨磨蹭蹭,就說:“斯文個啥呢?”一伸手扯去尤婆婆的褂子,粗壯的胳膊一下子把尤婆婆摟過來,尤婆婆的身子落在了呂小孩的懷裏立刻變得象棉絮一樣癱軟無力。“我真怕!”“怕啥呢?”“怕、怕怕你——”“怕我進棺材,我還早呢!”“不是,怕你受連累!”“哪裏話,從現在起咱倆就是栓在一棵藤上的瓜了!”“別說了!”“對!別說了來吧!我的心還年輕著呢!”“我已經老了”“渾話!大一歲不算大,大二歲花鼓叉,小孩摔跤都是這麼說的!”……

月兒不知什麼時候又從雲層裏鑽出來,照著曠遠廣袤的大平原,照著奔流不息的蘆花河,樹影兒搖曳,窗子白白,屋裏真安靜。兩個人平躺在床上,相互聽得見對方的心跳,就象幾百麵小鼓在不停地敲打。呂小孩一隻胳膊托著尤婆婆。心裏想,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忽然他覺出胳膊上濕漉漉的,他伸過另一隻手去撫摸尤婆婆的臉頰,原來尤婆婆滿臉淚痕。“這是怎麼啦?”呂小孩驚詫不已。“我真對不起你,晚上你回來的時候,我說了半截話,沒有說完!”“盡管說,現在還顧忌什麼呢?”呂小孩鬆了一口氣,很有些不以為然。“我說了你不會生氣?”“瞧你!剛才不是承認了,我是個大丈夫!就那麼愛生氣嗎?”“喏”,尤婆婆指了指牆上掛著的有線廣播喇叭。“咋回事?”呂小孩愈加迷惑不解了。“廣播在吆喝我,還說兒子在找我。”

“怎麼!你有兒子,咋回事?你說,快說呀!”呂小孩吃驚地張大嘴巴連吸幾口涼氣光著身子從床上跳起來。

“我對不住你,你別生氣,讓我慢慢地說。”尤婆婆用瘦小的雙手揉著胸脯,披上衣服坐起來斷斷續續地哽咽著。

“我家就在南邊小黑河鄉,三十歲那年開始守寡,拉扯個兒子好不容易,如今又有了三個孫子倆孫女。孩子多兒子負擔重,媳婦三天兩頭鬧氣,倆人鬧夠了就尋我解氣。前幾年我又帶孩子又做飯,裏外不使閑,媳婦還賞個好臉,如今孫子們全都大了又分了責任田,地裏活用不著媳婦幹,家裏就多了我一人。媳婦說我是累贅,總想拾掇我,今年有人給大孫子提親,見麵禮就得一千。聽說這隻能算是平價,說好後送四色禮,過紅子,不到半年家底見亮,媳婦急了摔鍋打碗給我看,好像家底硬是我敗壞的,這幾年社員就象久旱的小苗剛剛返青,誰手裏能有多富裕呢?我白受這口氣,誰叫我有兒子的呢?前些日子孫子媳婦又要電視機,還非要外國洋人的,孫子念了幾年書,識幾個字文,不願丟臉,和媳婦鬧要買,我那媳婦悶了一天想了個缺德主意。咱東莊有個鐵匠,今年五十多歲,老倆口一輩子沒兒沒女,打一輩子鐵,手頭不急。上個月他女人得了緊症,半身就癱了,這鐵匠黑了心,嫌膩煩,想重找一個做飯的,咱媳婦耳朵長,一下就打聽到了,一連跑了三晚上落了人家四百元錢,大孫子跪到我麵前給我說情。我一聽差點氣昏過去,我還有幾天陽壽還拿我換錢花,我去找兒子拚命,兒子躲了,我寧肯死也不願意,可我不能死在家裏讓鄰裏笑話,我坐了半天汽車來到你們這兒,那天就準備投蘆花河,正巧就碰上你了,到你家,看你那麼疼惜大漢,就想起了我的兒孫,他們再不好也是我的兒孫呀!”尤婆婆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哭了一會兒又說:“今晚吃過飯,你爺倆一走,廣播裏就響起了兒子喊我的聲音。他們在到處找我呢!”

“嗬!原來你是逃婚哪!”呂小孩兩隻拳頭緊攥著不停地朝大腿上狠捶。一下,二下,接二連三地不肯停。“那麼該如何辦?你回去不?”

“不!我哪還有臉回去!再說我回去了怎麼辦,鐵匠錢出了,媳婦電視機買了!”

“這,這——”呂小孩不停地拍打光腦袋,“得了,兒孫那麼狠心待你,你手腳能動,分開單過,再不行就去政府告小子們!”

“連心肉疼不夠,咋就忍心去告自己兒孫?”

“唉,你還是回去吧!不回去我心裏就過意不去,對不住你也對不起你兒子,不忍心實在不忍心!”呂小孩為難極了。

“怎麼?呂大哥!幫人幫到底,救人救個活,你這是要攆我了嗎?”尤婆婆十分恐慌。

“是哩!是哩!幫人幫到底,你讓我考慮考慮!”呂小孩登上衣褲不安地踱著步,滿腹愁雲地轉到東間。

兒子的房間擺設得很闊氣,新買的尼龍蚊帳,淡藍幽雅,大紅尼龍被麵光亮耀眼,牆邊昂首的是“鳳凰”,床頭臥著的是“蝴蝶”。這些都是為東村姑娘準備的。床頭紅漆木箱裏隻有四百元了,這是兒子準備辦酒席的。呂小孩抖抖擻擻地解開紅布包,將那黃皮筋兒捆紮得結實的紙卷兒貼在心窩上。這是父子倆的血汗,這是兒子的希望。兒子日日枕著這希望做過多少香甜的夢啊!三十歲的漢子早該辦了,可是尤婆婆怎麼辦?呂小孩不僅是個父親,更是個男子漢啊!這是尤婆婆親口說的,“呂大哥,看不出你還真是個漢子!”就為了這甜甜的美稱,就為了自己還是個漢子!呂小孩用滿是青筋的大手夾起那一張張嘩嘩響的票子,沾著唾沫一遍遍地數,不多不少整四十張。他解開衣扣,將票子揣在貼身的布袋裏,“撲嗒”一聲,什麼東西從箱上滾下來,他渾身一緊,又將票子掏出來,捆紮好放回原處。他走出東屋,走得很慢很慢,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精疲力盡了,肩頭再也經不住重壓了。可是一走到門檻,他又忽地轉了回來,“啪”地打開紅漆木箱,掏出紅布包,咚咚咚地走出堂屋到西廈房裏去了,躺在光光的蘆席上,呂小孩長歎一聲,“天哪!我都做了些什麼事啊!”

一大早,大漢就坐在門前發愣。昨晚和父親鬧翻了以後,大漢就跑到東莊去了,隻有把姑娘娶過來,大漢才能安心。可嶽母的條件又加碼了,要五百元錢翻蓋新房。大漢掰著指頭算著五百元,再拿五百元酒席就辦不起了。嶽母的心真渴啊!得寸進尺,想和父親商量一下吧,他的臉象下了一場寒霜冷冰冰的,今兒個起五更慌慌張張地出門去了,臨走還告訴大漢“在家好好照顧你尤大嬸,人家有兒有孫,不用小瞧人家,有個什麼不好,我跟你算不清,我去去就來,頂多下午太陽扭頭!”大呀!大,你葫蘆裏麵到底裝的什麼藥,自己兒子的事放著不管,整天圍著一個外鄉婆婆轉,算的哪門子迷糊帳喲!大漢滿心的怨言沒頭說,隻好鑽進西廈房一倒頭睡到中午。

尤婆婆做好中午飯,屋裏屋外掃一遍,又給雞窩裏換了一遍青灰,還不見大漢過來吃飯,就輕輕拿過大漢換下來的衣服準備去洗。大漢進屋來了。

“不用你洗,我自己來!”大漢一伸手扯過髒衣服照舊又披在肩上。

“我來洗,你吃飯吧!”尤婆婆小聲小語地說。

“沒有你,我爺兒倆也能穿上幹淨衣服你還是為你兒孫洗去吧?”

“你說什麼?等你大來家……”尤婆婆愣住了。

“我大,我大去找你兒子接你啦!”大漢不無討厭地說,“自己有兒有孫不侍候,跑到一邊兒獻殷勤,哼?真沒見過這種老的!”

“大漢、你——”尤婆婆悲愴地喊了半聲就癱在地上了。

大漢看尤婆婆呆若木雞似的坐在地上,料也沒有大事,心想,顧不上你,我還要辦正經事呢!就走進堂屋打開紅漆木箱,唉,四百元再借一百元就夠了,一步步朝前趟唄!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罷。一拿紅布,他愣了,那一卷錢壓根不見影,他連忙把箱裏的東西都翻騰出來,還是沒有。大漢雙眼冒火,一時心律都不齊了。他在屋裏轉了一圈,盤算著隻有三人,大一早就出去了,那麼隻有尤婆婆在屋裏。好哇!他一步跳到門邊惡聲惡氣地吼道:“這房裏招耗子啦,幾百元錢半天就飛了!媽的!見鬼了嗎?”不管他怎麼暴跳喝斥,回答他的隻有尤婆婆那淒淒慘慘的哭泣聲。

大漢心急如焚,幾百元錢不翼而飛,大是從來不拿錢的,那麼這錢?他在院門前徘徊,正巧聾老媽走來了。

聾老媽知道呂小孩鐵心要娶尤婆婆之後,幾夜不能合眼,一連串的長長歎息,一連串的滾滾熱淚,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大漢有了後娘,自己的位置還朝哪擺?大漢成了尤婆婆的兒子,自己成了真正的絕戶頭。幾十年用心血壘起來的感情高山象陽光下的冰峰一樣坍塌了。她不肯甘心事情就是這般結局,就在大漢身上加勁,直到父子鬧得眉目不合,尤婆婆還是未被趕走,她幾乎失望了。今天五更頭,她出門小解,見呂小孩穿著一新匆匆打從門前過,便有些蹊蹺,老半天未見大漢出屋,她又有些納悶。這會兒見大漢在門前焦躁不安,她斷定一定是有事了。她站在小門樓下用棗木拐輕輕地搗地,啞著嗓門吆喝:“大漢!大漢!”大漢正沒主意,一聽喊便順從地跑過來。

“大漢,你爺們今兒個象有什麼事?”

“別提啦!”大漢如此這般地一一說給聾老媽,直把個聾老媽氣得亂抖:“哼!我早知道不是正路人,正經人白了頭還外出找男人,好葫蘆還能漂過江,沒準是個放鷹的呢!”

“現在怎麼辦?大是個沒轉軸的人,咱的錢沒了,東村還催命地要五百元蓋房子,這門親看樣又黃了!”大漢哭喪著臉,眼睛都紅了。

“嗯,四百元呢!真夠你爺倆打一年的秫疙瘩!造孽呀!”

“大娘,我是完了!”

“完了?完不了!天無絕人之路,錢票我早就給你合計了,隻是那尤婆子一定得轟走!以前那些話你想想可在理,三副棺材瓤子你吃消嗎?我是為你著想呢!”

“我想得開,就是大他糊塗!眼下問哪兒去借錢呢?”心裏隻裝著五百元,別的心思都擠到了一邊。

“借?借什麼!咱家就有,你大娘這些年吃苦受累就等這一遭呢?”聾老媽挪動小腳,顫巍巍地走進屋,爬上老式木床,在床頭泥土窩子裏扒拉半日,掏出一個深褐色的小鹽罐,又從小鹽罐裏掏出一個大紅花布縫成的小布袋,小布袋氣鼓鼓的,聾老媽氣喘籲籲地抱在懷裏,就象抱著一個神聖的兒子。她那雙老眼突然發亮了,她拍著那個布滿灰塵的布袋聲音亮亮地說:“大漢,瞧,媳婦都包在這裏哪!從大躍進那一年起,我就縫了這個布袋。你才會跑路,我就給你積讚了啊!我的眼光看得可準?你從小沒娘,男人的心比水桶還粗呢!他不會知道有這一天的。數一數吧,還差二分就夠六百塊,除了那五百,還可以剩百拾元留你做二件衣裳。”大漢感動了,三十歲的漢子人高馬大,竟撲通一聲跪在聾老媽麵前。聾老媽把布襲放在大漢的手裏,大漢喊了聲“大娘”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漢,別傷心。隻要你娶上媳婦,我的心血就沒白費,你能生兒育女,我死了口眼也閉了,我沒啥求你的,隻求你能給我頂棺下地摔勞盆,清明插棵柳,過節燒炷香,你大漢也是我的後人,我不能算是絕戶。你說是嗎?”聾老媽老淚縱橫。呂大漢雙腿跪地嗚咽著說:“是的,是的,大娘比娘還親我就是你的親兒子!”兩代人的眼淚滴滴嗒嗒地融在一起……

尤婆婆的眼淚流幹了,就象兩條幹涸的河床。白花花的日頭照得河床金星亂舞,無數隻紅黃綠藍的彩蝶飛來飛去,那該不是自己的魂靈在尋找歸宿吧。她覺得太累,頭象泰山,腳如麻杆,心口堵塞,張大嘴巴回不過氣來。她看見前麵有一燈盞,燈蕊結起了黑疙瘩,她伸手去挑,卻總也夠不著她急了挪近幾步,原來燈裏油快燃盡,燈撚已經幹焦了,她機靈靈打個寒顫,知道氣數已盡,便萬念俱滅,心灰意冷了,她扶著床沿靠了一會兒,還是堵得慌,眼前老是晃動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象門板橫在頭頂,舞來舞去緊緊地纏住她不放。唉!怕是時候到了。她免不了一陣心驚肉跳,兒子孫子的麵貌一一列隊而至,眼前五光十色。嗬!舍不得!舍不得!實在舍不得呀!可又有啥辦法呢?自從盤古開天地,閻王爺叫誰去誰都得去,沒說的了,兒孫都不需要自己了,活著也是個累贅。走了好、走了好!眼一閉、腿一伸、無憂無愁無煩惱!想到這裏,尤婆婆反覺得好受多了。神誌一清醒,她馬上悟到,呂大哥一根熱腸子為自己,千萬不能躺倒在人家,使人家爺們晦氣倒黴。唉,呂大哥呀呂大哥。你還能真的去通風報信了嗎?你說過救人救倒底呀!癡想什麼呢?大漢說得明白,他大一早就出遠門了,我有什麼臉再回去!呂大哥!你把我推上絕路了哇!尤婆婆想著,又身不由己地伸頭看看太陽,大漢不在院裏,零碎活兒還是要做的,一時不做事她就覺得沒寄托空落落的。她搬了個小凳子,又找把錐子,她想緊趕緊地把那幾嘟嚕曬幹的玉米棒子褪幹淨。大漢說這玉米是留賣的。不拾掇幹淨不好賣。哧溜一聲,嘩嘩啦啦,尤婆婆的懷裏下起了金黃的小雨點。可是她的心裏卻在隱隱作疼,直疼得她挺不起腰杆來。

太陽轉西邊去了,小院裏一片蔭涼,尤婆婆捶了捶酸疼的身骨,挺了挺腰杆,拿來玉米簍,收好玉米準備做飯。忽地從院門竄進幾隻“白朗克”,咕咕咯咯地跳進玉米簍,伸出尖尖的紅嘴巴,連三四地直叨。尤婆婆拿起笤帚剛想趕,聾老媽搗著棗木拐進來了。鬆軟下垂的上眼皮遮不住她那兩道錐子似的目光。那目光含著鄙夷,含著憤怒,含著責難,就象掃描器在尤婆婆臉上劃來劃去。尤婆婆知道這是大漢的大娘,尤婆婆心裏清楚,對麵這個女人看不起自己,討厭自己。尤婆婆不敢正視聾老媽,仿佛做錯了事似的慢慢地垂下頭,手中的笤帚“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驚得那幾隻肆無忌憚的“白朗克”咯咯大叫飛了起來。聾老媽就勢揚起棗木拐,朝著那幾隻“白朗克”連連劃拉了幾下:“走!走!走!光吃不下蛋,還打野串門子,回去非殺了你這現世寶不可!”說完,瞪著眼挑戰似的看著尤婆婆,足足有一分鍾。

涼爽的小風微微地吹,綠蔥蔥的蘆花村就在眼前了。呂小孩禁不住地加快了腳步,一天來趕得太急了些,攆得他那光腦門上爬滿了晶晶閃亮的汗粒兒。他把小白褂脫了,搭在肩胛上。甩開兩隻胳膊雄糾糾氣昂昂地趕路。他呂小孩可從來沒有象今天穿得周武正王的哩!嘿。一切都順心,一想到那痛快淋漓的場麵,就象在咀嚼著稀世的山珍海味。他巴不得一下子就見到尤婆婆,半日不見就如隔了幾載。他要把一切都告訴她,讓她伸開腸子丟掉煩惱。他在肚子裏編織著,揣摸著該先說哪樣,他覺得自己扔給那鐵匠老頭四百元錢時的光景真帥極了,不亞於當年大義凜然的老包呢!瞧那鐵匠的窘態吧,黑臉堂先發紅,後發紫。那個癱在床上的女人連連給呂小孩作揖。還有那個負心的兒子,呂小孩今天的嘴巴也顯了靈通,特別好使,罵得狗血噴頭,罵得翻江倒海,要不是村幹部出來調停,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那媳婦躲了,那孫子悔過了,全都大罵自己沒了人性。是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心都是肉長的。尤婆婆不用愁了。她可以回去過靜心的日子了。要是再有蓮花骨朵的,我呂小孩還得去找那裏的村幹部,他可是親口答應管這事的。要不然各顧各還象社會主義嗎?要是她不想回去呢?呂小孩“撲哧”一聲兀自笑了。想到這些,呂小孩覺得很得意,看不出自己還真頂用,竟能辦這麼大的事情。一高興,就扯開了嗓門:

呂小孩我今年才二十一呀,

騎個毛驢去趕集呀

上集買個——咳咳。

媽媽的!嗓眼裏冒青煙,口渴了,腹中姓腸的和姓肚的咕嚕嚕地打起仗來,這才想起一天水米未沾牙。興頭沒了,屁股也疼了起來,來回坐車顛得夠嗆,又跑了大老遠的土路。呂小孩狠命在屁股上擰兩把,疼得冒火,便啐道:“真是老家夥了不成!”

風塵仆仆的呂小孩剛一進村口,就被迎麵而來的二牛抓住了胳膊肘,“喂!呂大人,新媳婦跑了你還放什麼小顛?”

“渾小子窮扯蛋,給我開什麼玩笑!”呂小孩立住腳跟就連連擦汗水。

“真的,不是玩笑,我從蘆花河攆鴨子回來看到尤婆婆挎著籃子朝河下走,我喊一聲她沒理。我說是你攆走的,就沒敢再多嘴,她頂著藍帕子,一路走一路抹淚,怪可憐的。”

“你這話當真!”呂小孩一把抓住二牛的紅背心,一字一頓地問。

“騙你是重孫子!”二牛見呂小孩二目圓睜、渾身顫抖,不敢戲言連忙一本正經的回話。呂小孩顧不上進家,撒丫子般地朝蘆河跑去,那件白布衫子在他肩上一聳一聳的,最後滑落下來,他竟然不知道。

滿臉晦氣的呂大漢無力地踏著自行車,雙腿就象灌了鉛,酸酸的一下也不想動,無論他怎麼努力,也還是打不起精神,嶽母的臉直在他麵前晃悠,下午他抱著錢袋去了東村,為了在丈母娘麵前顯示大方,那幾十元零頭他也忍著沒有掏出,就這一袋全給了她吧,好歹就這最後一關了。誰料想嶽母一打開他送去的錢袋就蜂蜇般地叫了起來。原來那泛著黴味的票子有許多張已經腐爛了,嶽母精明的眼睛辨得出蚊子公母,還能辯不出那些壹叁伍紅綠藍三色的蘇聯版票子早在六二年就兌換過了,“哼!現在拿出來給人擦腚還嫌汙了皮肉呢!”大漢受了一頓奚落,恨不得立刻鑽進腳下的地縫裏。心下直埋怨自己莽撞,先前忙暈了頭怎麼就沒顧上數一數查一查呢?嗨!人要倒黴喝口冷水也塞牙,唉,那婆子一來咱家就亂了方陣,於是心裏悶悶地生火,由不得又加上一層怨。嶽母還算開通,見大漢羞愧得象紅臉關公,當即同意暫借給大漢一百元配夠伍百,但話挑明了要見天長利息,啥時有錢一起還上。這還不能了結,那姑娘最後一個條件:要大漢甩包袱有呂小孩和聾老媽她寧死不過門。這一招絕了,沒錢能借,老人卻哪裏甩去!大漢覺得受了侮辱,罵了一場,跺跺腳和她吹了。雞飛了,蛋打了,人財兩空,大漢心裏又酸又疼,渾身象抽了筋骨,軟散散的。到了家門口連車鈴鐺也捂著不讓響,聾老媽正喜滋滋地在門口等他呢。

“大漢,事辦妥當了?”聾老媽手扶門框,滿臉都是希望。

“妥了!”大漢垂頭喪氣地應付。

“你可告訴媳婦大娘的一片苦心嗎?”聾老媽有些激動了,嘴角上的鬆皮一扯一扯地動彈。

“大娘——”大漢咧開嘴巴,差一點哭出聲來。

“嗯?咋啦?”

“吹了!”

“飛了,飛到哪裏去,飛來飛去還不是飛到俺家!”聾老媽有些樂了,難得和侄子開心一次。

“唉!你真是瞎子會安排,聾子會編排,人家不願意了!散夥了!”大漢聲嘶力竭地吼。

“啥?啥!啥!散夥了?為啥”聾老媽迫不及待,腦殼兒亂晃。

“為啥!還不是討厭你和我大!”

“喲!連我也討厭?我是吃五保的,你就沒給他說清楚!你大象一條牛幹活,吃不著她累的,尤婆子又走了!”

“走了?大漢心頭一動,哪兒去了?”

“還不是回老家去,走了一會兒功夫了!”聾老媽剛剛親眼看見尤婆婆挎著小竹籃關上小院門朝村後走了。當時她甚至有些高興呢,現在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她嚅動著鬆馳的嘴唇不停地咕叨:我是吃五包的,吃五保的呀!走了走了,她走了……

呂大漢六神無主進了院子,院子裏掃得極幹淨,新洗過的白布衫靜靜地搭在晾杆上。大鐵鎖套著銅門鼻子,門東旁掛一串亮閃閃的鑰匙,這把沒人拿的鑰匙攪動了大漢的無限淒楚,他禁不住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哭起來,唔唔聲挺嚇人。

一條藍灰色的頭巾默默地躺在蘆花河碎石砌成的河坡上,盛著衣服的長竹籃歪倒一邊。剛登上河堤的呂小孩大口喘著粗氣,用兩隻大手卷成喇叭狀放在嘴上喊:“尤哇尤——哇!”他一眼瞥見那頭巾,就不要命地撲了過去,他跪在地上,雙手攥著那頭巾,朝著蘆花河魔鬼一般地狂叫“嗚嗬——嗚——嗬!”“嗚——嗬!”“嗚——嗬嗬!”這聲音象一把帶齒輪的鋼鋸,劃拉著人的神經,在蘆花河上空飄蕩盤旋,驚飛了葦叢中嬉戲交歡的鷗鳥。一陣秋風,滿河騷動,那雪也似的葦絮揚揚灑灑,就象許多變換不定似有似無的遊絲。河邊的柳林裏,鳥雀歸巢,一片喧鬧,樹林後邊的天空在燃燒,水中映出一片灼人的晚照,一朵一朵就象可人的雞冠花,一會兒又抽成了一長縷一長縷的紅紗巾。紅紗巾淡了淡了,在朗朗的天上圍成了一個個紅圈,仿佛是淚人的眼。晚霞終於走進大地,濃重的暮色鋪展了沉寂的暗影,河兩岸收獲後的田野裏,一片寂廖空曠,幾片黃葉從柳林裏飄飄而下,很快就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悄然吞沒。呂小孩吼得嗓眼發麻,眼眶發脹,抬頭看天,天色已晚,再看看風涼水瘦的蘆花河,便自言自語地歎道:“天黑路遠,你別忙著哩!走到天邊我也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