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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爺今年將近六十,身子骨卻不怎的好,前些年吃了苦頭落得腿腳不便,又有喘病。自平反恢複工資後,每日裏燒火做飯,養花種草,看貓打狗倒也自在,唯一不稱心的就是兒子李虎去年冬天當了村委。如今時興改革,大隊改口叫村,大隊幹部叫村幹部,大隊委員叫村委,李家圩大隊分李東、李南、李西、北楊等六個自然村,李虎是李西村的村委。現在的村幹部、會當的盡拿錢,不會當的則常常招惹是非,而李虎卻象顆未經霜打的小苗,嫩得很,一想到這事,玉爺就象得了心病,惴惴的疼。

收麥,搶場,就象一場惡仗,惡仗一過,李西村的男男女女都累趴了窩,走起路來,那胯骨象卸掉半個,左右亂蹭。樹上的黑老麼蟲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打場、垛垛,”人們就一邊喘氣一邊美滋滋地估摸著囤子裏小麥能換回多少大票子。

今天一大早,玉爺又在兒子的房門外敲起了邊鼓:“當村委,圖啥?別人吃肉喝湯啃骨頭,你來收拾鍋碗瓢勺,別說月月還能領幾十,一分不給,這滿倉滿囤子的還不夠過咋著?玉爺說著用拐杖輕輕地挑起門簾,卻見床上空的。半夜裏,李虎睡不著,睜著眼睛想事情:午收一過,村裏的人就忙著大車小車朝糧站運麥,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小麥進大倉,卻一分錢也沒有領到,說是扣貸款了。什麼時候,什麼事情用的貸款?李虎也說不清楚,這說不清楚的賬年年分在老百姓頭上,實在有些冤枉。可是大隊幹部換了一茬又一茬,走馬燈似的,誰知道是哪一茬子吃了昧心食呢?吃了昧心食臉上也不會長出記號,人麵前一樣的光彩。沒有法、一扣貸款就按人頭平均分攤,誰吃了虧能不怨怨地罵幾聲。這錢來得不易呢!起早摸黑,累死累活,披星星戴月亮,等著錢買化肥,買農藥,買油鹽,買穿戴,可不象是報紙說的那樣大口吃肉,大把花錢的美事兒。李虎是土生土長的娃,知道鄉親們的難處,越發著急得嘴上起滿了燎泡,翻來覆去不能睡,天一閃亮,就狠狠心去找膘二哥。”

膘二哥就住在村子中間。在李西村,膘二哥是招手遮天,跺腳地顫的人物,深夜裏,誰家孩子鬧夜,那家的女人準會說:“膘二來了!”哭著的孩子打一個嗝登,立時頓住了,比吃安眠片還靈。膘二哥一直當了這多年的治安主任,常常在村東頭的土台子上點兵派將,押一組人去挖泥填坎,押一組人去守夜刷牆……六個自然村的地主富農,保長鄉丁,四類分子,加上他們的兒孫親眷牽扯掛連,一站就是一大片,膘二哥站在土台上訓話,慷慨激昂,聲如宏鍾。解放初敲鑼開大會的習慣在這裏延續了幾十年,鑼聲就是號令,隻要鑼一響,準是膘二哥有指示。早先老一輩人還活著,常圍著土台子直點頭,嘖嘖讚歎說:“瞧咱二膘多神氣,給咱窮人添光彩哩!”後來,老一輩陸續仙逝,同齡人圍土台的不多了,膘二哥的吼聲還是那麼響。他排行老二,本叫二膘,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人們慢慢地給顛倒過來,統稱他膘二了。

膘二哥和玉爺有仇氣,村裏的老人都認為是膘二哥曾把玉爺投進大獄。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如今,偏偏玉爺的兒子李虎坐上了李西村的第一把交椅。這種翻天覆地的變更噎得膘二哥喉嚨管裏直發堵,過去的好時光在腦殼裏一遍又一遍地直轉悠。想那時,這四麵八方,紅白喜事,打架鬥毆,哪一陣場少得了膘二?那時辰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膘二一舉手、一頓足?膘二哥住的是隊裏的大倉,燒的是公場上的柴禾,牆皮酥了有人糊,房頂髒了有人刷,米麵吃水都是“張嘴撂個豆”,一句話就成。前幾年會議、檢查、宣傳隊演出之類的名堂不少,隻要有隊裏管飯的差使,一準安排在膘二哥家,飯後一結賬,常常喜得膘二嫂眉開眼笑。

膘二哥從小沒爹娘,應事打長工,剛解放到東北當了二年架橋工,後來又跑了回來,落下了一臉黑疙瘩。東北的朔風將他的臉熏成油光閃亮的黑醬色,絡腮胡刺烘烘地匝了大半個臉盤,兩隻眼睛本來就大,一發威,更是黑眉倒豎,怒睛欲突。毛他這般模樣,哪家小女子還肯接近他?膘二哥對風流事兒也因此醒得很晚。鬧饑荒那年,河南來了個逃荒的弱女子,由當時在食堂裏燒火的玉嬸牽了個線,膘二哥收留了她。那時,這女子才十七,個頭又小,瘦得象剔了肉的排骨,頭晚剛過,膘二哥就惱火地說:“碰不得!硌人,象摟個骷髏!”沒有女人沒邪心,有了就銘心刻骨地想著。於是,不出一月,膘二哥就和玉嬸出了那椿羞事體。

玉爺是個文靜的鄉村藥先生,沒投過師,識得些文字,寫一手流利的蠅頭小楷,自己又肯刻苦,凡本書一鑽,就開了個藥鋪。剛解放,鄉村缺醫少藥,人才極金貴,上頭給補了個戶口,就成了國家的人。隻因他祖父當過縣上的科員,父親當過鄉丁,出身不好,樹不起旗杆整日價埋頭行醫,不問周圍閑事,人又古板正徑,多施善德,載譽鄉裏,雖無一官半職卻也德高望重。這位鄉間醫生自尊心強,把臉麵看得比錢金貴,遇見此事,怎肯罷休。後來,膘二沒掉一根毫毛,玉爺反進了監獄。這些都是舊話,今非昔比,農村體製改革,膘二哥年齡過杠,沒有文化,一捋到底,成了跟左鄰右舍一般樣的平頭百姓。他滿腹的怨氣,滿心的牢騷,連出氣也不勻了,常在人前背後摸著絡腮胡子說:“我就不信,我老膘治了一輩子安,到頭來就把這些老扛晾起來了?改革,改革,無論怎麼改,安還是要治的罷!”

昨天晚上,膘二哥也是通宵沒合眼。麥收結束了,家家戶戶糧歸倉,草歸垛,別人家的豆子都趁墒種了,可自家的麥子一半出芽,一半還捂在場上。前天那場雷雨,全村男女老少歡天喜地,雨過天睛,家家戶戶滾豆種,吆牛下田,可是膘二哥牲口農具不配套,又加上不願意和村裏人搭夥,就眼睜睜地誤了時。聽著牛鈴叮當響,膘二哥直罵天:“唉,落地的風凰不如雞!”想當年,家中大小活兒自有人搶著幹,如今倒好,連個客氣話也沒人說了。

叫膘二哥睡不著的事太多。昨天去糧站賣糧,別人的都收了,偏偏自家的沒驗掉,麥子是出了幾個白芽子,可畢竟是我膘二的呀!難道打磅的小劉,他的眼也長到了額頭上?往年賣糧都是膘二哥親自掌握,那香煙綠豆,那麻油棉花,小劉貪了多少?可如今他也裝起了熊瞎子!唉,一朝君主一朝臣,連勞改犯的兒子都當上了村委,還談個鳥的公平!膘二哥睡在地震庵裏,望著黑黑的秫桔頂直喘粗氣……

天剛亮,村子醒來了,雞撲楞,狗叫喚,人吆喝,習習的涼風中,一縷縷炊煙嫋嫋地升騰。膘二嫂梳洗打扮已畢,順手係上毛藍平布鑲紅邊的小圍裙。收拾鍋灶,打點做飯。一伸頭瞧瞧對門口的秫秸庵子,死人睡得豬玀一般,便由不得心頭生怨,自己哪輩子遭孽,欠了這夯貨的夫妻債,如今就香荷包一般地係在了他的褲腰帶上!

膘二嫂四十出頭,卻不怎麼的顯老。黃黃麵皮,抹一層薄薄的粉霜,透出淡淡的白來,眼睛雖小,也算光亮有神,招人眼的就是那口糯米牙,大小均勻,排列整齊,潔白如玉,這口牙李西村獨一無二。李西村的老老少少,都長著一嘴黃牙。後生女子,省吃儉用,買了大中華、三七、芳草。成團地抹,狠命地刷也變不了顏色。六十年代省地質勘探隊來過一趟,探出村裏的水氟化物含量極高,要使黃牙變色除非吃自來水,或者打深水井才行。可是這是一句話就辦成的事嗎?不過是說說而已,更何況膘二哥根本不信這一套。他說:“別聽他們的鬼吹燈,怨水?屁話!生成長就的,瞧咱女人難道不吃土井水!”人們反覺得言之有理,愈加羨慕膘二嫂那瓜子一般的白牙齒。膘二嫂日子過得不難為,又因有一口好牙,格外地愛笑,皓齒生輝,大圓臉上就陷出兩個酒窩。一個外地來的唱琴書的白臉男人說,他曾經量過那對酒坑,一個正好盛下一個小拇指頭。

膘二嫂當年到膘二哥家落腳,也算是打糠囤掉到米囤裏,頭幾年黃毛丫頭不懂事,膘二哥整天價公務在身,不歸家門,她白落得吃飽睡足傻鬧瘋玩。二十歲上來了潮,膘二嫂象打足了氣的輪胎,一裏一裏的發了身子,該凸的凸,該細的細,那風韻著實吸引了不少情種,就連村裏人見了也止不住多瞟兩眼,私下議論說:“膘二哥該發了,看那女人細腰大屁股,準養一窩好崽子!”

膘二嫂的身價隨著膘二哥的地位漲,膘二哥外頭當皇帝,膘二嫂家裏做娘娘。一天到晚上門進貢的小民直碰頭,那些戲班子,說書人,野木匠,編著圈兒地來,那些大小幹部也設著法兒上。來的人哪個都比膘二強,天長日久,難免有個眉來眼去。膘二顧不上,有人顧得上,膘二嫂一次次落得肚大腰圓,養兒生女就象老母雞三春下蛋般地容易。一連養了整整一桌食客。膘二哥也高興自家人丁興旺。後來,逢上了宣傳計劃生育。膘二哥什麼運動總是打頭陣,這次也不甘於落後。膘二嫂也是大明白人,兒多母受苦,操勞費心傷壽命,就跟膘二哥一道去了公社衛生院。那天,公社計劃生育手術室剛剛開張,一個年輕的醫生抬眼看到膘二哥帶著膘二嫂走進來,就誇獎說:“哦,你親自送女兒來手術,真是開通!”膘二哥眼睜得象鈴鐺說:“這是俺女人!俺是李圩大隊治安主任!”一句話把那醫生羞得低下頭不敢言語,膘二嫂氣得噘起小嘴,連罵:“二百五!”回來路上,膘二嫂賭氣不跟膘二哥一起走,膘二哥遠遠地跟著後邊,心裏直犯嘀咕:人都說肉裏摻不得假,這女人那地方放了個什麼銅鼻子鐵環子的,怎的就一點也不得事?瞧那勁頭,走路象頭勁騾子,大辮子尾巴一樣地悠來甩去多夠味!

膘二嫂的辮子比村裏的孩子年歲還長,剛來時紮了個短短的刷鍋把,後來一直留著,文化大革命因有膘二哥撐著,沒有被剪掉,先前是用水抿得光光的,後來抹上麻油香香的,再後來就搽上發乳頭油之類,那多半是掙錢的漢子偷著捎來的。這辮子越發的長,一直拖到腿彎兒上。膘二嫂極講究,每每在辮梢上打一個鮮亮的蝴蝶結,蝴蝶結由紅紅綠綠的蘇聯大花布到一團團的毛線繩,再到鑲狗牙邊的麻紗,直到最後雪白的的確良寬條子。現在辮梢細多了,額前那一刀裁的劉海也開始朝二邊分劈,露出細細的月牙眉來。往年,那兩根辮子總是一前一後地擺著,前碰膝蓋,後碰屁股,可是,這二年,膘二嫂下凡,什麼事都得做,隻好兩根一起甩到後麵,並用腰間的圍裙帶牢牢地固定了。過了多少年風不吹頭,雨不打臉的日子,膘二嫂的身子骨變得嬌氣多了,午季割了一季小麥,腰眼裏就象生孩子般地發酸,想不到快老了還有這般苦。往常膘二哥整日不在家,膘二嫂從沒覺得孤獨,可是這二年,膘二哥整日在家,膘二嫂卻象丟魂落魄似的,孤獨、寂寞、鬱悶。八個孩子,五男三女,還擠在兩間土房裏,土屋原是生產隊的庫房,當年曾經高大寬敞,但年久失修,又加上近二年東鄰西舍呼呼隆隆一陣風地豎起了瓦房,這兩間公房立時顯得無比矮小醜陋。門前的庵子還是防震時大隊給搭的,地震之說早已過去。庵子卻久久拆不得。自從膘二哥下台,不再去大隊部,就領著兒子們蜷在裏麵,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再加上五個半成個頭的小男人,一庵子的汗臭、腳臭,要不是夜勁還有些涼,爺兒們早就搬到場上滾涼席去了。

提起兒子,膘二嫂又添一層愁。大官已經二十多了,按農村風俗,早該領親了,可是,頭幾年就紅口白牙說定的媳婦,最近吹了,一家子白氣一通。以前硬靠麵子,現在男人的臉不值三個大錢,當時又沒給人家過彩禮,相反年年受人家東西,如今能揪住人家什麼把柄呢?兒子不成大器,手頭又空,再談個媳婦不容易。膘二嫂罵膘二哥瞎主張,那時叫大官讀書上學,膘二哥不肯,還說:“隻要老墳裏有這棵蒿子,扁擔長的一字不識,照樣當官,吃香的,喝辣的!”現在這蒿子枯死了,他又甩手不問了。膘二嫂恨自己沒長前後眼,這些年花錢如流水,咋就沒想到今天。膘二嫂戒了煙,免了油粉,刮牙齒般地省,才買了化肥,添了手底下使的農具。分隊時分了頭老水牛,膘二哥說用不著,賣了買頭小毛驢。原打算賣了麥子倒換個小黃牛,可是暴雨澎了場,麥子出了芽,七八千斤哪,這日子該怎麼打發,膘二嫂咬牙切齒,恨那些沒情沒義的東西,當年的歡情全拋了,如今遇到難處,沒有誰睜眼瞧一下。就拿糧站的小劉說吧,前幾年鑽床底提尿罐,他都老實照辦,爭風吃醋哪次不讓著他?昨天去賣糧,他卻搭拉眼皮,裝不認識。唉,樹倒猢猻散,死鬼不當官,我也真老了嗎?

鍋裏的水還未開,膘二嫂添上一把柴,轉身到堂屋拿起了大方鏡,鏡子裏的大圓臉上,酒坑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兩道月牙形的深溝。膘二嫂很沮喪,決定早飯後去找隔壁的馬雲美,又該是開臉的時候了。她轉過臉來朝地震庵那裏,狠狠地瞪了一眼心裏在罵:“背時的死鬼!就憑你悶在庵子裏發窮狠,能把出了芽的麥子變成錢?!”

膘二嫂罵得虧,庵子裏的膘二哥根本沒有睡。大官去場上收拾曬麥,要等響午才能套牲口拉滾子。村裏的活路差不多都清了,牲口好借,就是嘴難張,用一頭小毛驢拉,吃力不說,也太寒酸。想起大半輩子的威風,膘二哥把個拳頭攥得喀吧山響,再想起女人在田裏幹活時齜牙咧嘴的模樣,膘二哥就象受了天大的侮辱。

別看膘二哥長得傻大粗憨,對女人卻是百依百順。自從三十歲上偶爾出了那件渾事,膘二哥的秉性仿佛靈轉了許多,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男人是人,女人是仙,人隻能隨仙意,不能冒仙威。這些年風風雨雨,膘二哥總忘不了當年玉嬸那柔弱痛苦的模樣,一想起來,就象黑夜裏伸手碰到了一條冰涼滑溜的小青蛇,驚顫不已,就因這,又象是欠了膘二嫂一筆債。總覺得女人花一樣的容顏,自己是個粗陋夯漢,何況又曾幹過虧心事,所以,隻要女人不願意,膘二哥從不敢硬上弓,每當耳朵眼裏聽到人家羨慕自己女人,膘二哥的鈴鐺眼睛就眯成了個“一”字。看看別人的女人風裏來雨裏去,膘二哥就覺得滿足,就著實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女人就是男人膀下的小雞,天塌下來該男人撐著,因為閻王爺給了男人一根柱子!可是,命運就是這麼不客氣地捉弄人,天是沒塌,可地麵上的事情轉眼間全變了,五類分子的帽子全揭了,膘二哥也成了草木人,村子裏磚房一幢幢地立起來,手扶機子嘣嘣地跑起來,膘二哥覺得有一股東西在心口直撞。他是個漢子,不是泥鰍,他不能和村裏人拽一般長,別人打場,他收麥,別人耩地他曬糧,他要爭這口氣,他要別這股勁,他寧肯去外村借牲口,也不在本村人麵前低頭。他拿定主意,就起身去堂屋推那輛老“飛鴿”,這車子是當年大隊分配的,使了二十幾年也確實老了,可骨架還算結實。冬閑時,膘二哥給它塗了一層天藍油漆,鮮亮了一陣子,經過幾陣春風,幾場夏雨,色褪了,藍不藍,灰不灰,看上去怪不舒服。膘二哥拍著車子自嘲說:“我退了下來,你也沒了精神,說不定哪天還要我扛著你,那才叫晴天驢馱鱉,陰天鱉馱驢呢!哈哈!娘的!”

車子咣啷啷一響,膘二嫂就伸頭問:“又上哪裏去興魂?還有得會開麼?”

“操麼子閑心,隻管收拾屋裏頭,外麵打炸雷犯不著你管!”膘二哥推著車子就走,才到庵子前,正好迎上匆匆而來的李虎。

“老主任,又有事?”

膘二哥原本不打算理睬李虎的。這年輕的後生當了村委,瞎鱉子變星星,一步登天了。開頭,膘二哥以治安主任的身份去鄉裏告了幾次,老書記叫找胡鄉長,胡鄉長是個新分配來的書生子,農學院剛畢業,架著寬邊眼鏡不以為然地說:“以後調查!”查就查吧,勞改犯的兒子還能是假!別人寵他,我不寵他,我膘二人老幾輩是雇農,說句打嘴話,褲襠裏都是紅的。你小子先橫著,走著瞧,會笑的笑在後頭!

膘二哥想揚著臉兒闖過去,耐不住李虎的這一聲稱呼,膘二哥就是這個脾氣,吃軟不吃硬,這二年不當幹部了,誰一稱主任,心裏就象流了蜜,說話的距離立刻拉近了,就象沾上了八輩子老親。此刻心想:既稱我老主任,那就是心裏還承認我的位置,那就談談吧,於是停住腳步,兩手按車龍頭,目不斜視,鐵著臉說:“有什麼話就說吧!”當治安主任這些年,說話都是訓斥式的習慣了。李虎也不在意,伸手接過車子說:“咱們還是屋裏談吧!”

“日頭老高了,啥話見不得天?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別看膘二哥不識一個大字,這樣的語錄很會幾段,當年時興時,說起來還要帶勁哩。

“我剛上來沒多久,村裏以前的事不大清楚,想找你聊聊。”李虎努力地尋找著交談的字眼,盡量不去衝撞膘二哥。

“有什麼可聊的?照老書記的話說,我們這些下台的都是削價貨!”膘二所講的老書記是原公社的一把手崔玉喜,現在已經退居二線,做了胡鄉長的幫手。

“沒有誰這樣認為,要是那樣,還找你商量嗎?”

“哼!我不傻!人走茶涼,蚌老珠黃。想玩我,沒那麼容易!”膘二哥說完,奪過車子就走。

天已大亮,村子裏人來人往,李虎看看談不成了,不由得埋怨弟弟二報誤了事情。

李虎起大早來找膘二哥,主要是問那貸款的事情,可是半路上卻被二報纏住了手腳。

李虎和二報雖是兄弟,可是吃住都不在一起,李虎跟著玉爺住在李西,二報跟著玉嬸住在北楊,一家四口,分做兩半,咫尺天涯,各謀生計,這在外人看來,頗有些不可思議,但細追根源,卻有一股醃心的苦水。那一年,災荒漫延,屍骨遍野,活人顧不了臉,死人掩不住腚。玉爺雖然開了個藥鋪,但門可羅雀,饑餓比疾病更可怕,稀湯都喝不上,誰還抓藥吃。方圓十幾裏的村子,見天就象抬秫秸個一樣地朝外送死人。先是抬,後來沒了力氣,就用雙齒抓鉤卡住脖子拉,再後來連拉人的也倒下了。玉嬸在食堂裏燒火,這可是個人人都想得的好差使。每天半夜,玉嬸做完了食堂裏的活計,就偷偷地揣上兩塊紅芋梗做的“躍進饃”,提心吊膽的送回去,玉爺和虎兒就靠這活命。

玉嬸是北楊村楊光腚的獨生女兒,聽名字就知道家有多窮。土改那陣,也是玉嬸成人那年,分到了糧食和房屋。誰知才搬進新屋,楊光腚突然得了急症,昏迷得不省人事,後來請來玉爺,三劑藥下肚,竟妙手回春。楊光腚感恩報德,立意將女兒許給玉爺。姑娘時的玉嬸,嬌小白嫩,甜甜淨淨,雖是農家姑娘,卻長得極斯文,還繡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針線。玉爺風流年少,知書達理,四鄉行醫,見天掙得到活錢。兩個年輕人都心下有意,沒有推辭。有人挑唆楊光腚說:玉爺家祖上有問題。楊光腚卻不在乎,說:“我紅他白,一摻和就拉平了!”

玉嬸過門,兩口子恩恩愛愛,日子過得不寬不緊。玉嬸有婦科小毛病,幾年不生育,村裏人就起哄說:“原來紅白是不能相配的!”挨楊光腚來罵了幾場,起哄的才有所收斂。玉嬸自覺低人一等,至此足不出戶,言不高聲,更顯得柔弱卑憐了。誰知玉爺在哪兒看了個草方子。一劑下去,玉嬸就懷了孕,不到一年,生了個白胖兒子,取名叫虎。兒子有了,玉嬸卻逢上了“躍進”年代挑溝打塘、包路、稻改,輕重活路都得頂上去。好在玉爺是醫生,兒子就在藥店裏長大。大食堂一成立,村裏要選個老實人燒火,膘二哥提出了玉嬸,大家都覺得放心。俗話說:“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鍋長吃多的,玉嬸摸少一點,天天晚上偷空送回去。

這一天夜裏,玉爺和兒子餓得眼冒金星,也不見玉嬸回來,肚子裏咕咕作響,就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後來連唾沫也吃光了,就一遍遍地呼喚,“虎她娘!虎她娘!”

玉嬸在食堂好焦急,卻總是脫不開身,因為膘二哥通知說,省裏明天要來檢查這裏的大隊食堂,叫拿縣上送來的白麵,連夜蒸三大鍋白麵饅頭,準備明天一早發給村裏人拿著,等檢查的走了再收回來。蒸完饃,已經是下半夜了,蒸好的饃剛被大隊幹部抬走,掌勺的鍋長就象玩魔術般地從大圍裙裏掏出倆饅頭,說:“玉嬸,咱倆辛辛苦苦一晚黑眼珠子飽了,牙沒挨上,不能白看幹部吃,給!拿著!一人一個,千萬別叫主任看見,挨打是小事,差使丟了就沒命了!”說完,自己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玉嬸接過饅頭,就象捧住一個金娃娃,雪一樣的白啊,棉一樣的軟,香味直鑽鼻孔,那口水就止不住地淌下來。

“你怎麼還不快吃?”鍋長噎得直翻白眼,小聲催促。

玉嬸把饅頭送到嘴邊,咬了個牙印又鬆出來說:“就吃,就吃,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睡吧,我在這兒看著火燒稀飯!”說完就悄悄地把饅頭揣在懷裏。

冬天的夜,冷得刺骨,呼呼的老北風卷過食堂的屋頂,食堂門前的老槐樹吱呀吱呀的響著,偶爾傳來一兩聲貓頭鷹淒厲的叫聲,象是一個啞巴在拚命的嚎。鍋長打著嗬欠去隔壁庫房睡覺。玉嬸從大水缸裏提幾桶冷水倒進牛頭大鍋,又朝灶堂裏塞了一抱劈柴,就跪在地上,歪著頭“噗噗”幾口,火苗立刻忽忽地往上竄,片刻,便轟轟烈烈地旺起來,鍋裏的水需半個時辰才能開,灶裏的劈柴足以燃到天亮。玉嬸惦著玉爺和虎兒,心裏急急的,每天這時候早送回去過了,爺倆說不定已餓成了啥模樣。玉嬸不時地摸摸懷裏的饅頭,心頭湧起一縷歡喜,仿佛自己正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那個斤把重的大饅頭就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口上,象一團紅火,驅走了冬日的寒氣;象一缽聖水,帶來了生的希望。熏滿煙灰吊著蜘蛛網的小屋裏,玉爺微閉的眼睛睜開了,閃著希冀的光。她將饅頭一掰兩半,大半給男人,小半給兒子,男人又推回來讓給玉嬸,每回都是這樣的。“吃過了,飽著呢!”玉嬸重複著每晚都說過的謊話。玉嬸轉過頭看兒子,兒子正在發呆,一瞬間認不出給他的是雪團,還是什麼東西,兩隻眼睛凝神地瞅,咬了一口,又咬一口,一下子噎住了,玉嬸不知怎麼辦才好,兩隻手一起忙活,又是拍胸,又是捶背,兒子憋出兩眼淚花,玉嬸的眼中也亮閃閃的,說不出是心疼,還是快慰。玉嬸聽著男人和兒子的吞咽聲,就象在欣賞一首最美的曲子,兒子的笑臉就象一輪小太陽,把小屋映得通體光明,朦朧中,三個人一起溶進了燦爛的陽光裏……

灶堂裏的火“啪”地一聲脆響,玉嬸發現自己的雙腳還在鍋台邊未動,她懊惱地想:時間已經不早,該回家了。

外麵好黑,遠處,一跳一閃的磷火泛著陰森的綠光,那是夜的眼睛。玉嬸是個膽小的女人,每夜跑回藥鋪,渾身都是冷汗,今天又揣著饅頭,更比往日緊張,心口撲通撲通象敲鼓。

針鼻大的窟窿鬥大的風,剛閃個門縫冷風就抽得玉嬸直打哆嗦。玉嬸的棉褲太薄,離開灶堂就象掉進了冰眼裏,隻好蹲下來把係棉褲角的白布條兒緊了又緊,正欲起身,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定睛一看來人,玉嬸腦袋嗡地一聲,渾身立刻象遭了電擊。

今晚是膘二哥執勤。省裏來檢查,非同小可,頻臨死亡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縣上命令膘二哥提高警惕,嚴加防範,免得有壞分子給幹部臉上抹黑。這樣的差事,膘二哥從不講價錢。一個鑽眼一根釘,治安治安,不治不安。膘二哥陪縣裏人喝了二兩老白幹,吃了大饃,打著飽嗝出來巡夜。酒後迎風,心裏躁熱,可腦門清爽,走到食堂門前,見有亮光,不放心明天的安排,就順道來看一眼。膘二哥推開門,見玉嬸呆若木雞的形狀,覺得有些蹊蹺,腦子轉個彎,就生了疑心,“這女人莫非是偷了東西?”再看玉嬸收拾停當正欲出門的架式,疑心更重,便暗暗罵自己有眼無珠,當初昏頭昏腦薦錯了人,人嘛,跟著好的學好的,跟著要飯花子學討的!這女人跟玉爺還能不被染了?哼!膘二是公家的人,鐵麵無私。“拿出來吧?”膘二哥眼瞪得象腳踩的蛤蟆。

“嬸子上茅房,給你啥哩!”玉嬸戰戰兢兢地小聲說,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拽拽大襟小襖。

這一摸露了餡,膘二哥可不是傻瓜蛋,膘二哥知道,女人點子鮮,想不到的地方都藏得住東西,女人不怕羞,臉皮比男人還厚,膘二哥不吃這一套,對誰都當真的辦。

“上茅房嚇麼子!”

“拉肚子發抖。”玉嬸上下牙直打架,嗒嗒地響。

“解開懷!”膘二哥威嚴地怒喝;酒氣噴了玉嬸一臉。

這一叫嚇醒了驚慌失措的玉嬸,弱女人的鎮靜恢複了,她緩慢地抬起兩隻手猶豫了片刻,就深深地吸口氣,迅速地鬆了鬆褲帶,又係緊了。

“叫你解懷,你解褲子,褲子裏有髒物嗎?”膘二哥知道這是女人玩點子。

玉嬸又去解襖扣,兩隻手痙攣地抖,解完扣子,掀起裏麵的蘭布小褂,捂了一冬的身子,玉一樣地耀眼。朦朧的亮光中,那肌膚竟姑娘般的細嫩。兩個小巧的羊角奶子直厥厥地聳著,褐色的奶子頂象按上兩顆紫褐葡萄。膘二覺得朦朧的醉眼裏一片春光,白幹酒直在胸腔裏翻滾,嗓眼裏幾百條蟲子在爬,渾身千萬根鋼針在紮,兩腿就象燃起了大火。膘二暗罵自己:娘的,平時翻了多少女人身,也沒這樣難受,今天撲了邪氣不成?哼!我老膘吃素不吃葷,逼得住邪氣!膘二給自己打了氣,就攢著勁說:“懷裏沒有,解開褲腿!”不過這次聲音低多了。

事情不能算了結,玉嬸眉間擰了一個疙瘩,嘴角向下拉成下弦月,突然抬起兩隻弱手抓住膘二哥,將半露的身子貼了過去。

兩個柔軟的奶子傳遞出女人的氣息,膘二哥的手臂就觸電似的麻木,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想幹啥哩!”

“啥也沒想幹,你提我到大食堂,救了我大小幾口人命,我報你的恩。”

玉嬸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嗚地撲進門,膘二哥痙攣般地打了個寒顫,這個寒顫,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子劈成了兩半。一個被分成兩半的二膘,對麵前的處境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右邊的二膘黑著鐵青臉說:“同姓同宗,這缺德事做不得!”

左邊的二膘眯著眼睛說:“夜半更深,昏天暗地,誰曉得!”

右邊的二膘聲色俱厲地說:“她是長輩暫且不說。她是玉爺的老婆,玉爺是什麼人?你是治安主任,階級鬥爭可不能忘了!”

左邊的二膘動搖了,逐漸將半個身子附在了右邊的二膘身上,他說:

“你不要拉攏我,你是什麼成份!我是幹部,不能界線不清!”

“我娘家是雇農,血幹淨!”

“玉爺占過你!”

“他瘦得皮包骨頭,隻有出氣回氣的能耐,一年沒沾過邊!”

玉嬸的話簡短明了,擲地有力。還沒合攏得完整的二膘又忽啦啦分裂開來,右邊的二膘晃著腦袋說“雖然不是個惡水缸,但也有些對不住人。”左邊的二膘立刻反駁;“扯談!誰又沒逼她!”右邊的二膘說:“會倒黴呢!”左邊的二膘立刻狂笑,“有什麼黴好倒,送上門的便宜,不討白不討!”右邊的二膘沉吟了片刻,終於緘默不語了。

玉嬸的心清楚得很,玉嬸的頭腦冷靜得很,玉嬸飛快地用手解開膘二哥的對襟小襖,對襟小褂,高大彪悍的膘二哥,那毛哄哄的胸膛一挨上玉嬸那柔軟的秀發,便神魂顛倒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雙臂一攬,將瘦小的玉嬸抱在懷裏,象捏小雞一樣地擁到鍋灶後麵,按在厚厚的亂草堆裏。玉嬸哆嗦得象篩糠一樣,小聲哭道:“二膘,門!外麵要有人來呢?”

“沒事!活的睡死了,死的起不來!”膘二哥酒興驟起,就象一條憋足了勁的公狗。

月黑、風高、天地萬物,人邪鬼惡,世間的一切全都裹進了夜的帷幕裏。

灶堂裏一陣劈啪作響,長長短短的火舌,便一遍又一遍地舔那烏黑的鍋灶門。藏在劈柴裏的蟲子燒炸了,“砰”地一聲震響,然後又重歸於寂靜。房頂上,一隻什麼鳥“苦哇”“苦哇”不住聲地叫……

玉爺和虎兒在藥鋪裏等得心焦、點著的麻秸杆燃了一根又一根,還不見玉嬸回來。虎兒不住氣地哭,哭聲就象貓兒叫,玉爺實在熬不住,就抱起虎兒沿著彎彎曲曲的村路摸黑找到食堂裏來了。他心想:天黑別人碰不見,隻要能找口東西給虎兒吃了就回來。玉爺抱著兒子,邁著蹣跚的步子,已經走到食堂門口,卻又不敢冒然進去,放下虎兒朝半掩著的門裏瞧。

屋裏好像沒有人,也沒有點燈,暗紅的亮光象是灶堂裏的火映的。聽到大鍋裏的水咕咕嘟嘟地響,水是開了,孩子他娘呢?一準是蜷在灶門邊睡著了。他深知妻子幹的這份活兒辛苦,一天到晚劈柴燒水,兩眼一睜直累到天黑,睡吧,睡吧,我來替你燒鍋、看火。玉爺想著就心酸起來,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悄悄地推門進屋。他打算先看看灶堂裏的火,才轉到鍋跟前,就聽到一陣異樣的喘息聲。玉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揉揉眼睛一看,沒錯,一個蠕動的軀體,還有,還有挺直的四條腿。玉爺不敢多想了。這年頭,幹部睡女人多的是,衝撞了誰都不利落。走吧!走吧!這種事情眼不見心不煩,還是躲開為妙,說不定玉嬸已經回去了。玉爺轉身去拉虎兒,饑餓的孩子卻死活不願走。忍不住連聲喊“娘,娘呢?”

這一喊,灶堂後麵光屁股的男人蜂蟄一般地跳了起來,瞪起血紅的大眼睛,下邊草堆裏一個女人在哭,玉爺聽到哭聲,雙腿就象釘子釘住似的楞住了。

膘二哥看到玉爺,驚慌得雙手不知該捂哪裏,甚至忘了去提起腳脖上的褲子。

玉爺呆了片刻,終於醒過神來,不由得眼冒血,心起火,一個箭步跨到菜案子邊,順手抄起鋒利的菜刀,轉過身一步一步地向膘二哥走來,眼中閃出逼人的凶光,咬著牙說:“吃大糞長的孬種,看我割了你的那東西!”

此時的膘二,羞愧難當,恨不得有個地縫能讓他鑽進去,看見玉爺舉起刀子,膘二差一點就閉上了眼睛。灶堂裏的火光,映得滿屋子影影綽綽,玉爺那張被憤怒和悲痛扭曲了的麵孔,變得十分猙獰可怕。

就在這時,玉嬸不哭了,飛快地爬起來,一把抓住玉爺手中的刀子,鳴咽著說:“要殺你就殺我吧!怪不著二膘,是我自願的!”說完,就跪在玉爺的麵前,玉爺眼都紅了,伸手搡倒玉嬸,玉嬸倒下去,手中的刀子沒有鬆,玉爺一捋刀把,無意之中就把玉嬸手後掌的肉血淋淋地剜了下來。

一縷殷紅的血,驚醒了膘二,他摸摸周身上下,一點沒少,就抖抖擻擻地爬起來,提上了褲子。

房裏有了片刻的寂靜,空氣象是凝固了。突然,虎兒叫了一聲“饅頭!”原來,剛才在幹那事時候,膘二哥的兩隻腳直撲騰,蹬掉了玉嬸的紮腿帶子,玉嬸一站起來,擠在褲腿角上的饅頭就掉了出來。

虎兒顧不上怒發衝冠的爺,也顧不上流血呻吟的娘,隻把個饅頭拚命地朝嘴裏塞。

這個雪白的饅頭就象一道閃電,在膘二那因惶恐羞愧而顫栗不已的心上刺開了一道縫,他一時竟找到了開脫的門路。在這大災之年,任何一點能填進肚子的食物都比金子還珍貴。為留下一個饅頭,玉嬸情願以身相報,至於膘二哥能夠給予玉爺的賠罪之物,也僅僅是饅頭而已。

看到兒子抓起了饅頭,玉嬸的臉刹那間變成了一張白紙,她象麵臨虎狼的羔羊,朝膘二哥投去了乞求哀憐的目光。玉爺也不禁發了呆。

膘二哥慢慢地說:“吃吧!虎子,吃了還有,吃了我再去拿!”

玉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爺呆著沒有說話。

虎子大一口,小一口地直吞。

膘二哥慢慢地係好褲子,拍拍身上草屑,望著玉爺說:“叔,二膘對不住你,可是說千道萬,保住命要緊,我現在就回倉庫去,再拿幾個饅頭回來,你爺倆拿回去,咱互不聲張算了!”說完,便側身想出去。

玉爺倘若不再說什麼,事情興許就這麼蓋掉了。可是,玉爺心頭象翻滾著一泓岩漿,無數個聲浪拍擊著他的耳鼓:“人要臉,樹要皮!人要臉,樹要皮!”這聲音穿過他幹瘦的胸膛,象鋸子似的割著他的心,他實在憋得出不過來氣,就沉悶地“哼”了一聲。

正要抬腳的膘二聽到這哼聲,回頭看了一下說:“咱倆心中有數!”

“畜牲,我跟你拚了!”玉爺撲上去真的要拚命。膘二閃身奪過玉爺手中的刀子,“咣”地扔在地上,又朝門外走去。玉爺見膘二要溜,跺腳發狠說:“天下總有講理的地方,我跟你倆去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