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丫頭,你還能和老天談對象不成?知道她不願告訴我,我也就不再問了。
曦在和組織鬧別扭,兩個月也不回來。我不放心,就到縣城去看他。到招待所一打聽,他已經分到縣糧食局去了,真不簡單,當時糧食局可是難進哩!
我急急忙忙地跑到縣糧食局,曦不在,剛去辦什麼事兒,辦公室裏隻有一個中年人在打電話。他打完電話,轉過身問我從哪來?我告訴他,我從鄉下來。他又問我,找誰什麼事?我說是同學,隨便玩一玩。我問他,曦怎麼會到糧食局工作的呢?
他說:“有什麼奇怪。人家有個神通廣大的姐姐(又是他姐姐!)又有個馬上到縣委當書記的嶽父!”
什麼?我納悶了,我爸爸——道道地地的農民,扛了五十年鋤頭沒有改行,哪來的縣委書記?
真是天大的笑話!
曦上街回來了,他看到我,很吃驚地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我為什麼不能找到這兒來?”
“走吧,到我房間裏去!”
走就走,有什麼了不起!
這是一間單人宿舍,一桌,一椅,一床。床頭掛著一幅春景圖,圖上,無邊的綠野,迷蒙的春雨,兩隻飛燕輕快的飛舞,一對蝴蝶正在嬉戲。哦!旁邊還有一首小詩:
紫燕輕輕舞,
彩蝶翩翩飛。
碧綠萬頃禾,
細雨日日催。
曦讓我坐在床上。他站在桌子邊,神色憂鬱。我心裏想,這個人真是得寸進尺,分配好了,鐵飯碗端定了,還愁什麼,我可是還在拿著每月十五元的薪水哩!
曦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急了。“曦,咱倆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嗎?”
“那,月兒,你,你是真心愛我嗎?”
我的心放下了。這還用問嗎?曦,真是個囉嗦鬼。我的心都交給了你,你還能不知道嗎?
“你說呢?”我反問道。
“要是真心愛我,那就——就請你永遠不要到我這兒來。”
“為什麼?”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愛情不等於婚姻。”曦艱難地說完了這句話,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多荒謬嗬,不是為了共同生活,那叫什麼愛情,那叫友誼。可是,我給予你的,難道僅僅是友誼嗎?
我明白了,我感到了受蒙騙的恥辱。我渾身的熱血都在沸騰,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爆炸。六年了,整整六年,我把一顆少女的純結的心全部奉獻給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我的心哪……
讓出推薦表的那天晚上,老父親淚流滿麵地說:“月兒,為了這張表,爸爸的腿跑斷了,臉皮磨破了,半輩子掙的錢花光了。”
記得,告訴媽媽賣豬的錢丟了的時候,年過半百的媽媽愣住了,隨即捂著臉失聲的哭了。斑白的鬢發在晚風中飄動。那是她喂養了兩年的成果啊。
還記得,為了省出每月寄給你的十元錢,我和雪花膏、香水、頭油等等化妝品都絕了緣,青春妙齡誰不愛美喲,但,為了您,為了心中的人不受委屈。
我的無私的奉獻,忠貞的愛情得到的就是這無情的斷語!天哪!我有什麼過錯,難道僅僅為了我是農業戶口,是拿筆杆子的農民嗎?
無名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燒,無邊的痛苦吞沒著我,我想狠狠地打他一個巴掌,可是我沒有勇氣。我愛著他,愛著他,深深地愛著他呀,直到此時,我的心底還在暗暗地祈求:
但願這是一個夢。
這不是夢。當我痛不欲生地離開那叫人無比痛恨,又無限留戀的小屋時,又碰上了那個打電話的中年人。他帶我走進辦公室,要我去食堂吃飯。天已中午了,但我怎麼吃得下去,隻好胡亂說在街上吃過了。我忽然想起了剛來時他說的話,就裝做很隨便地說:“我和李曦同學多年,怎麼不知道他嶽父是誰?”
“哦!就是李家圩公社的田奇書記,馬上就要調整到縣裏來了。”
啊!我的天,是她!
憤怒,滿腔的憤怒!血,我的熱血呀!全部都湧上了天靈蓋。她,田禾!她比我貴在哪裏?我,曹月,我比她賤在何處?莫非她是官家子女,我是農門後代!但是沒我農民,他做誰的官,她吃誰的糧?莫非她是大學生,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學教師!但她是踩著老子的肩膀爬進高校學府,我卻是用自己的心血掙來微薄的報酬。曦喲,你心裏就沒有一杆秤嗎?
我想一頭撞在水泥台上了此一生,可是人的尊嚴喚醒了我。雖然月薪隻有十五元,但我畢竟是個教師,我死後,我的那些學生會議論我為什麼而死,他們會想我對他們的理想教育全是騙人的鬼話。可是,活著,怎樣才能熨平這顆受人戲弄了的心,我的心,我的一顆破碎了的心哇!
不能去死。我又想起了辛勤耕作,終生勞累的爸爸,想起了風燭殘年,鬢角斑白的媽媽。當她向往日一樣站在小村口的老榆樹下,等來的不是她那心愛的寶貝女兒,而是一個致命的噩耗時,她會倒下的,象朽木一樣慢慢地倒在村口的土地上。
我在縣城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轉遊,什麼對我來說,都索然無味了,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艱辛、苦澀。鬧哄哄的街道,琳琅滿目的櫥窗,花花綠綠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流,全都在我的視線中變幻著模樣,旋轉、飛舞,我的心裏寒冷得很,血液幾乎凝固了;我的身上燥熱得很,兩隻手心裏攥出了汗珠。但在我的腦海裏轟鳴震響的還是曦,曦,李——曦!
曦,我的曦,我的朝思暮想的曦喲,你給我寄學習材料,寄教學用具,你給我批作業,裱糊房間,你一封封發燙的情書,你熾烈的目光,全都忘了嗎?你多少次握住我的雙手;我多少次倚偎在你的身邊。你衣上有我親手縫過的密密針腳,我心裏有你常駐的窩巢。你怎麼忍心嗬!
田禾呀!田禾,你堂堂的大學畢業生,商品糧戶口,月工資四百零五毛,世上兩條腿的男人還少嗎?你為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搶去我的曦。
我風風火火地趕到公社已是上燈時分了。田書記正在躺椅上看報,見我走進來,立即告訴我說:
“曹月,好消息,大學招生馬上就要開始了,今年全憑考試,你不用耽心了吧!”
我哪裏還有什麼心思考試,一頭撲進老書記的懷裏,失聲地哭了,滿臉除了淚,還是淚……
十三
沒有幾天,曦從縣裏打電話找我,說有急事。我心裏猜想,一定是田書記找他們談過了,一定是曦回心轉意了。我想起了人們用來形容愛情的歌:“風吹雲動天不動,浪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蓮藕絲不斷,斧砍江水水不離。”是呀,我和曦也是如此,象是丟失了珍寶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的心沉醉了。我暗想,我要一輩子為田書記祝福,一輩子不忘他的大恩。
縣城,還是那鬧市,那人流,可我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那麼充滿生機,連那嘈雜的聲浪,在我聽來也是一種最美、最動聽的生活樂曲。
可是,我又一次想錯了。
走進曦的房間,一見到曦,一切都涼了。他冷冷地站著,床上擺滿了半新的鞋襪,半新的衣衫,他扔過一個紙包說:“把這些東西都裝走!”我腦袋“轟”的一聲,滿眼金星亂舞。我把紙包放下,顫抖著問:“這是什麼?”
“五百塊錢!”
“幹什麼?”
“還債!”
我醒了,象是從沉沉的夢中愕然驚醒過來。這分明是和我絕交,和我一刀兩斷。
錢!錢!人世間的禍根!難道我是為錢而來的嗎?
債!債!還債!一個少女純真的愛情僅僅是五百元錢能夠還清的嗎?
我象一頭發怒的獅子,朝曦的臉上左右開弓。順著數不清的指甲印,鮮紅的血流下了曦那清瘦的臉頰。
他沒有還手,也沒有動,他甚至不敢正視我痛苦得變形的臉盤和瘋狂的目光。他猶豫了片刻,突然雙手捂住臉,低低地哭了。他撲倒在床上,發瘋地吻著那高領毛衣,那半新的布鞋,悲聲悲氣地低叫:“我該怎麼辦哪!我該怎麼辦哪!我舍不了你,可又對不住她。”曦不停地捶著胸脯,捶著腦袋,跺著牆壁。
女人,天生的弱點,就是心軟,看到心上的人這般痛苦,我又不忍心了,深沉的愛竟使我原諒了他。我清楚,他心裏是有我的。
嗬,難怪人說“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曦的每一滴淚花,每一縷溫情都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覺得渾身是膽,有什麼可懼怕的呢?大不了砸了這個泥飯碗。我要作最後的抉擇了,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為了愛,就是為了這痛苦與歡樂交織的愛喲。
我不再去找田書記了。無論怎麼說,田禾是他的親女兒,他不會胳膊肘朝外扭的。回到家,我按住心口,就在昏黃的燈光下奮筆疾書,用短小的筆,頌吐著我那無邊的恨。
“……說你是王熙鳳,你比王熙鳳還要狠!
說你是薛寶釵,你比薛寶釵還要陰。
你是地主老財,你是惡霸豪紳,地主老財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勞動人民的累累白骨之上,而你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中……”東方窗子白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渾身輕鬆地朝郵局走去。就象爆破手出擊那樣,我把信封狠狠地投進了郵筒,我知道,此時她還沒有分配好。
幾天沒有動靜,謠言卻象妖風一樣四處彌漫。
“曹月臉皮厚,土包子想攀大學生!”
“龍攀龍,鳳攀鳳,老鼠隻有去打洞,灑脬尿照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李曦和田書記的閨女親過嘴啦!”
“田書記馬上就把他女婿提拔成糧食局長了。”
對於這些謠言,我裝做聽不見。我知道,忍耐不僅是做人的美德,而且是成功的秘訣。
可是有一件事卻使我的內心受到了雷擊般地觸動。
那天,我到食品站買豬肉,正碰上李曦的姐姐——那個浪氣衝天的婦女主任,她正和食品站工人打哈哈。她的下流話成串成串的,機關裏一些厚皮男人都願和她打趣。她一見到是我,就酸溜溜地說:“喲,手捧豬頭,找不著廟門,一扇排骨也不止就十幾元哩!”
食品站工人砍著肉,嘟嚕嘟嚕地罵著刀子不快啦,費勁啦,她又接上茬。
“嘿,破貨,扔了得啦!”
“瞧你說的,扔了還能用手抓?”工人伸手搔了她一把,她越發高興了,咧著嘴、白著眼說:“哼,走個穿綠的,來個穿紅的,幹麼老粘著人家,呸!”
有什麼淩辱能比這更叫人寒心嗎?我沒有買肉,扭頭跑回學校,翻出曦在大學寄過的一封封火熱的信,一張張多情的照片,撲倒在床上,放聲痛哭。
天哪,是我臉厚,找上門的嗎?是我硬追著曦嗎?天知道,我知道,曦更知道。
我病了,昏昏沉沉,一連四天茶水未進,家人和老師們都急得團團轉,到了第五天,田書記來了。他的眼角皺紋更密了,頭上的白發也好像又多了幾根。他就坐在我的床前,象慈父般地撫摸著我的額頭。我睜開了眼睛,眼角立刻湧出了淚花。老書記歎了口氣說:“真難哪,要了三次電話,也找不到李曦,這小夥子躲開了,田禾也在家躺著,無論我怎麼說,她也不相信是事實,她說你寫信罵她了,鬧著要和你拚呢!”
“你敢玩命,我還不敢奉陪?”我心想。再說,與其這樣活著,不如去死。
“我情願拚死!”我細聲細氣地說。
“都不要這樣,實在不值得,年輕人火氣旺,我看你們可以交談一下,和平解決這件事情吧!”
我和田禾見麵的那天,李曦的姐姐也早早趕到了,田禾越發瘦了,黃黃的麵皮透出淡淡的青色,眼圈發黑,看來,她也一定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不幸人對不幸人,流淚眼遇流淚眼,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那個騷女人沉不住氣了,她一手掐腰,一手扶桌,咳了一聲,清清噪門,然後說:“你們倆都說給俺兄弟談過,現在請都把證據拿出來吧!”
多難堪的局麵啊!田禾不吭聲,我也低著頭。
騷女人不甘寂寞,馬上又說:
“我是田禾的介紹人,這個大紅媒是我保的。”
天哪。望著這個可惡的女人,我七竅生煙,五髒噴火,伸手掏出曦的信件,“嘩”地甩在長桌上。上衣口袋掏光了,就掏下衣口袋裏的。
那女人先愣了片刻,後來眉尖一跳,馬上說:
“那紙片算什麼,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從前私訂終身都要治罪。”
“你胡說什麼”不知啥時候,田書記來到了屋子裏,他伸手拿過長桌上的一封信,翻了幾翻,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吼了一聲:“沒有社會主義道德!”
聽到這句話,田禾突然站起身,捂著臉哭著跑了。田書記好像疲乏極了。沉重地倒在躺椅裏。
十四
疼啊,陣疼頻繁地卷來。曦就坐在我的身邊,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得直流汗水,眼神十分憂愁。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幾年前我每天都伴隨著他這種憂鬱的眼神打發日子。
田書記調到縣裏去了,他臨走之前辦了兩件事,一是將李曦調回了我們公社中學(這時,我已抽到公社中學任教),二是幫我倆辦好了結婚手續。
田奇升為縣委書記,小吉普帶他走了。我沒有送他,我從心裏感激他。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不願意再見到他,我覺得心裏總是欠他點什麼。
田禾也走了,永遠不會再回到老湖灘了。聽說她分配到珍珠城一家大學裏當校醫。對她,我的感情是木然的,說不上有什麼。而她對我呢?可想而知,象我當初恨她一樣,她也一定會深深地詛咒著我。愛情是自私的,女人的敵人大多仍舊是女人,誰叫我們都是女人呢?
結婚的那天晚上,曦收到了一封信。他拆開信封,突然嗚嗚地哭了,我忙拿過信來,我的天,哪裏是什麼信喲,一張白紙,隻點了三個標點符號,最上邊是個“?”中間是個“!”,下邊是個大大的“。”真是怪事,沒有一個字,更不用說一句話了。我忙看信封,沒有地址。望著曦那痛苦的模樣,我驀地覺得,這一定是田禾寄來的。
夜深了,曦一根接一根地吸著香煙,黑暗裏煙頭上的火星時明時暗,時隱時現。我躺在床上細細地琢磨,這三個標點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我沒有什麼話語去勸說曦,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都隻能起反作用,根本不能解除他的痛苦,他哭,就讓他盡情地哭去吧!他樂的時候,我曾哭過,我樂的時候,也該讓他哭哭了,讓他在心靈上永遠懺悔吧!
往後的日子裏,曦不說話,不唱歌,連笑容也很少見到,他憂鬱,他焦躁,他心神不寧,知道他還在想著田禾,我的心裏有說不出的痛苦。
唉,田禾遠走了,卻時時都在曦的心中;
我得到了曦,卻失去了愛。
曾記得,曦對我說,“愛情不等於婚姻”。而現在生活卻無情地告訴我,“婚姻不等於愛情”。
愛情嗬!甜密的夢,你在那裏嗬?
十五
疼痛一陣卷過,一陣又來,寶寶還遲遲不肯出世,眼鏡女人急了,尖叫著“糟糕,羊水破了這麼長時間,還生不出來,小孩會沒命。”
我心如火焚。唉,娃兒呀,媽吃的苦頭還不夠數嗎?你還猶豫,莫非是要我的命嗎?
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傳來,幾個白大褂的身影又飄進了產房,小小的產房裏顯得擁擠了。人影綽綽,都在忙著什麼,他們在低聲細語,象是推托什麼。後來一個年紀稍大的女醫師,掀開罩在我身上的棉罩單,按了按腹部,沉著而果斷地說:“胎兒過大,快,手術!”
我的心縮緊了,提到嗓門來了。我的老天爺,手術,還不是意味著動刀子。想想吧!那麼大個孩子,要從肚子裏麵拿出,哎呀,開腸破肚,那肉翻過來,那鮮血噴出來,那孩子拿出來,那肚子象敝開的大門。嗬,我不敢想了,我閉上眼睛,“哇”地大叫一聲,“瞧你!不會打開你的肚子。”又是眼鏡女人尖利刻薄的聲音。
“她沒有經驗嗎!”是誰緩和地說。
一陣叮叮當當的撞擊聲之後,年紀稍大的醫生走到我的身邊,她撫摸著我說:“你鎮靜一下,馬上就要幫你生產了,你要聽我的命令,跟我們配合好。是田醫師主持手術,請放心。”
田禾,又是田禾!報複的機會就要來到了。就算她從道義出發,萬一失手,還不夠我受的嗎?有什麼辦法,躺在產床上的我此時是弱者,隻好聽任命運的擺布了。唉,死就死吧!人生自古誰無死,這是必然的歸宿,隻可惜呀,死在了她——田禾的眼下,她能夠享受我百般痛苦的模樣,她的受了創傷的心得到了慰藉,她該滿足了。而我……嗬,永別了,年邁的父母。永別了,我的曦,永別了,我的學生。永別了,我的溫暖的小屋。我努力地使自己冷靜,冷靜,我在做充分的思想準備,用我的生命,我的熱血,去和她做最後一次決鬥,我豁出去了。
皮膚上一陣微疼,她們在給我注射什麼藥水。又過了一會兒,當當幾聲,仿佛是什麼東西扔進盤子裏,但我還是沒有疼痛的感覺。
偶爾的叮當聲,悉悉索索的走動聲,人們好像是很緊張,匆忙,我不敢看,也動彈不得,整個神經高度緊張。
“注意,聽我的口令,說到‘三’,你要把吃奶的力氣全部用上!”是中年醫生在吩咐我。
嗬,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前進一步是天堂,後退一步是地獄,死神正向我招手,此時,什麼榮辱、廉恥、高貴、低賤全都丟到九霄雲外,唯一的念頭是生出來,活下去!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地體會到人在生死關頭是多麼渴望繼續生存。生活,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叫人留戀呀!我把頭緊緊地頂住一頭的牆壁,雙腳用力的蹬住另一頭的兩個鐵柱,兩隻手死命地抓住產床的邊沿,一霎間周圍所能利用的條件都被我利用上了。這些就是救命索啊,它們要幫我闖過死亡的峽穀。
可以想象出我的模樣,披散的亂發,挺得緊緊的手腳,那臂上的青筋凸起,象是一道道藍紫色的蚯蚓。青黃的麵龐,抽動的嘴角,嗬,全是為了一個新的生命。沒有我的生死搏鬥,哪有他的呱呱墜地喲!
千鈞一發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我的腦海裏一片蒼白,我不願想什麼,也顧不及想什麼,象待命出征的戰士,我集中精力等待著一刹間的口令。
產床邊的人在忙著什麼。幾分鍾後,隻聽中年醫生脆崩崩地喊出“一”,“二”,我屏住呼吸,運了運力氣,雖然幾天沒進飯食,可是精神作用產生了無窮的力量,我在調動著三十多年積聚的所有精華。
“三”字終於飛崩而出。我使出了全部力氣。腹部一陣輕鬆,我知道,孩子出來了。我卻象經過一場惡戰的戰土,崩潰了。
我癱了,軟了,散了,唯有良知告訴我,我還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可是,為什麼聽不到他的哭聲?
“窒息。”中年醫生小聲地說,“快,人工呼吸!”吸氣的聲音,嘔吐的聲音……
“哇!”一聲嘹亮的、清脆的、長長的啼哭,打破了產房裏的寂靜。
嗬,艱辛的十月過去了,難忍的疼通過去了,驚心動魄的搏鬥過去了,我嚐到了第一次做母親的滋味。我將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啦。啊!少女的夢變成了現實,我感到心血往上湧。一陣心跳,目眩、頭暈。天地搖動,產床旋轉,烏黑的魔影在眼前飛舞,田禾拿著刀子,憤怒地向我砍過來,我終於一切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