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當門圈了個糧囤子,三個女兒入夏就搬到了鍋屋裏。膘二嫂也說,誰家兩口不親親,孩子大了怪不方便的。今個兒女都不在,膘二嫂雖然累得夠嗆,但生性愛幹淨,就在鍋底燃把火,煮一鍋熱水。大辮子幾天沒散過了,一忙起來沒有魂,鬼才顧得上梳頭,今兒個夜深人靜,就痛痛快快地梳理梳理。粘滿了細灰的頭發炸癢,忍不住就用化學梳子很勁地刮拉,直梳得頭皮冒火,熱辣辣地才覺著痛快。梳理完了,兩隻手細細地編,以前都編的是十六花,這二年沒功夫,就編了個稀三花,今日就少睡一會兒,再編它個十六花。那細柔的發絲,烏黑油亮,一綹壓一綹,密密的紋路,著實喜人。一口氣編到末梢,膘二嫂挑兩根團皮筋係緊,又從箱底找出那兩根壓了一年多的白的確良帶子,巧巧地打個蝴蝶結,再係到皮筋上。膘二嫂站直身子,猛地一甩頭,輕輕地轉個圈,兩根大辮子悠起來。就象兩條小黑蛇,黑蛇尾巴尖上趴著兩隻白蝴蝶。
鍋裏的水甩手的燙,膘二嫂舀滿一塑料盆冷著。這個塑料盆還是前年糧站小劉送的。一到三伏天,村裏的婦女都到水塘邊上去擦,膘二嫂卻在盆裏洗,象機關裏的女人一樣,這是膘二嫂的驕傲。
膘二嫂將大辮子盤到頭頂,然後坐進浴盆裏,溫水浸泡疲乏的身子,有說不盡的快意。蒸蒸的熱氣盤旋著,膘二嫂拿條花毛巾,在水裏擰幾把,就前一下後一下地撲打、搓弄。別看她已是四十多歲的女人,由於沒有吃多少累,那身皮膚卻也柔軟細膩。一對奶子養了七八個兒女,雖不能象少婦那樣迷人,但是也絕不象馬雲美的那樣鬆皮拉垮地墜到褲腰帶上。吸一口氣,腰還挺細,穿二尺二的腰圍,不象村裏別的女人,兩個孩子一生,腰和胯骨一般寬,看上去就象水桶鑿了兩個眼,上下一般粗。所以膘二嫂愛係圍裙,一係,腰就更細,細腰寬胯骨,一走三扭,不就是那風擺楊柳嗎(膘二嫂說不出曲線這類文詞,就知道好看)?擦洗完畢,膘二嫂倦意頓消,周身輕飄飄,心底漾起了烈焰般的欲望,不由得就罵死男人,官罷了,和女人的公事也罷了,一拉幾個月不沾邊,是顧不上,還是想不到?多少年來,膘二嫂一看見男人的毛胡子臉,就惡心,跟他睡覺權當他是別人,悟出是他,便泄氣一半,草率行事。可是今天,此時,卻破天荒地想著他,想他那長滿黑毛的胸膛,鑲金一般地黃牙,兩隻蒲扇般的大手。若是此刻膘二在眼前,她一定會來個自投羅網。膘二嫂搓著大腿,先罵膘二,再罵那些忘恩負義的情種,罵了野戲子罵說大書的,再後來罵野石匠,檢查組的,理發的,還罵到小劉、牛根和皮猴子二報。罵到二報時,就想到三月二十八逢廟會,二報特意給她買的一瓶香水,現在還在箱子底下。膘二嫂擦淨身上水,拿出香水瓶,倒了幾滴,渾身上下搓幾遍,一股幽香立刻撲滿了屋子。膘二嫂爽快極了,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幹淨。找條短褲頭套上,打開門,就去端盆潑水。那盆汙水好沉,膘二嫂隻得弓著身子朝門檻上挪。房子年數已久,裏麵象井,外麵象山,上門檻就象上戲台一樣犯難。膘二嫂攢把勁,伸著脖子朝上蹭,忽地那盆出了怪,猛地一輕,嗖地飛出了手。膘二嫂一驚,抬頭一看,是二報。
“死砍頭的,嚇死二嫂了!”膘二嫂邊罵邊回屋找衣服。
“你莫要慌進來呀!我找個褂子披上!”膘二嫂在裏間擰亮了煤油燈,稀裏嘩啦地翻東西。
燈一亮,站在門跟前的二報看清楚了,吊著蚊帳的大木床上,空曠曠的什麼也沒有,就放心地徑直走過去。
“穿麼子衣裳,誰沒見過那稀罕!”
“不要撒潑!二嫂可是幹淨人呢!”膘二嫂找出一件白底碎花的對襟小褂,穿在身上。
“二嫂!你比以前還受看!”二報湊近了,一隻手捏住膘二嫂扣扣子的手,另一隻手伸到膘二嫂的胸脯上,使勁地擰了一下。膘二嫂疼得“哎喲”一聲,就罵;“炮衝的,多大了還想媽子,嫂子的奶擠不出水了!”二報就勢頭一拱,一口就銜住了奶子頂,羊羔一般地蠕動著。膘二嫂先是佯裝生氣,後來就繃緊了臉皮,訓斥:“死二報,正經些,不要沒大沒小的!”二報見膘二嫂正了顏色,就鬆了手。
“二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為辦正經事來的,你別淨是把我當成了偷嘴驢!”二報擁住二嫂,坐在床麵上。
“撒脬尿照照!你也辦得了正經事!”煤油燈撚子長了,火頭挺旺,燈罩子放出耀眼的白光。膘二嫂也學會省了,一伸手把燈頭擰得小小的,屋裏立時顯得昏暗,隻有台燈的周圍,一團朦朧的光暈。膘二嫂拿起一塊白紙,用指頭打中間捅個窟窿,掛在燈罩上,幾隻蛾子撲過來,打得紙片啪啪作響。膘二嫂身上的香水發出一股股沁人的清香,二報忍不住將個蒜頭鼻子使勁地吸了又吸。
“二嫂,村子裏的人為麥子的事,愁得半死不活,我有個朋友是城裏廠子裏的人,想來買麥子,我給聯係好了,全給現錢!”
“廠裏買麥子做啥?”
“機麵粉給工人吃!”
“那能吃多少!”
“多少?少說也得幾十萬斤。”
“真的?”
“你知道城有多大,廠有多大?幾萬口子,一下班,自行車排幾裏路,比三月二十八逢廟會熱鬧百倍!”
“我的天!”
“那食堂做饃,全是機器,一下就是幾萬個,夠咱一個村人吃幾十年。那廠子裏人挨人,人擠人,人靠人!”二報說著,不斷地挪著屁股,使勁朝膘二嫂身上靠。膘二嫂覺得出二報的小動作,慢慢地朝一旁閃身,說“誰家的麥子都收嗎?”
“沾親帶故的都要,就比公家低一厘錢!”
“那敢情是好,總比賣給公家一個摸不到強些。”
“二嫂!”二報掏出一支帶把兒的香煙,點著遞到二嫂嘴上說,“這過濾嘴兒專管消毒的,你隻管吸,不過勁,我這一包都給你!”說罷把一包煙遞給膘二嫂,趁機在她手心裏狠狠地按了兩下,膘二嫂有些激動。
“二嫂,眼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一張證明信,證明是村裏兌換麥種就行了!”
“那怎麼辦,你哥給寫嗎?”
“二嫂,你還能不知道我?凍死迎風站,餓死不求人,我不求他。咱倆有情份,我來找你不算掉價!”二報說著,從腳上褪下一隻回力牌大白球鞋,將光腳板壓在膘二嫂的腳麵上。
“我的老天,你找我有什麼辦法,死鬼又不幹了!”
“死心眼!忘了以前二哥腰裏裝著許多蓋好印的白條!”
“對,這倒是有,前些日子還見他拿過。不過,這是他的寶貝,藏在哪兒我也不知道。”膘二嫂吸了一口煙,嘴裏覺得是有股香味,還感到腰間一陣騷癢,那便是二報蛇一般的手臂。
“那怎麼辦呢?”二報問。
“等他來家我問他要,一定能要到!”
“說定了?”
“說定了。不過,我家的那幾千斤芽麥——”膘二嫂豎起了月牙眉。
“這、這不太好辦……”二報有些為難,停了片刻又說:“好吧,讓我想想辦法,給你糊弄過關!”
“你應了!”膘二嫂十分驚喜。
“應了!你也得應了!”二報說著,兩隻手就摸索起來。
熏滿了黑灰的蚊帳落了下來,蓋住了木漆大床,那一星燈火,疲倦地眨了眨眼睛,越發地暗淡。黑暗中,有蛾子沙沙沙地飛。狗睡了,人睡了,隻有那村邊的水塘裏,一片咕哇咕哇地叫,時遠時近,時高時低。掉了尾巴的小青蛙長大了,肚裏裝滿了油,正在喋喋不休地唱情歌呢。
八
接近午夜的時候,膘二哥回來了。
上午,膘二哥揣著狀紙去鄉裏。胡鄉長卻說,這事不沾李虎,發貸款時李虎還沒上任,又仔細地盤問了前幾年那兩台機子的事。膘二哥多長了個心眼,沒有多說。那兩台機子是沒要錢給的,分大隊時分在李西的戶頭上,可是承包了責任田,沒有人幹這營生,根本沒朝回運,就是運回來,又怎麼去分那鐵家夥。正好小劉說用得著,請了膘二哥一場酒,送了個洗澡的大塑料盆。事後又接膘二嫂去糧站縫包,十五天掙了二百多元。現在又提起機子的事,莫非又有人搗鬼說我多吃多占,莫非是小劉漏底?膘二顧不得再告李虎,就急急忙忙跑糧站去問究竟。
小劉果真說,是李虎搞的鬼,還說李虎恨透了老治安,不拿倒老治安,他在李西村稱不了霸。那機子的事與貸款無關,李虎是想拿膘二的錯,轉移群眾的視線。小劉還叮嚀,機子一事千萬不能說,要不然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連日陰雨,土公路上坑坑窪窪不好騎車,膘二哥是地走來的。本想下午趁早趕回去,怎奈小劉死也不肯,從電冰箱裏端出燒雞、鯽花魚,菜櫃裏拿出豬蹄牛板筋,又擱上兩瓶仿茅台。這二年,膘二哥很少見過這個場了。膘二哥當了多年的幹部,吃喝場上不會客氣,不吃白不吃,過了這村,沒有這店。膘二哥吃得肚皮發漲,喝得額上滲汗,小劉打開華生牌落地電風扇,喝呀,吃呀,耳邊不斷傳來小劉讚美膘二嫂的詞語。這可不是膘二自己老王賣瓜,當多少年幹部,開會檢查聚到一起,男人們常常有滋有味的品女人,有誰不眼饞膘二?自古道:英雄配美女,膘二雖然算不上英雄,可是在李西村,也算是行動風雨的人,就算這二年不當了,誰的女人還能比自己的強?這是固定財產,什麼運動也整不去的!膘二哥心裏美滋滋的,那酒就越發朝咽喉裏倒。嗓門變成了個漏鬥。
膘二哥終於醉了,吐得四下皆是,醒來已是星月滿天,覺得不好意思執意要回。小劉執拗不過,便叮嚀他路上小心。又塞過二百五十元連號的大票子,說:“明晚讓膘二嫂把芽麥拉來,趁沒人磅了。錢先拿一部分,明晚一總算。”
膘二哥一路走來。夜風習習,蛙鼓聲聲,不免感到頭重腳輕,高一腳、低一腳,如騰雲駕霧。稍微清醒時,立即去摸錢票,票子掖在腰裏穩穩妥妥,心裏對小劉著實地感謝。回到庵子沒有言語,倒頭便睡。
膘二哥睡了片刻,突覺胸悶口幹,五髒翻滾,火燒火燎,張大嘴巴,又欲嘔吐。倏地想起堂屋裏間大床底下有一瓶陳年老醋,那還是前年小劉來,中午拌涼菜吃剩的。膘二哥聽人說過,醋可以解酒,就支起身子,慢騰騰地朝堂屋裏摸。走到門前心想:這麼晚了,女人瞧見自己這模樣,一準要生悶氣,便格外地小心。門沒有上栓,台燈還睜著一隻鬼眼,膘二哥放輕腳步,蹲在床麵前朝裏摸,一下子就摸到了那雙大號的回力牌球鞋。
膘二哥懵了,
膘二哥醒了!
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刺耳的鑼聲,在村子上空密密地響。
響聲撕開寂靜的夜幕,將人們從夢鄉中驚醒。男人揉揉朦朧的睡眼,歪頭諦聽;女人喝斥:“見鬼啦!”將個奶頭塞進驚哭了的兒子的嘴裏。
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沒命的敲!
催魂的響!
不是見鬼,聽得分明,近了,遠了,遠了又近了,村子裏的大狗小狗一起拚命的狂吠,誰家的公雞以為誤了時,一氣跳上了房頂,“咕咯咯”大叫一聲,登時,引來了全村的雞鳴。老犍在牛棚裏哞哞叫,馬踢驢子咬,窩豬受了驚,竄出了棚欄,哼哼嘰嘰地亂跑。
李西村全亂了套。男人穿著褲衩頭裏跑,女人顧不上哭叫的孩子,一溜煙地跟上來,男人罵:“滾回去!”女人回:“興你看,不興我瞧,關在屋裏悶死俺娘幾個!”
鑼聲驚動了各家看場的男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個個摸起權把掃帚揚場鍁,撩開虎步,沒命地朝村裏跑。片刻間,村前村後,大路旁,小巷邊,人聲象煮沸的水,棍棒相撞,叮叮當當,哭爺叫娘的,喊姐吆妹的,嚷叫的,喝斥的,找鞋的,一片糟糟亂。“哥!這邊來!”“姐!等著我!”
村東頭有個土台子,是土改時鬥地主搭起來的。後來,便成了開會、唱戲的好場地。往年,隻要鑼一響,這土台子上便準有熱鬧瞧,全村幾百口,不用誰指點,出門都說:“上戲台去看看!”今天一伸頭,便都傻了眼,那裏一片衝天的火光。
土台子不大,兩丈見方。台子兩邊有兩棵烏桕樹。這兩棵烏桕樹,本來是馬雲美家的,原想挖走,但膘二說開會要拴標語,土台子兩邊兩棵樹,正好省了埋柱子。結果給馬雲美二十元錢了事。多少次分隊攏隊,合了並,並了分,值錢的大樹都砍的砍,伐的伐,唯獨這兩棵烏桕樹因身負重任而免於此難,興興旺旺地活了下來。現在已長到兩尺多粗,蒼鬱的樹冠,就象撐起兩柄巨大的綠傘,是夏天孩子們躲雨、找蔭涼的好地方。樹下還有馬雲美以前砍下的兩堆幹樹枝。
二報就拴在左邊的烏桕樹上,光著臂膀,短褲衩撕成了布條條。長長的頭發搭拉下來,蓬蓬地掩住了額頭和麵頰。平日裏神氣十足的腦袋狠命地往下沉,是由於脖梗上吊著一個大瓦罐,瓦罐裏盛滿了屎尿,臭哄哄的直冒怪味。細細的三股繩斜叉花勒過二報的胸膛,然後又緊緊地係在烏桕樹上。辟辟叭叭地響,烏桕樹有油脂,越燒越旺,熊熊的火光,清晰地映出二報肩頭,胸膛,肋間,腿上的血痕。
人們圍住了土台,一片嗡嗡亂嚷,大家不知出了什麼事,嘰嘰喳喳亂猜一通。孩子大人都想近處看,前呼後擁,你踩了我的腳,我碰了你的頭,七嘴八舌的象一窩蜂。馬雲美自然擠在中間,一看那樹枝被火燒的剝剝地直響,就咬了心頭肉一般地罵:“是誰個黑心點的火?老娘受累砍的樹枝,半天的功夫燒成了灰!”
“又是哪個四類分子倒黴了?”後趕到的人氣喘噓噓地問。
“這二年哪還有四類分子!你是吃了暈蛋昏了頭!”有人嘲弄地反駁。
“那脖子裏掛的啥家夥,黑不溜湫的!”
“沒看見那是趙匡胤私訪丟下來的元寶錁子嗎?”
“嘻嘻!”
“小聲點,沒心眼,還敢笑!看不見老主任來了嗎?”
膘二哥上了土台,把手中的破鑼哐哐連敲幾下,然後掛在右邊的烏桕樹上。轉過身,麵對人群,咳了一聲,揮揮手,充血的眼睛瞪得象鈴鐺。
“各位父老鄉親們!”
一鳥進林,壓得百鳥不鳴,剛才還是鬧市般的亂哄,現在竟死一樣的寂然無聲了。
“我二膘當了這些年主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有啥對不住爺們的嗎?”
“沒有!沒有!頭頂一個李字,有啥好說!”下麵有人接腔。
“可是有人欺到我頭上來了!”這句話,膘二不是說出來的,是喊!狂喊,殺豬般地嚎。
“是誰?是誰吃了龍心豹子膽!”底下的人受了感染,粗聲大氣地跟著吼。年老的講家族情麵,年輕的是瞎起哄,也有的人是順大溜,說不出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
“古語說,老婆田頭不讓人!可是,有人竟睜著眼鑽了我的半截門子!”膘二哥腳跺得象擂鼓,撕開小褂,露出長滿荒毛的胸脯。拳頭直朝胸脯上捶。
“是誰?日奶奶的揍死他,姓李的不是好惹的!”人們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端詳,便都一個個賊著膽子咋唬。前幾年膘二嫂的行為誰都知道,但是礙著膘二哥這棵頂梁柱,誰也不敢說。如今,膘二哥自個兒抖了出來,不說等啥,說說圖個心裏快活!
“揍死他!”
“叫他敲鑼戴高帽子遊街!”
“扒他的皮!”
“抽他的筋!”
“把他扔到塘裏喂老鱉!”
一個比一個調門高,一個比一個咋唬的厲害。
頭腦發脹,怒火中燒的膘二哥,感動得鼻涕眼淚一起流。他感謝鄉親,他想,豬蹄子煮一百滾朝裏彎,關鍵時刻村裏人還是心向自己,幾十年幹部沒有白當!他攥緊拳頭,肌肉裏淤滿了力量。
“抬起頭,看看是哪莊的雜種!”有人提議。膘二哥仿佛被提醒了,從火堆裏抽出一把筆杆粗的烏桕樹條,跨到左邊那棵桕樹下,伸手抓住二報垂下來的長發,狠命朝上一扯,二報的頭象锛一樣的昂起。
“啊!”
“籲——”
摩拳擦掌的人愕然了,象親眼看到了公雞下蛋似的,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剛才大夥叫得凶,那是因為不知是哪裏的野鬼,要是外鄉戶的話,看那勁頭非擁上去打個半死,有責任膘二哥當著,大家圖個日後閑聊有話題。可是,偏偏是二報!二報是李虎的弟弟,李虎管著全村人,大家誰能不權衡這之間的關係,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打狗須看主人麵。
“噓!看那臉,盡是血!”
“呀!都翻白眼仁了!”
一片竊竊私語。
這種情緒的陡落,使得膘二哥感到極度地憤懣,就可著嗓門叫喊:“鄉親們,如今我不幹了,可我的人情還在,爺們看得起我,今天就幫個人場。他李虎當幹部,我沒意見,可誰也不能仗勢欺人!他和二報私分貸款,坑了鄉親爺們,現在又騎到我頭上拉屎,這口氣我不能咽!”
貸款的事就象導火索,又一次引爆了群眾心底的火藥,傾刻,圍觀的人們都知道了二報是用貸款販糧食,便都憤憤不平了。那些向著膘二的近門親鄰壯著膽喝斥:“打,這樣的人不打不改!”
膘二上勁了,揚起手中的烏桕條子,劈頭劈臉地打,唰唰的響聲中,二報的身上鼓起一道道埂,一道道埂綻開去,滲出一滴滴血,一滴滴血掉在地上,滲紅了一片片土。
起風了,火焰被風吹得象蛇一般地狂舞,伸出長長的信子舔著黑夜。成團的青煙,滾滾上升,彌合四野,天地小了,好像整個世界都聚到了這個土台周圍。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一片嗬嗬的響,一片通紅的亮。
二報遍體鱗傷,咬牙承受著。昏死過去,腦子裏一片漆黑;疼醒過來,眼前一片金紅。人怕背理,狗怕夾尾,二報隻有怨恨自己。聽著耳邊的人聲,二報恨不能立刻鑽進地縫。他覺得已經撐不住了,死期就在眼前,他揪心般地想起了娘。
膘二哥打累了,掐著腰喘粗氣,還是以前主持鬥爭會的老模樣。
“父老鄉親爺們!我給大夥治安,有人來犁我的田!我給大夥打更看夜,自己的菜園子叫豬拱了!想想!我能受了嗎?”
“也就是,也就是!一姓一親的,咋就那麼不寒磣!”有幾個老人隨聲附合。馬雲美擠在人堆裏卻發著另一種感慨:“我的天,小冤家活夠了,那塊撈渣地還有啥味道!”
牛根聽了馬雲美的話,擠過來歪著頭,斜著眼說:“撈渣地?不就四十露頭嗎?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了這個年歲的女人,正在浪頭上呢!”
“吃槍子的!踩老娘的腳趾頭羅!”馬雲美一聲尖叫,周圍的人咧開嘴就笑。
這笑聲激怒了膘二哥,他認為這是嘲弄他。隻見他一步跨到土台中間,撲通給大家跪倒,叭叭叭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再站起來,挺起胸昂頭向天,一字一頓地說:“爺們!我二膘光腚在李西村長大,一輩子沒犯過指頭大的法,今個也是逼的!”說著甩掉小褂,霍地從褲腰帶上拔出一柄木把殺羊刀,嚎道:“讓我先割了這孬種的脖子,回去再殺了我那個臭婊子!”膘二哥轉過身一步一步向二報走過去。
周圍的人嚇懵了,女人、孩子屏住氣,男人隻覺得什麼地方淋濕,卻挪不動雙腿。
膘二哥雙眼通紅,朝四下巡視一圈,大叫一聲,狠狠地朝二報舉起刀子……
九
晚飯後,二報說有事要出去,玉嬸左等右等不見回,就獨自睡下了。半夜裏突然被蛇咬住腳,甩也甩不掉,嚇醒過來,才知道是做了惡夢。正在床上圓夢,忽聽外麵有人嚷,出去一看,才知道是前村失火。於是就耽心是不是大兒子家。這時,馬雲美家的四喜子來報信,說是二報被捆了,四喜也說不清原由,就冒了一句:“是在膘二嫂床上捆到的。”玉嬸的頭嗡地大了,心象掉到黑咕隆咚的井底,摸件衣服穿上,扭著小腳朝前村跑。
膘二嫂見二報被捆走了,自認為是去了鄉裏,忽聽得一片鑼響,又見男人來家翻出刀子,心裏怵得直抖,覺得沒臉見人,便決意在屋裏躲一個時辰;又一想,男人是個熱臉貨,啥事都能做出,要是把二報整死了,自己還有什麼臉再活?自己要是死了,孩子就變成了一窩沒娘的小雞……一橫心,就硬著頭皮朝外跑。
夜路上,
兩個奔跑的女人,
兩個聽到狂叫的女人,兩個心提到嗓子眼上的女人。
大老遠撕心裂肺地喊:“住手!”
這聲音驚撼了鬼、抽斷了風,空氣中回旋著一片淒厲。
眾人一愣,膘二哥揚在空中的手頓住了。
定睛一看,來的是自己女人,更是七竅生煙:“婊子!殺了這孬種便輪到你!”
“二膘!你看著我!”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熊熊的火光裏。她的臉鐵青,額頭上密密的皺紋,刻滿了人生的艱辛,風刀霜劍染白了她的雙鬢,門牙脫落一顆,那一雙小腳,真叫人擔心她如何站立得住。
“二膘,有種你就殺吧!砍吧!你不是要臉皮嗎?要臉皮就先割了你自己!論罪,你該死在他前頭!”
這就是偷生多少年的玉嬸,為了兒子,她豁出去了!她指著膘二哥的鼻子罵,罵得好淋漓!她的柔弱呢?她的卑怯呢?
台下的人光是糊裏糊塗地看著半路殺出來了個程咬金,後來就說:“瞧,二報娘瘋了!”
玉嬸瘋了?
不!玉嬸醒了!
膘二嫂見玉嬸也來了,就跪倒在膘二哥的麵前說:“要殺你就殺了我吧!是我自願的!”膘二嫂哭出了聲,“你就知道外麵逛蕩,可知道家裏難嗎?我還不是為了一家老小?你光顧男人的臉,不顧老婆孩子的嘴,臉值錢?命值錢!嗚——嗬!嗚——”膘二嫂邊哭,邊用頭撞地,直撞得血流如注。
膘二嫂叩頭如搗蒜,玉嬸轉過身就去放兒子。膘二哥站著象木柱子,那把木柄殺羊刀掉在地上,“當”地一聲響。
玉嬸看見兒子血肉模糊的身子,揪心般地叫了一聲,便閉住了氣,倒在地上。馬雲美和幾個婦女連忙跑上前,推拿揉搓,連連呼叫。正在腳忙手亂之時,又聽得台下人群有人大呼:“快快!又有人昏倒了!”
李虎到鄉上去後到半夜還沒有回來,玉爺的心又跳緊了,睡不著,索性就起來,坐在床沿上一袋又一袋地抽煙。貸款的事攪得家家不安,他反複琢磨兒子不該當個幹部。以前的災難給他的心靈上留下了太濃的陰影,但那時畢竟年輕,現在,他覺得自己老了,再也經不起任何感情上的折磨。可是,兒子不聽他的規勸,他感到分外地傷心。正當他在黑夜裏思前想後,忽然一陣刺耳的鑼聲鑽進耳朵,這是咋啦!他習慣性地反彈起來,出了門迎著火光就直奔村東土台子。
那堆火著得正熱鬧,膘二在台上跑來跑去,手舞足蹈的,台下邊黑壓壓的一片。玉爺找了個亮光照不到的地方站著,他不想去看那個倒黴人的笑話,隻關心與兒子有沒有關係。膘二哥喊叫什麼,他也沒聽清,他的耳朵被千篇一律的訓斥震得有些遲鈍,直到二報昂起血臉,他才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玉嬸對膘二的斥責,膘二嫂的哭訴,象利箭射進他的胸膛。玉爺又象回到了昨天,雙腿直抖,內心震顫不已。他不敢正視玉嬸,那個瘦小的女人。他忽然覺得自己象在受審,自己欠了她多少?一筆沒有法算清的帳!就在這時悲痛的玉嬸在台上倒下了,玉爺就象掉進了萬丈深淵,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看見玉爺昏倒了,人群裏立刻又是一陣騷動,老人們都朝玉爺跑去,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他。
牛根一聲喊“委員回來了!”大夥兒匆匆忙忙閃開一條道,年輕人又紛紛圍住了李虎。
李虎來晚了。給膘二嫂扛完麥子,又去前村給玉爺看木料。木料不如意,沒買成,才去了鄉裏。胡鄉長剛從縣上回來,正同崔書記談李西的事,胡鄉長當李虎的麵明確地表態,貸款的事發生在李虎上任之前,牽扯不上。胡鄉長叫李虎放開膽子開展工作。為弄清問題,二人又一同去了信用社,去了糧站。胡鄉長留李虎在鄉裏住一宿,李虎不放心父親,就匆匆趕回來,剛進村口,就碰到了這場景。眼下火燒眉毛,李虎顧不了許多,叫馬雲美招呼婦女照料娘,自己背起玉爺去了附近醫療室。
膘二哥見眾人分片包幹,各顧各的事,唯獨自己象鹹魚似的晾起來,就跺跺腳說:“好吧!不私了,就官辦!我找鄉政府,老書記會給我做主的!”便揚長而去了。
見膘二哥走了,剩下的人便圍上去解開二報的繩子,可憐那青春的血肉,硬是與三股繩緊緊地粘在了一起。眾人噓唏不已,搖頭歎息,罵膘二哥下手太重,心太狠。千不講,萬不講,總還是一姓人,那些吃皇糧、讀詩書的光彩人還偷雞摸狗扒灰睡女人,別說小小的草木之人嘍,何苦就打成這般模樣?
膘二嫂見大家一片忙亂,就趁人不注意的當兒偷偷地溜了。最後一個走的是牛根,他拾起那把殺羊刀,在手裏掂了兩下,嘿嘿一笑說:“老朋友!割尾巴時候分別的,現在總算物歸原主了!”
十
俗話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一入六月,又落了雨。好老天下了就晴,太陽朗朗地照。翻完了芋頭秧,薅完了豆地草,李西村的大閨女小媳婦,便成群結隊去趕集。姑娘說:買二尺白府綢做件小衣裳,不要城裏人那種挎匣子炮的樣式。媳婦說:男人有錢就燒包,要件什麼海魂衫。馬雲美接了腔,“就不怕他打扮漂亮了長邪心?”那婆娘便回,“管他去,又不是東西能揣在口袋裏,各憑各的良心!”
馬雲美笑了。說:“麥子賣晚了,還是巧事呢!瞧這大票子攢了一手絹!待會兒到集上,咱娘們要把胸脯挺得高高的!”
這一天,正在鄉裏參加學習的李虎,聽說父親出了院,就急忙趕回家。一進院門,便見玉爺和玉嬸正在擇香菜,李虎心頭一熱,差點流出淚來。兩位老人見是兒子,沒有說話,各自臉上湧起一片潮紅。這時,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馬雲美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喲!大兄弟,趁好日子,讓玉芳來拜見二老!”說著從身後推出那個踩住門檻不肯進的俊姑娘。李虎連忙讓坐,說:“好日子怎麼樣,你火神娘娘還想唱一段嗎?”
“那可不!”馬雲美一拍腦殼說,“兄弟,以前的事玉芳信了別人的話,我也罵過她了,人家打心裏給你平反了,今兒個該慰勞一段,獻醜了!”說罷就手舞足蹈地唱:
今日是何年哪
花好月兒圓呀
一聽這曲子,玉爺玉嬸低下了頭,玉芳走過來直捂馬雲美的嘴。李虎說:“別鬧了,別鬧了!講個正經事!”
玉嬸見有了插話的機會,便問:“二報的事斷清了?”
李虎說:“胡鄉長講的,女方不控告,不犯大法,就是那傷得自個兒養著!”玉嬸聽了,眼圈紅紅的。
“我的村委不當了!”李虎說。
屋裏的人都吃了一驚,馬雲美問:“咋?為糧食的事?”
“不!那案子已經結清,小劉讓公安部門收審了。我們村超額完成糧食任務,還受到了胡鄉長的表揚。”
“那到底為啥?”玉爺不解地問。
“這次學習中央文件,主要是精簡鄉村幹部,減輕農民負擔!”
“好點子!”不等李虎說完,馬雲美象頭搶槽的驢搶過話頭說,“上頭處處想著咱,咱幹得也高興。可是……沒有幹部也不行哩,大夥兒沒有主心骨。”馬雲美忽然又問:“你不幹了,難道還叫膘二那樣劣貨給我們當頭人?”
“不!”李虎羞澀地說,“鄉裏提拔我當全村的村長。”
馬雲美聽了“喲”地尖叫一聲,“我的老天,你這不是又升了嗎?村長比村委還大呢!胡鄉長算是有眼力的。玉芳,你不會再退彩禮了吧!”
“去你的!”玉芳羞紅了臉蛋。
“領導上信得過,你要盡心盡力給大家辦好事!”玉爺小聲叮嚀,這是玉爺第一次沒有反對兒子當幹部,眼前的許多事給了他一個初步的感覺,如今和過去真有些不一樣。
聽了父親的話,李虎很激動,說:“你老放心,我盡量不讓鄉親失望。我想好了,農忙結束第一件事,就是要辦一個農業技術講習班,如今凡事講科學,講信息,老實巴腳沒出息,免不了要受人和老天爺糊弄!就是當農民,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當個目光遠大,胸襟寬闊,有技術又有經濟頭腦的新農民!”
“喲!你說得怪中聽,可咱這湖坑窪裏,耳朵再長有屁用!”馬雲美拍著巴掌說。
“我已經給縣上多種經營辦公室掛了號,在李西村成立多種經營副業組,招收有文化,有技術,有理想的青年人搞聯營,共同走富裕路,靠別人不行,得自己有招兒!”
馬雲美等不得了,“你招青年人,俺那一口子就不要了!他有一手好技術呢!”
“你等我說完,我早盤算他了!他可以當個蒲包技術顧問,發展蒲包生產,想多掙外彙還全靠他牽頭哩!”
“喲嗬!大嫂這裏給你施禮了”馬雲美說著就彎腰打躬,惹得玉芳咯咯地笑。
“別鬧!別鬧!”李虎說,“爺,還有件讓你高興的事,你的壽材木料看好了,三百元錢一方,等兩天,鄉裏木工組來俺家做。”
玉爺看了玉嬸一眼,輕聲說:“不要做了!”
“怎麼?”李虎一愣。
“你娘才回來,我還能撒手就走了?”玉爺的眼睛濕潤了。
“錢都交過了!”李虎說。
“要回來,交給打井隊,村裏的老井也該換了!”
“喲!打深井!老爺子行善積德了,媳兒給你施大禮!”馬雲美又要作揖。忽然門口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驟響,馬雲美愣了一下,一拍大腿,說一聲“我的娘!忘的沒有影!”又喊道“曬黴羅!”便旋風一般地朝外跑。玉爺睜大眼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六月六,曬黴!”玉嬸輕輕回答。
曬黴,是這一帶舊有的習慣,也有的稱做晾箱。每年陰曆六月初,家家戶戶都把自己家的衣服、糧柴、家什,新的、舊的、長毛的、生蟲的、淋雨的、發黴的統統搬出來見太陽。據說,經太陽一曬,所有的黴毒都殺死曬盡,所有的用物都延長壽命,所有的吃物都清爽幹淨。六月六這天是曬黴的高潮。為了顯示人們對黴菌的痛恨,便男女老少,敲鑼打鼓,以示決心,以顯威風。
叮叮當當,咚咚哐哐,嗆嗆嚓嚓,小盆子小碗子,小鍋子,小鏟子……所有能響的家夥都敲起來,大人小孩一起呐喊,多少種銅家夥、鐵家夥、瓷家夥一起作歌,村子被龐大的交響曲震動了。
馬雲美匆匆地往回跑,路過膘二嫂門口,瞟見一個短發齊耳的女人閃進了庵子,鍋屋門口水缸上放著一個簸箕,簸箕裏躺著兩根烏油閃亮的大辮子。馬雲美惋惜地吐一下舌頭。
曬黴嘍!曬黴嘍!人們直著嗓子叫,交響曲震耳欲聾地響。
響聲中,大官把成麻袋的芽麥撒到地裏,撒著還問:“爺!這是幹啥呢!”
“漚肥!”膘二哥冷著臉回答。
“爺!套犁幹啥?”
“翻地!”
“種什麼都晚了!”
“曬垡!”
膘二哥將犁把交給兒子,自己挽了根綆繩,依在那頭小毛驢旁邊,一吸氣,伸長脖子,弓起腰,蹬緊腿,拽開了腳步。當犁鏵翻出了烏黑的泥浪時,那繩便深深地勒進了膘二哥肩頭紫褐色的肌肉裏。
日頭恁好,天藍藍,雲白白,沒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