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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告?”膘二哥一下子愣在那裏,並著實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威脅。縣裏人正在大隊部休息,玉爺別說去告,隻要把這事張揚出去,膘二哥再想在村子裏挺著胸脯充硬是不可能的了,說不定,檢查組還會就此撤了他的職。為了這麼點雞狗小事,他膘二的多年功業就要毀於一旦!此刻,他那心頭的恐怖遠遠要超過了先前的羞愧。不!無論怎麼說,這治安主任是不能丟掉的!一想到自己還是個幹部,信心,力量,優越感又在他膘二的全身複蘇了。他望了望玉爺,又瞥一眼虎子的饅頭,伸出食指點了點說:“好吧!你無情我也無義!說!你兒子手裏的饅頭哪來的?嗯?”

“你!”玉爺瞠目結舌,給問懵了。“我?我是治安主任!你半夜三更偷倉庫,破壞縣裏檢查,知道你犯的是何罪嗎?”才一會兒的功夫,膘二哥居然由一個淫人妻者一變而為審判者。

玉爺的倔脾氣上來了寧死不肯反過頭來央告仇人。膘二卻越發擺出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走哇!上大隊部去呀,省得我找人來綁了你!”膘二惡狠狠地跺著腳。

兩個人的神態,動作,玉嬸都看在眼裏,她巴望著風波平息,可是,事與願違。這個瘦小的女人能夠聽出膘二話中的份量,她甚至預感到了將會發生的不幸結局,她顧不上包一下血淋淋的手掌,跪著爬過來,一把抱住了膘二哥的雙腿,哀求說:“他膘二哥,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看在頭頂一個‘李’字的份上,你就行行善心吧!我要他向你賠情認錯還不行嗎?嗯?你說呀!”

“我給黨辦事,都認個錯就了事,還治誰的安呢!”膘二哥分明在找台階。

“你就是黨,你是黨,老百姓就別想活了!”玉爺忍不住又衝撞起來。膘二惱羞成怒而終於抓住了把柄,大聲嚷:“你敢罵黨?反了天了!跟我走!”邊說邊動手來拉玉爺,這一來,無論玉嬸怎麼哭求,都無濟於事了。鍋長來了,縣裏的人來了,都聽見了玉爺的話,都看見了虎子大口小口咬著的饅頭。

天亮了。天陰了。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村落,田野、山川、河流,覆蓋了人世間的一切汙淖,天地間隻剩下一片蒼茫。

玉爺被送進了幾百裏外的勞改農場。

楊光腚死了,玉嬸住回娘家,不久二報出世了,多心人按玉爺入獄的時間掐指一算,那月份還趕得上,況且玉嬸又極規矩,不是那等水性楊花的婦女,因而還沒怎麼議論。等到玉嬸的淚流幹了,兩個兒子熬大了,玉爺回來了,還頂著個受管製的壞分子帽子。又過了若幹年,玉爺平反了,找回了一大摞嘩嘩響的大票子。這些年裏的事就象玩兒戲似的不可思議。有人勸玉爺和玉嬸攏家,玉嬸同意讓虎兒回到玉爺身邊,自己卻帶著二報仍住在北楊,玉爺也賭咒發誓不願攏,人們於是就猜測其中緣故,是一刀之仇嗎?歲月流逝,刀痕早合,老夫老妻還記麼子仇呢?

最不滿意的是二報。前幾年日子難為,母親讓二報退學,隻供哥哥念書。如今父親平反,哥哥又跟過去享福,好事怎麼都攤到他頭上?於是就數落娘、埋怨哥,見了玉爺,翻個白眼仁,扭頭就走。眼下人人都想法兒掙錢,二報也想,二報說:“靠種糧食發財要等到驢年馬月,多收點糧食有什麼喜頭?化肥貴,穿的用的都貴,裏外都坑種田扒地的!”不管玉嬸怎麼勸說,二報仍舊時常背著娘跑出去幹個小本生意。有時賺個十塊八塊的,可狗肚裏盛不下香油,幾天就浪蕩光了。如今他穿起了緊繃繃的牛崽褲,燙起了三齊式的波浪頭,唇邊留一撮時髦的風流胡,常把香煙夾在耳朵上,前後村子走兩遭,顯出一副與眾不同的神氣。前幾年出去唱絲弦,動步還要帶個證明信,少不了央求治安主任,因此二報時常去拍拍膘二哥的馬屁。二報不是等閑之輩,兩趟一跑,事準辦妥。有人問他其中奧妙,他咧咧嘴賣弄機關說:“小官怕大官,大官怕皇上,皇上怕娘娘!”二報時常給膘二嫂捎點奇巧東西,煙盒啦,新型發卡啦,雖不值大錢,倒惹她喜歡,比那些粗笨的夯貨提二斤泡毛酥來得實惠,每當膘二嫂跟他逗樂把屁股扭得象蠶蛹一樣,二報心裏也癢癢的。可是忌著膘二哥是治安主任,卻不敢造次,偶爾能摸摸手心,拍拍臉蛋就算是過了癮了。膘二嫂也拿他當個光腚的小獼猴,不存多少戒心。可現在李虎當了村委,寫證明的事不用再去求膘二,二報也就不大串膘二嫂的門了。二報新近聯係了一筆大生意,從本地低價收小麥,拉到外地去賣,當個中間人,隻要出張嘴,一趟就是七八百元。現在賣糧難得很,在糧站一守就是幾天,地都能站成坑,人們圖省事,情願低一、二分錢賣給販子。二報在鄰近幾個村稍稍透個風,就有幾十戶伸頭掛號。運貨的車子也已弄到,就是路上過卡子要證明偏偏哥哥不賞臉,說什麼也不肯出這份證明信。

李虎怎麼肯同意出證明信呢!購糧任務還沒完成,弟弟不該鑽這個空子。自己以前恨過以權謀私的大隊幹部,現在不能一戴上帽子嘴就歪,自己官不大,卻是李西村的頭,大家眼都盯著呢!前天胡鄉長還說,有人去鄉裏反映他,到底反映個啥,胡鄉長沒說,倘若給二報出證明,豈不正叫人抓個把柄?李虎給二報講道理,二報聽不下去,跺著腳走了。李虎見說不轉弟弟,轉身來找膘二哥問貸款的事,二句話沒說又崩圈了。想想沒有什麼好主意,隻得回家推車子,再去鄉裏找胡鄉長。

吃過早飯,膘二嫂吆來了馬雲美。兩個女人調好粉,找出白線,馬雲美用根寬布帶子把膘二嫂的長發全部勒起來,隻露出一個大而圓的闊臉盤,又在闊臉盤的邊緣實實在在地抹一層粉,便用牙咬住線頭,兩手掙住,一鬆一緊地幫膘二嫂開臉。邊動作,心裏邊暗罵:“老來俏!老來俏!老來不俏沒人要,老勺渣子羅,還開個麼子臉!又想招漢子麼?”嘴上卻甜甜地說:“二嫂顏色真好,不是我馬雲美奉承你,那些黃花大閨女也不能比你水嫩羅!”

膘二嫂歎口氣說:“好麼子,整日價愁,伸不開腸子,臉上都結蜘蛛網羅。”

“喲喲!你別苦得黃連似的,心裝肚皮裏得啦!我馬雲美揭得開鍋,為的起人,不是前二年坐寒窯的王三姐了。你就隻管放寬心,不用怕露了富我再來找你的麻煩!”

馬雲美說的是實話,前幾年男人有病做不得活路,孩子又小,年年冒工分,年年拔錢出來。沒有辦法,一到農閑,就削根竹杆,挖幾個孔,孔裏穿上幾串青銅錢,到外鄉走村串戶唱門頭,十天半月轉回來一趟,扛一袋碎饃、芋頭幹來家。孩子有病有災,家裏遇個大小事,免不了到隔壁膘二嫂家說幾句好話,借幾元錢,討一瓢麵。馬雲美一來,膘二嫂的孩子就喊:“唱蓮湘的來了!”就見她把那竹杆一悠,敲過了肩膀敲膝蓋,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底一下,青銅錢嘩嘩啦啦,有節奏地響。和著那響聲,馬雲美就清柔淒惋地唱:“二姐咯登下繡樓,叫聲郎哥你莫走……”馬雲美從不在本村唱,到膘二嫂家例外,主要是討膘二嫂的笑臉。膘二嫂一高興,就什麼都好說。可是,現在馬雲美再也用不著討好膘二嫂了,麥前才搬進三間新瓦房。病男人也好了,編一手好蒲包,就那花花綠綠的玩藝兒,聽說還出口賣給外國人,馬雲美也浪起來,腦後那個盤了十幾年的“牛屎巴巴”一刀剪了,用一個銀灰色的發卡將那齊肩的發向上一夾,走路一顛一顛地象個喜鵲尾巴。腰比以前粗多了,你聽聽,說話也帶了刺兒毛。

膘二嫂自知混得不如人,心裏那股酸勁比害月子還難受,說:“雲美,你是知道我的,嫂這多年可會哭個窮?眼下的日子,你是看著的,禿舌兒喚鴨子——一裏不如一裏,屋子沒蓋,兒女又大了,花錢的事漸漸湧上手,咱這家有啥指望呢?”

“你怕個什麼?天塌下來有主任頂著!”

“唉,你就別提那死人了,當個芝麻粒大的官,養成一個坐不住的身子,騎個破洋驢子,一天到晚瘋跑。官給下掉了,又刹不倒腰板做活,吃屎嫌臭、吃兔子攆不上,還想爭麵子、拗勁,不是他,麥子咋能出芽?這一下,你們都賣掉了糧,俺的拉回來了,哭都哭不及……”膘二嫂說著說著,就眼窩裏發潮。

“噗噗!”馬雲美又是吹,又是揉,“二嫂,哭不得,哭不得!這不是時候,粉末搓到眼裏,才拍不得,打不得呢!我說二嫂你別屈得慌,昨天咱那麥子是磅過了,可是老貓銜個豬尿泡落個瞎喜歡,一個錢沒拿上,沒有去賣的倒都巧了!”

“咋回事?”二嫂半信半疑。

“嘿!全扣了!說咱村還欠貸款五千多,還了幾年,還有五千塊!乖乖,五千多元,一扁筐也端不完的票子,祖奶奶!拉屎逮個拔撅的,社員誰曾花過他一分?還不是有些貪心的幹部吃了昧心食,活活讓老百姓跟著填坑兒!”

“這話當真!”

“紅口白牙,我騙過你幾回?空車拉回來,我氣得綁個草人子罵了半宿!一季莊稼下來,腸子都累斷了,到了成個空,你說坑人不!”馬去美給她收拾好了,拍拍身上的粉末,遞過方鏡給膘二嫂,說:“好了!照照看,至少年輕一半。得,我可要開路了,今天上午男人吩咐曬場,我是穆桂英掛帥,陣陣都得到!”

馬雲美顛著喜鵲尾巴,勁團兒似的走了。

膘二哥從外村回來,牽著一頭老黃犍,打從村前過,昂著頭,繃著臉,踱著四方步,心中暗暗地說:主任不當,威風依在,少了你們這些胡屠戶,我膘二也不至於吃連毛豬!

膘二哥悠哉遊哉地進家,膘二嫂把巴掌拍得山響:“你磨蹭個啥,擺鬼的闊嗎!黃鼠狼鑽到磨道裏,充什麼大尾巴驢,看看誰家的活路還沒做清爽喲!”

“媽的,牆倒一起推,鼓破一起捶,自家槽上的母騾子也要彈我了。”正在興頭上的膘二哥氣得眼睛又瞪得象鈴鐺。

“不要瞪眼!誰個怕你,快套牲口去吧!大官翻好了場,早等急了!”

膘二哥正要去北地場上,膘二嫂又湊過來悻悻地說:“昨天俺的麥沒賣掉,還巧了呢!他們的麥子白賣了,全部扣了貸款錢!”

“聽誰嚼舌頭?”膘二哥白了女人一眼。“馬雲美說的!”“那種女人放不出好屁!”

“昨天她去賣麥,回來罵了半宿,不會假!”

“嗯,那讓我去看看!”膘二哥放下牲口,進屋又去推車,急得膘二嫂嗷嗷直叫。

“死人也,活計就象篩子眼,你去操麼子閑心!”

“去鄉政府找老書記!”膘二哥頭也不回,一騙腿上了老“飛鴿”,咣啷啷一陣響,便去遠了。

那頭扔在一旁的老犍,見沒了主人,“哞”地大叫一聲,尥開四蹄,撒了歡子。膘二嫂沒了主意,麵朝北地麥場,尖聲哭喊:“大官,大官,大官快來!”

老犍停止了奔跑,從鄉裏回來的李虎迎頭攔住了那頭肆無忌憚的畜牲。

幫大官套好滾子,又將亂蓬蓬的麥場軋了一遍,李虎才推車回家。

玉爺正在生氣,見兒子回來,悶頭抽煙,一聲不響。

李虎看看父親,就從衣袋裏掏出小藥瓶,說:“爺,這是給你拿的哮喘藥!”

玉爺心軟了,接過藥,隻是不做聲。

李虎洗洗刷刷,收拾一遍,坐在玉爺麵前說:“有啥不對的隻管說出來,不要悶氣自己。”

玉爺歎口長氣,說:“虎兒,這些年,我哪次運動都當活靶子,苦活髒活幹了多少,還連累了你,升不上學,入不了組織,啥好事都攤不上。這幾年總算象個人樣了,你有點小手藝,修個機器,嫁接果樹,再學點藥書,這日子就夠咱爺倆過的了,馬雲美跟她侄女玉芳說了,等到秋天就過門。給你成了親,我才安心。咱們安分守己過日子,千萬不要破車多攬載,當個什麼村委,清正了得罪人,奸邪了也遭罵,這碗飯不是咱這樣的人家吃的。”

“爺、你吃藥,頂管經的!”李虎小聲催道。

“不當幹部還不是照樣吃飯?幹麼非要找個虱子在頭上搔呢?這兩天,大家沒拿到賣麥子的錢,都在亂嘀咕,還不是衝著幹部來!”

“這用不著擔心。大家沒有貸款,卻要還錢,還能沒點情緒?反正,有賬不怕算,胡鄉長已經表過態,一定不能叫群眾吃虧。”

“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上頭的話不能不聽,也不能全聽。不要忘了那一年搞四清,發動群眾揭發幹部貪汙浪費的事,可是,四清一過,二膘又當了主任,黑著臉訓爺們說:‘你們口口聲聲擁護黨,可是黨喝了碗麵條,你們還有意見!這能是真心擁護嗎?黨在哪裏?黨是誰?黨就是幹部,黨就是我’!”

“爺,那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能老是用舊眼光看待新事物。”

“你不用給我擺大道理,你就知道二膘以後不再上台,你就知道他不會再說,‘口口聲聲擁護黨,黨扣幾個錢,你們還到處去告’!趁早不要問閑事,天塌下來壓大家!”

“爺,你不相信政策?”玉爺的推理使得李虎發笑。

“走著瞧吧!反正我老了,我能再活幾年?是不想看你們再受那種罪!”玉爺說著又喘起來,一口痰堵在喉管裏憋得臉通紅。李虎慌忙放下手中的茶碗,一手扶住玉爺,一手去喉嚨管裏掏。痰出來了,玉爺憋得兩眼老淚橫溢,出一口長氣說:“場上淨了,豆子耩了,眼下沒話計,你把家裏那幾百元錢拿去買木料,給我打口壽材,我就安心等著了。”

“那錢我已經給縣上打井隊說過了,準備給村子裏打一口深井。”

“那是我的血淚錢!我說了算!”

“……”

傍晚,膘二哥騎著破“飛鴿”,一路順風回來,打麥的事早已忘個精光。

膘二哥去鄉裏晉見了崔書記。老書記聽了彙報,鼓勵膘二哥,幹部不當了,原則不能讓。膘二哥還去了糧站,中午喝的是地道的“古井貢”,那醇香味現在還在嗓眼裏直翻。扣貸款的事,來龍去脈,小劉全知道,這一下膘二哥心裏很得意,他甚至想到,這是不是時來運轉的好兆頭?酒桌上,小劉滿口道歉,其實,也不全怪人家,檢驗員是個新來的,小劉隻管看磅,驗不過關就不能上磅。小劉簽應膘二哥,等兩天,賣糧的高峰一過,讓膘二嫂和兒子夜裏拉去。膘二哥不用再親自來費神了。還有叫膘二哥更得意的事,據說原來貸款是李虎私下給二報販糧食了,怪不得二報蓋了瓦屋,玉爺住了新房,大票子果真那麼好掙!難怪李虎一見我尾巴搖得象花棒槌,原來還是怵著我老治安的手段!李虎!李虎!看別人吃豆腐牙快,李西的官不是好當的!這一次非給掀個底朝天不可!膘二哥越想越有勁,車子打從村前過,腰杆就象木樁般挺得筆直,鏈瓦打得山響。

打完場,大官累得象灘稀泥,站都站不住。膘二嫂鍋屋裏忙著做飯,煙囪幾時堵了泥巴,出煙不順暢,直熏得一陣幹咳,二目流淚,聽見堂屋車子響,就忍不住罵:“外死外葬,不用再進這個家門!”

“大官娘!”膘二哥裝做聽不見女人的罵伸頭直著嗓子喊,“大官娘,快去東院把馬雲美叫來,不喊馬雲美也行,去叫東頭——不!幹脆我自己去!”說完又走了。

膘二嫂不知道男人又想什麼招,就渾罵一通“野貓子精”,自顧將切好的麵條下到鍋裏去了。

大官稀裏呼嚕扒完一碗飯,膘二哥才回來、眼睛發亮、精神蠻好。

“大官”

“嗯”大官是個悶鱉,八滾子軋不出一個響屁,聽父親喊,大官應了一聲,頭且不抬一下。

“你小子就不能放開嗓門說話!誰割你的舌頭咋啦?瞧你這蔫熊模樣,叫你接我的班也不夠料子。”膘二哥明裏斥兒子,暗裏多半是炫耀自己。

“找事!大官累得要死不活的,沒你自在!看看人家,看看咱,你還有閑心嗑牙?”膘二嫂沒好氣,邊解圍裙,邊咕嚕。

“看人家咋著,誰還能拿上錢了嗎?”膘二哥端起飯碗,站到庵子門口聽動靜。

幾天過後,地裏的豆子出芽,變青,飄了大葉。家家戶戶趁晴天鋤豆子。驕陽頂在頭上,一天比一天燙。男人女人都伸長腰杆,一鋤鋤斬碎那板結的土層,鋤一遍就等於上一層肥,做田人誰都懂這個道理。老年人在家裏忙,小孩子挑著飯缽水罐朝地裏送,鋤地大多趁中午頭,誰也不肯回家歇晌。這幾年的反反複複,人們學刁了,前頭賣糧不給錢,後麵的索性就來個按兵不動。可那麼多糧食放在家裏,總不算回事,幾天不見太陽,蛾子嗡嗡響,曬吧,見天就得少幾鬥。氣得男人女人怨天罵地。村子裏的光棍漢牛根,一天到晚見人就唱“櫻桃好吃樹難栽,莊稼好種糧難賣。”馬雲美卻不以為然地反駁牛根:“莊稼好種?前幾年也是同一個天,同一塊地,地裏怎麼不收,農民怎麼不吃?現在賣不掉糧總比以前沒有糧食吃強吧!”“是呀!是呀!”牛根知道馬雲美向著李虎,便洋腔怪調地說:“是吃上了,國家幹部吃鮮,工人大哥吃油,農二哥吃鹽!”

李虎也在田裏,連邊地就是膘二哥家的,仍舊是一片毛刺哄的白麥茬。田裏的紛紛議論李虎都聽到了,有心想插幾句,一時半時也說不清楚。剛從北揚村來到李西村時,李虎很受歡迎,一來他的手藝好,活路全,電器修理,農業技術,樣樣都能摸,甚至閹小豬也是李虎包下來,二來他的脾氣隨和,心地好,在農村很講究宗族關係,是親就有三分向著,而玉爺單傳七輩,在李西村可以說是單門獨戶了,李虎不偏不向,公平待人,所以村幹部改選時,他幾乎得的是滿票。可是沒過多久,和膘二家親近的人逐漸疏遠了李虎,人心有了距離,李虎常為此苦惱。

耪完地,李虎回家,才進門,玉爺就說“今個兒咋啦?借錢的擠破門,都說要買化肥栽麥茬芋頭,我看這裏麵有文章!”

李虎很累,拿把扇子撲打兩下說:“借就借吧,糧錢沒拿到,買不到化肥,下一季就成問題。”

“飯捂在鍋裏,自個兒去吃!”玉爺一臉愁雲。

“大兄弟在家嗎?”李虎正在鍋屋吃飯,馬雲美扯著高嗓門走進院子。“喲,真是發家了,饅頭白得象雪蛋兒,”馬雲美說著,一屁股坐在院裏木墩上。“吃吧!吃吧!”李虎隨手扔過一個饅頭。

“哎!吃這個管不了大用,我也想來借錢。”馬雲美拿眼睛不停地朝李虎臉上瞅。

“你也借錢,別跟我開玩笑!”李虎知道馬雲美沒正經。

“誰開心,我這可是嘴難張呢!”

“借多少?”玉爺蹣跚著出來,院裏的話他都聽到了,馬雲美是得罪不得的。

“就借五百吧!反正有的是麥子!”馬雲美故意發狠。

“五——百?”李虎和玉爺同時瞪大了眼睛。

“哈!害怕了吧!你爺們不是有錢嗎?在村子裏充什麼硬呢?要不是看著玉芳這門親事的麵上,我真不來討這個下賤,別看我是個女人,我可看不慣那些人欺軟怕硬。給你爺們直說了吧,村裏這兩天風聲很緊,就象是下雨前水塘裏的泥鰍——亂翻花。膘二那邊的人串通一起,怕的是想整你。膘二借的就是扣貸款的這股風。想叫你人不人鬼不鬼地下台,他再上去吃香喝辣的!你幹麼要借錢給那幾戶人家?誰家沒有三倆閑錢,那是找事呢!你借給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來了怎麼辦?你有多少錢?今天在田裏,我親耳聽到他們在嘀咕,今晚說不定要來湊熱鬧,你爺們門戶頭小,可要防備點。再說,這兒離我娘家又近,放個屁那頭就知道了,有壞人再去抹你們的爛藥,說不定秋天的喜事都得吹!唉,好人難當哩!”

馬雲美這一番話,說得李虎和玉爺心口上壓了塊石頭。玉爺連連歎氣,李虎緘默不語。馬雲美咂咂嘴說:“應付事有個後台就好辦些,你聽那二膘,張口閉口老書記,不知道那個崔矮子又給他吃了什麼提神片。依我看虎子也去找找胡鄉長,胡鄉長肯幫咱查清貸款的事,量他二膘是條蛔蟲,也拱不動這多人。好了!你爺們留心,我要回去了,免得旁人看見,又說我幹拍馬屁的勾當。災年我都不當小人,別說現在我吃穿不愁,我是看著那些人氣憤,十回都好,一回不好就變臉,小肚腸子!”

馬雲美站起來剛要走,門口忽啦跑進來一群人,玉爺的院子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栽著洋鏽球的花盆哢嚓一聲踩裂了,新搭的葡萄架也被拽斷了。

“我借五十!”

“我借四百!”

“我借二百!”

“行個善,給十塊就行了,我的麥子少!”

“你家不放心,我幹跪把麥子拉給你!”

“當幹部應先為老百姓著想!”

吵鬧、嚷嚷、叫罵、起哄、嗡嗡響成一片,兩扇椿樹門擠得喀吱吱響個不停,院牆上搭的瓦片撲啦啦下滑。就在這時候,西南天邊湧起了一堆堆烏雲,一陣涼風吹來,幾道閃電掠過刺眼的光亮,躲在旯旮裏的馬雲美高叫一聲:“不好,暴雨就下來了!”人們哄地散去。畢竟是莊稼人,為起哄也不能淋了曬場上的麥子呀!

閃電裹著雷鳴,烏雲駕著狂風,傾刻,蜜集的雨柱便“嘩”地一聲撲打而來。真是五月天孩兒麵,說變就變,剛才還晴得頭頂上一片湛藍呢!

夜半,風雨稍歇,玉爺緊咳了一陣,歎息說:“虎兒,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磨小不壓麩,咱這樣的根底,跟人家肩膀一般高就謝天謝地了!”

該死的雨,緊一陣,慢一陣,大一陣,小一陣,扯脖子下了三天半,直下得溝滿塘溢,遍地沼澤。村東那口傳了人老幾輩子的土井,水都平了井口,井口趴滿了土蛤蟆,伸著四隻細腳伶仃的小腿,悠悠地打轉,咕哇咕哇地叫個不停。在井邊打水的馬雲美,潑一桶又一桶,氣得直罵:“晦氣!邋遢死人了!”

那天晚上一場風波,村裏的人分成了幾股勁,有的覺著解氣,有的覺著過火。覺得解氣的罵李虎不憑良心,紗帽才戴,嘴就歪了;覺得過火的是因為估不透李虎日後能結個什麼大繭,比方說再提拔當個書記,或鄉裏的四六幹部什麼的,這年頭當官也是碰點子吃糖,隻要運氣好,說不定上頭哪個人瞅著順眼,一夜間就會坐上直升飛機。

無論大家怎麼想,都各自揣在心裏,誰也不肯誤了做田,那才是農民心上最要緊的。做田人全靠田養活,不管誰當官,總得吃糧食。雨一住,男呼女喚,老老小小都出動,剪紅芋秧,栽麥茬芋頭。隻要秋後訂的合同不變,紅芋幹子就是金子,抓錢的很。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哪!

這幾天,膘二哥忙得舒服,閑得自在。玉爺院子裏出事,他在庵子裏沒出去,揣摸著李虎下台,他該怎麼走下步棋。膘二嫂看著村裏男呼女喚地栽芋頭,眼裏止不住地流淚,罵兒子大官慢慢騰騰不頂事,自家的芋頭溝沒有打出來,地裏還是白麥茬。豆子耩晚了,出得就象禿子頭上的毛。午季的麥子出芽了,男人還是整天外頭跑。家裏一粒化肥也沒有。俗話說,莊稼一支花,全靠糞當家,今年秋季這個勢頭,比去年還要犯難為。

膘二哥又要出門,膘二嫂吆住他,“別再溜大圈了,咱也剪一點春芋秧,栽在麥茬地裏。”

“家裏的事,我顧不上,你隻管安排,招呼他們一下也行!”這樣的話以前膘二哥說慣了,現在又順嘴說了出去。說罷頭也不回,騎車走了。

“你!地主富農帽子都飛了,還招呼誰?你還去治誰的安喲!”膘二嫂望著男人走遠的背影,氣哭了。

膘二哥是去鄉裏告李虎,懷裏揣著狀紙,他這幾天最大的成績是讓村裏近半數人家在上頭按了指印。膘二哥發誓:鄉裏告不倒就去縣裏,縣裏告不倒就上省,不把李虎纏倒決不罷休。

其實不用他告,李虎已經倒下了,正在家裏蒙頭睡。李西村是李虎包幹的隊,糧食任務沒有完成,鄉裏幾次點他們影響了全鄉的進度。今年的夏糧征購任務,恰恰是崔副書記負責,老人家一天到晚在有線廣播裏批評李西新上任的幹部工作不得法,推不開,拿不起。上邊的批評,下邊的埋怨,李虎兩頭受氣。可是,貸款問題不解決,群眾的工作就做不動。李虎去了信用社,所有的賬翻一遍,總也沒能搞出個子醜寅卯來。糧站發不出來錢,群眾的麥子賣不出去,還把貸款問題懷疑到了自己頭上。禍不單行,馬雲美的話也應驗了,不知誰去給玉芳家傳的話,說李虎弟兄倆貪汙了幾千元,這一輩子抬不起頭。玉芳家變了口,昨天捎信來,叫李虎把過帖送的彩禮拿回來,馬雲美忙得陀螺似的來回跑,也不管經。李虎被幾下裏鬧得頭昏腦脹,不思茶飯,一氣之下躺倒了。玉爺也氣,可心裏還是疼,站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問長問短。這時,二報又來了。二報是硬著頭皮來的。

這些天,二報一直在外麵跑,家裏的活計全然不顧,他隻知道安排妥當就可以賺大錢,這錢象星月,饞饞地吸引著他。糧食販子說,隻要弄來證明,就可以動車來拉,有什麼不便,糧站小劉還可以助一臂之力。二報和小劉也是酒肉朋友,無話不談,今兒個小劉再三叮嚀,一定要從李西村搞個證明。二報一直在生哥哥的氣,本不想再求哥哥,可是路過鄉裏時胡鄉長叫順便給哥哥捎封信,隻好又硬著頭皮來了。

李虎撐著坐起來看完信,精神好了許多。胡鄉長信中說,貸款的事初步有了線索。原來胡鄉長是縣城人,鄰居是農機廠的會計,聽會計說,前幾年曾賣給李西村二台機子,一台榨油機,一台軋花機。但是誰經的手卻說不清楚,有待再查。

心中的石頭落下一半,李虎感到腹中咕咕作響,便向玉爺要飯吃。二報見哥哥臉色和緩,便不失時機地又提出了那個要求。

“趁早收了那份心,任務沒完成,一顆糧食也不準動!”李虎沒有好言語,二報隻得怏怏地走了。

膘二嫂沒有喊住男人,就領著兒女去地裏。

田裏都是人,新兜的芋頭溝被雨水打平了頭,大太陽白花花的朗照,芋頭溝頂上的土鬆鬆的,很暄。芋頭溝底的水蒸發光了,膩膩的油泥在日頭下耀眼,一腳踏過去,卟哧一個黑窩。孩子挎著畚箕,一根一根地把芋秧丟在溝頂上,大人們弓著腰,挽起褲腿兒在後麵栽,不時地喝斥孩子丟的距離不對,罵著地糞太壯,漚得腳板起了紅疙瘩,鑽心地癢。也有不甘寂寞的女人,斜著眼朝弓腰男人的褲衩上瞅,然後吐幾句村話,放浪大笑一陣,見自己男人翻了白眼,才偷偷地吐一下舌頭,扮個鬼臉。馬雲美最自由,男人半身不遂,在家打蒲包,這個“穆桂英”就搖起帥旗,指揮四個兒女,剪、運、丟、栽,活兒幹得停停當當,利利索索。馬雲美的活,是村裏的女人共同稱讚的,嘴象刀子,手象耙子,鈸打堆揚,收種犁耙,快如旋風,有條有理,樣樣難不住她。村裏的小腳老太們常搖著頭說,“馬雲美這個女人,要不是少了個那家使,真和男人不差啥。”

馬雲美見膘二嫂甩著大辮子下地剪芋秧。忍不住將手罩在嘴巴上尖聲唱了起來:

蓮湘一打嘩啦啦

娘子繡樓插梅花

郎哥窗口瞧一瞧

娘子扔來繡荷包

郎哥心頭小鼓敲

香風陣陣飄羅

“馬雲美!再浪一段!”光棍漢牛根裂著大嘴巴叫,馬雲美回頭就罵,“騷狗子精,你丈母娘吃了桐油,這輩子開不得懷羅!”地裏的人都止不住地哧哧直笑。

膘二嫂自能領會馬雲美的意思,見人人訕笑不已,把個頭低了又低。以前,馬雲美窮得顧頭不顧腚的時候,也給膘二嫂唱過這曲子,那時,膘二嫂聽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美滋味,現在還是這曲子,膘二嫂聽著卻象掉進刺坑裏一樣紮人。以前馬雲美到膘二嫂家唱,賞個半斤八兩的,就千恩萬謝。縫補漿洗的小活兒,搶著給膘二嫂做,好話成籮筐的朝膘二嫂耳朵眼裏灌。現在人家財大氣粗,說話唱曲兒都變了腔。膘二嫂正怨怨地渾想,三兒子三官哭叫了起來,原來是麥茬刺進了三官的手指甲眼裏。三官皺緊眉,又是咬牙,又是跺腳,又是咧嘴,膘二嫂一時沒了主意,把兒子的手放在嘴裏吸了又吸,還是不頂用。十指連心,三官哭叫不停,見膘二嫂沒轍,馬雲美跑過來,看了一下三官的手指甲,就從腦後喜鵲尾巴上拔下一根帶白線的針,一隻手狠狠地掐住三官的手指說:“三官,你可要忍著,我要動刑了!”一會兒,那細小的刺尖兒被挑了出來,膘二嫂感激不盡,說:“還是你有心計,什麼都預備著!”馬雲美說:“這種活,紮腳紮手常有的事,你膘二嫂仙身子,不常下凡,哪裏知道這地裏的事喲!”膘二嫂啞吧吃黃連,有苦難說。旁邊的人直罵馬雲美“刀子嘴,豆腐心”。

中午頭的太陽攢足了勁,一盆火似的潑在大地上,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睜不開眼。膘二嫂曬得頭腦發漲,太陽穴直跳。麥茬地沒犁,栽得格外吃力,娘幾個歪七倒八地回家了。一進屋,膘二嫂就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滿屋的蛾子象炸籠的蜂,嗡嗡地撲臉直飛。膘二嫂把手插進正當門的麥囤子裏一試,老天爺!滾燙,再仔細一看,那小白芽子都發黑了。這該怎麼辦才好?幾千斤哪!全家人就指望這些麥子呢!死男人也!外頭野逛,幾千斤麥子沒救了,讓俺娘幾個喝西北風嗎?膘二嫂悲愴無比,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放了悲聲。孩子們見母親哭了,都一起和音,幾條嗓子震天價響,就象出了什麼大喪。大官最後從地裏回來,說:“哭也沒用,響午頭太陽好,我去掃掃場,軋幾滾子,再把麥子扛到場上見風。”膘二嫂停了哭,望著泥水滿臉的兒女。娘幾個腳手慌亂地收拾起來。

李虎栽完芋頭,已到中午。正想去鄉裏,牛根來了,見了李虎便說:“委員,趕明兒村裏有外地人來收小麥,幾家大戶麻袋都找好了!我可是先給你透個信,免得你到時候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反正我是光杆司令,又沒有多少麥子!”

“這話當真!”李虎瞪大眼睛。

“哄你是王八蛋!不看在跟你學閹小豬的份上,我才不肯來獻這個殷勤!”牛根說完,裝做沒事一般地走開。李虎心裏長毛了,這糧食要是讓人販走,沒有法給上級交待,先摸摸底再說。

李虎信步走到村中,見膘二哥門口忙忙碌碌,大官二官扛笆鬥,四妹五妹挎籃子,膘二嫂背個化肥袋,袋底磨爛的縫裏不斷朝外滲麥粒。李虎心中生疑,全家出動曬麥,莫不是就為了賣私糧?便走過問膘二嫂說:“二嫂,現在地上還有潮氣,幹麼忙著曬糧?”

膘二嫂正累得臉象紅毛布,見是李虎來了,咧嘴就哭,“你看這日子還過得嗎?出芽的麥子又捂了!”

“膘二哥呢?”

“別提他了,比當幹部還忙!天天外麵窮嘰咕,鬼才知道他張羅個啥,今兒一大早就腳底板抹油,溜了!”李虎進屋摸一把麥子,心頭一緊,什麼事都顧不上了,揀條麻袋就裝。二十八九的小夥子,力氣正足,兩手攥緊麻袋口稍微下蹲,一吸口氣,那麻袋就“嗖”地飛到肩膀上,望著李虎的闊背,膘二嫂直覺慚愧,死男人當主任時,鬥過人家老的,打過人家小的,人家高中畢業,男人一張條子把人家拉回了家,可是現在人家當了委員,一點也不計較,該咋著,還是咋著。唉,天底下的男人要是論好壞排隊,死男人肯定站個尾巴梢。啥法,前幾年享了他的福,花開自有花落時,如今,他不當官了,自己不能再等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兒女是自己的,不靠娘靠誰!想到傷心處,又落了一遍淚,舀一盆清水,自己洗洗臉,又給孩子們擦擦幹淨。

傍晚,頭頂一片湛青,晚霞燒紅了西天,晴得真好。膘二嫂對大官說:“‘晚晴一百天’,麥子不要收回屋,堆在一起,用塑料布搭一下,明兒再曬!發財等不到,晴天總能等到!”娘幾個全累蔫了,都不想吃飯,大官二官就個蒜頭啃了塊涼饃,就在場邊打了個鋪看夜,三個弟弟圖熱鬧,不願回屋,就和哥哥一起睡。膘二嫂帶著三個女兒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