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金黃的陽光(3 / 3)

十六

燈光柔和地灑著,病房裏籠罩著一片桔黃,鄰床不時傳來熟睡的鼾聲。我是什麼時候離開產床的呢?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全不知道,我稍稍扭了一下脖頸,感覺良好,摸摸腹部,全凹下去了,皮膚蓬鬆蓬鬆的,渾身都是輕飄飄的感覺,仿佛飛騰在九霄之中,我伸伸手指,蹬蹬腿腳,不錯,蠻好,各個關節部位都很正常,我暗自慶幸,我總算從她手中脫險了。

我的床位靠近窗子,高大的窗戶沒有關緊,一絲絲冷風不時地從縫隙裏擠進來。汗真多,我全身水淋淋的。我深深地吸一口冬日的冷氣,望著窗外朦朧的夜色,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田禾。假如這次不遇上她,我們的一切都還算是稱心如意的,順利的。盡管身體受了損傷,但心境總不會如此灰涼,往日的精神創傷也不至於再次泛起波瀾來。想起田禾,我自然想起我那剛出世的寶貝。失去知覺之前,我隻聽到了一聲扣人心弦的啼哭,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他”,還是“她”呢。現在,寶寶在哪兒?他安然無恙嗎?我又想到了自己。媽媽——多麼自豪的身份喲,田禾,她得了個“千金”還是少爺?她的“那位”是誰?唉!我責罵自己了,為什麼老是想著她。能比得上嗎?人家是縣委書記的女兒,又是工農兵大學生,又分配在縣城,至少是個門當戶對的家庭。我不由得望了望在我腳邊蜷屈著身子的曦,他睡著了,睡得那麼香甜,疲倦的臉上泛出淡淡的笑意。曦,太累了,他該休息了,幾天來,難產折磨在我的身上,疼在他的心上。現在,他做父親了,他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庭。曦突然咂了咂嘴。

嗬,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象在沙漠上跋涉的駱駝,我們終於見到了綠州;象久旱的禾苗,我們盼來了甘泉。孩子——愛情的結晶,他象一條巨大的紐帶,從此把我和曦的心緊緊連在一塊。我的胸中湧起了歡騰的浪花,碩大的淚珠滾下了我的臉頰……

是的,過去的永遠過去了。但,我怎能忘記,走過的路上,那一個個艱難的腳印啊!

十七

我和曦草草結婚,沒有一個人參加婚禮,沒有一個親戚前來祝賀。我雖工作多年,但低微的工資大都補貼給曦,身邊沒有積蓄,我的爸爸媽媽覺得不應該得罪田奇這麼好的書記,也不同意我和曦成家。

曦不但有個“聰明”的姐姐,還有個“淺眼皮”的媽媽。我和曦結婚,她鬧了三天,罵曦,扔出曦所有的東西,不讓曦進門,說要和兒子一切兩斷。罵曦是個瞎眼狗,白喝了這麼多年墨水,休不掉一個“掃帚星”。

從此,曦失去了家,我也失去了家。學校領導不顧學校房子緊張,硬是給我們擠出了兩小間空房。生活,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張床,兩雙筷子,兩個碗,兩個紙盒盛衣物,這就是我們新婚的所有家產。

貧窮不要緊,隻要心貼心。可是,曦總是精神不起來,常常是一個人悶悶地坐著,想著心事,煙也越抽越多了,煙的質量也由“東海”上升到“百壽”、“團結”、“前門”,他甚至開始酗酒。這與過去的曦是多麼的不同啊!我又一次陷入了痛苦之中。

人世上,同誌間尚需要了解,何況夫妻呢?我多麼想知道曦的一切,他為什麼會那樣痛苦地戀著她呢?耐不住我的軟磨硬勸,曦透露出一點他與田禾的往事。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僅僅是大概而已。

他感田禾的恩主要是那一年追查“政治謠言”的時候。省城裏幾所大學鬧哄哄的,當中牽扯了他。是田禾在關鍵的時候幫助他解脫,證明他沒有問題。他平安無事了,田禾卻受到警告處分,差一點開除了學籍。難怪有一段時間,田書記總是心事重重的。後來,曦的姐姐知道了這件事,這時正當田奇書記又重新上任,她在中間扯起了這根紅線,曦的聰明、刻苦鑽研引起了田禾的強烈愛慕,於是,我們這兩隻愛情的車子相撞了。他接受了她的愛。

曦怪我不該咒罵田禾,要罵就該罵他,罵他的姐姐,田禾是無辜的。曦常常靜坐凝視著遠方,就象在盼望著遠歸的親人。為了安慰曦,我攬過了幾乎全部家務,洗臉水、洗腳水端到床沿,好吃的盡他吃,好穿的盡他穿,但,所有這些都是徒勞的,都不能溫暖他那冰冷僵硬了的心。一件偶然的事情終於使我做出了重新生活的抉擇。

春節,我們婚後的第一個節日來到了。這是一個淒苦的日子。學校裏放年假了,隻有我和曦象孤鬼一樣守在鄉間的學校裏,周圍的村子響起劈哩啪啦的鞭炮聲,一股股沁人的油香,從各家的小院裏飄出。新春佳節,誰家不歡天喜地呢。我們的小院卻冷冷清清,寒氣透骨。蜂窩煤燒光了,一把木柴燃也燃不著。我愣愣的坐在小土灶前,心頭掠過一絲絲的悲涼,鼻子酸楚楚的,俗話說:“兒走千裏母擔憂”,我的媽媽此刻在幹什麼呢?她心裏一定掛念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唉!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過去了,充滿幻想的姑娘時代過去了,現在我成了一個少婦,一個鍋碗瓢勺,米麵油鹽醬醋柴都要管的少婦。我哭了,為失去的母愛痛哭,為失去的歡樂、自由、童貞,為那失去的一切痛哭。婚姻、愛情對於少女來說,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夢,可是,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該有多少惆悵啊!

曦從外麵回來了。盡管心境不佳,他還是沒有改變自己早鍛煉的習慣,他的臉陰沉沉的,就象剛剛奔過喪一樣,看他情緒不好,我連忙擦了淚眼,裝作輕鬆地說:“瞧你,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這柴也燒不著,把我的淚都催出來了。”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卻獨自喃喃地說道:“姐姐免職了,縣委來了文件。”

活該,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撤了她的職,算是上級長眼了。

正當我幸災樂禍的時候,門口傳來嘈雜的人聲。學校緊靠公社,常有人打架鬥歐去評理,我放下手中的木柴,出門一看,啊!竟是曦的姐姐和媽媽,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後麵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

“小不要臉的,喪門星!”

“要不是你個賤貨,俺親家當縣太爺,俺兒當駙馬,俺一家親鄰都吃商品糧,都住洋樓!”

“你個小妖精,坑了俺兄弟,又坑了俺幾家呀!”

“啪啪啪”,看熱鬧的孩子放起了鞭炮,紅的、黃的紙屑炸得滿天飄飛,滿地皆是。

我的心,顫抖著,我的身,顫抖著,那炸得震耳欲聾的不是鞭炮,而是我的心,是我的一顆被蹂躪了的心呀!那飄飛滿天的不是紙屑,而是我的被撕碎了的臉皮。

怎受得住這樣的侮辱!

一個人的人格難道就這樣低賤!

我是一個活人,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一個有臉有皮的女人,我不能做這種廉價的奉獻!我不能這樣活下去!我要堂堂正正的活!我不能這樣依附別人,彎腰過一輩子日子,我要挺起胸,理直氣壯的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於是,我在艱難的人生中尋找出路了,那種同床異夢的生活有什麼值得留戀?我搬出了那間小屋,為了我的人格,為了我的新生,更為了我那失去了的夢,我和曦分居了……

走的那天,是個陰冷的日子,剛下過冬雨的鄉間土路上,十分泥濘,一腳下去,就踏出一個深深的泥坑。我沒有征求他的意見,毅然決定要搬。我們之間似乎有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還征求什麼呢?說搬家,我實在沒有什麼好搬,除了教具,書本。就是幾件零亂的衣物。曦送給我的唯一的結婚禮品,是一把折扇,我把它悄悄地裝在手提包裏。曦靠在門邊上,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攔,隻有淚花在眼眶裏打轉,我真怕自己感情戰勝了意誌,又會改變主意,立即轉身走了,沒有再回一次頭。

我開始了新的衝刺。我想起了田書記的話:“愛情,決不是生活的全部內容。”我決心用事業來滋潤我那被愛情折磨得幹涸了的心田。除去完成教學工作,我把全部精力投入複習。第一年高考我錯過了機會,這第二年,我決不能放過了,我吃力地啃起了數學,物理、化學、外語。象是七旬老人登黃山,我攀登文化險峰的道路上充滿了艱難,年齡增長,記憶力減退,當年我身上的那些文化細胞大多在“學大寨”中自行消滅了。現在再去召喚它們,談何容易。但一想到我是一個人,一個並不比“她”低一等的人,我就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汗沒有白流,功夫,沒有白費。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本省師範學院。

臨走的那天,我沒有告訴曦。但,當我乘坐的列車徐徐晃動的時候,我突然在月台上發現了他。他正向我頻頻招手……

五彩斑斕的大學生活給我的生命增添了盎然的生機。在這金色的歲月裏,我把全部身心撲進了知識的寶庫,忘記了往日的一切痛苦、磨難。但閑暇之時,我的心底深處,仍舊念著曦。我甚至多次想到給他寫封信,但是,礙於一個人的自尊,始終沒有動筆。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開始了業餘創作。在創作的道路上,我是一個幸運兒,我的小說、詩歌、散文相繼問世了。在浩瀚無邊的文學海洋裏終於有了我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青鳥飛來了,捎來了曦的心聲。一封比一封頻繁,一封比一封熾熱。他告訴我,他在複習功課,準備考研究生。他還告訴我,隻要我還愛他,他願意隨時向我敞開愛的大門。他懇求我,原諒他的過去吧!

今年春天,我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學期,他來了。就在這個萬物複蘇,大地春回的日子裏,我們播下了愛情的種子。

畢業分配結束了,我分到了離縣城七十裏地的一個完全中學。我和曦相距五十多裏路,但,此時,我們的心貼得很近了,每當星期六下午的黃昏,我就漫步到離學校隻有半裏路的公路上,向著天邊仰首眺望,直到那遠方路盡頭出現了一輛飛奔的自行車影,我的心才踏實。天上牛郎和織女,每年隻有一個七月七相會,而我們每月都有四個星期日團聚,我們滿足了。

啊,痛心的往事總算完結了,我們的愛情之花終於結出了豐碩的生命之果。

十八

天亮了,走廊裏開始有了走動的聲音。

曦打著嗬欠,去衝熱水洗臉,我想坐起來,可是,不行,身子太虛弱了,隻好又躺下。眼鏡女人走進來了,她的臉總是冷冰冰的。她雙手托著一個布包,輕輕地放在我的身邊,朗聲朗氣地說:“瞧吧,你的胖千金!”我的心差點跳出了胸膛。當女兒真的擺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還是覺得那麼突然,我甚至不敢認真地望她一眼。真是沒出息!流血拚命為什麼!我側過身子,猛的一眼。啊,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她就躺在我的身邊,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著,一點也不羞亮。紅乎乎、毛茸茸的小臉,翹翹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和曦一個模樣哩!這就是我流血拚搏換來的小生命嗎?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小聲的哭了。

“得了,得了,生了個千金還哭哩,一個閨女就是一個小金庫呀!真是!”眼鏡女人頗有些不耐煩。

曦回來了,他看到女兒就躺在我的身邊,驚喜地滿眼溢著光彩,他想說什麼,但嘴唇哆嗦了幾次都沒有說出口。他慢慢地挨過來,輕輕托起女兒,無限深情地說:“喲,我隻當三天才能抱回來呢!”

“噢,還要三天呢!我們這兒不是大醫院,誰還肯給當媽媽不成!要不是你老婆休克了,又碰上了田菩薩再三吩咐,我還能給你看一夜哇!”

“哦,我休克了。”我吃驚地問。

“你還不知道?”眼鏡轉向我,“你這次生產真叫多災多難,剛來時橫胎,田醫師提心吊膽地給你轉過來了;羊水破了,胎兒又大,你自己生不出來,田醫師給你動的小手術;孩子生出來又窒息,田醫師嘴對嘴給做人工呼吸;剛完,你又大出血,休克,真是沒完沒了。要輸血,我們這兒沒有血漿,又找不到你男人,還是田醫師抽自己的血給你輸。幸虧你這次碰上了菩薩,要不然,你的大命早上西天了,可我們醫生圖什麼呢?瞧,你現在睡在這兒沒事啦,樂得哭啊,笑啊,咱們的田菩薩卻暈倒了。唉,人家是縣委書記的女兒,覺悟高嘍!叫我——哼!”眼鏡女人……憤憤地走開了。

好一陣連珠炮,打得我手足無措。誰能說出此時我的心情嗎?假如這話不是親自聽到,我一定會認為是誰在編造小說、故事。

“菩薩”,是人們給她起的綽號麼?但對我,她也是菩薩?這,是真的?

十九

早飯後,我和曦緊緊地偎在一起,欣賞著我們的女兒,就象欣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曦說,女兒集我們兩個的優點,象個美麗的小天使,就是那頭太難看了。女兒的頭是有些不正常,下麵圓的,越朝上越尖細,象個吊著的葫蘆。為什麼會變形呢?我心裏罩了一層陰影。

查房開始了,中年女醫師帶著兩個護士來到我們房間,我和曦連忙將女兒的頭指給她們看,中年女醫師笑著說:“沒關係,那是胎頭吸引器拖的,不要三天,就會變好的,誰叫你生了個大胖閨女!”

我放心了,是的,我們的女兒真夠壯實,聽眼鏡說,剛生下來的時候,放在盤子裏稱竟有八斤之多,好家夥,創了醫院接生的最高紀錄。

女醫生給我量了體溫,量了血壓,給女兒做了檢查,然後快樂地說:“好,一切正常,母、女安全,可以告訴小田,叫她放心休息吧!”

中年女醫生的話證實了眼鏡的話是真的,小田累倒了……

三天之後,女兒的頭全好了,圓乎乎的。黑茸茸的頭發幾乎遮住了耳雜,聽人說團頭孩子搗蛋,這真不假,每到晚間她就扯開洪亮的嗓門,唱起了那沒曲沒調的嬰歌,鬧得周圍的病友都不能入睡,隻有我——年輕的媽媽,覺得她是在慶賀自己的新生。白天,她入睡了,不哭不鬧,睡得那麼甜,那麼靜。無論想什麼辦法也更改不過來。因此,曦常常指著她的小鼻尖,故作生氣地說:“你呀,你,和你媽媽一樣倔強哩!”

我笑了,曦也笑了。女兒忽閃著眼睛,望著我們。

嗬,這就是家庭幸福嗎?這就是天倫之樂嗎?我所有的,“她”也有嗎?

二十

五天以後,我已經能下床走動了。這幾日,天也有情,總是睛得朗朗的,我心裏突然產生一個念頭,能見見田禾多好呀!還象往日在水池裏遊泳那樣親密無間,還象往常那樣在一起摟著肩膀竊竊私語。但一想到曦,我又覺得真怕在這種場合再見到她。是的,當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呢?

曦說,醫生為咱們費了那麼大的心,咱們不能沒有一點表示。他提議買十元錢的雞蛋酬謝他們,同時也算慶賀女兒的出生。我說:“算了吧,你媽想要個‘驚歎號’,咱們卻養個丫頭,還慶賀啥!”曦卻理直氣壯地說:“她不喜歡算個啥,隻要我喜歡。能有個象你這樣的女兒,不比有個象我這樣的兒子還強得多!”

曦的話暖了我的心,我答應了,紅雞蛋煮好了,曦突然提出要給田禾送十個,我點了點頭。

眼鏡女人走進了我們的房間,托她送給田禾的紅雞蛋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了。

“菩薩最怕敬佛,病人酬謝她,她就受不了啦。人家調到門診上班去了。”

我的心涼了半截,曦也難過的低下了頭。我們心裏都清楚,她是不願意見到我們哪!

二十一

出院的日子到了。曦抱著女兒,我在後麵歪歪倒倒的跟著,中年女醫生帶著幾個護士給我們送行,唯獨沒有田禾。人啊,真是怪,沒走的時候,我怕碰到她,現在她沒來,我覺得象少點什麼。

山上醫院到汽車站,幾乎有八裏路,曦怕我走不動,說到醫院門前去雇一輛小板車拉著我。剛到院門口,迎頭碰上了彭軍。真巧,他的小車就停在醫院的大門旁邊,看到我們,他急火火地說:“沒等急吧!”

這沒頭沒腦的話使我和曦都愣住了。曦說:“等什麼?”

“我來晚了呢!”彭軍邊擦汗邊說。

“你到哪兒去?”曦睜大眼睛問。

“送你們呀”。

“怎麼,你知道我們今天出院?”我忙問。

“彭某人會算!”彭軍說著咯咯地笑了。

“好,你們先等一下,我把孩子先送掉!”

“什麼孩子。”我忽然想起剛來那天眼鏡女人喊小彭是新郎官,當時事急心亂,也未來得及問。

“誰的孩子?”曦問道。

“我們的唄!”

“咋,你不是剛結婚嗎?”我越發糊塗了。

“對呀,奇怪嗎?”

“媽一媽一”那大約兩歲的小男孩剛一抱出車廂,掙出彭軍的懷抱,朝醫院的門診室跑去。

奇跡出現了,朝霞裏,一個身影,象一團潔白的雲,從門診室飄出來。小男孩一頭撲進她的懷裏,雙手緊緊地勾住她的脖子。

我的天!她,她不是田禾嗎?

我和曦,都呆了。

二十二

吉普車出了縣城。

彭軍一隻手緊握方向盤,一隻手理了理垂下額頭的亂發,抹去眼角的淚花,結束了他那一席動人心弦的講述,我的心卻象大浪相擊的江流,再也平靜不下來。

原來,田書記到縣裏以後,彭軍就一直給他開車。彭軍的老婆在縣化肥廠工作,小家庭還是幸福的。當他們的兒子快滿周歲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老婆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去世了,小彭望著幼小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望著這個樸實、勤快的小車司機,縣委大院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淚。當時,田禾正在家中度假,她目睹了彭軍一家的慘狀,默默地給小彭收拾家務,喂小兒子。五十天的假期結束了,彭軍抱著兒子,流著熱淚把田禾送上車。誰知,不到一個月,田禾竟迅速辦好了調到縣醫院的手續。為這事,田禾媽大鬧一場。理由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朝大城市調比上天還難,沒見過還有傻瓜往下邊跑。周圍的人也議論紛紛。“在大學裏當校醫,多清閑!”可田禾的理由是,她學的是婦科,在學校當校醫施展不開。田書記倒是堅決地支持了自己的女兒。田禾如願以償,到縣醫院上班了。除去上班的時間,田禾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彭軍這個不幸的家庭上,孩子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外人一看,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田禾比彭軍大兩歲,她象大姐姐那樣體貼小彭,彭軍那顆受了創傷的心得到了巨大的溫暖。終於,在生活中,他們相愛了。當曦打電話懇求小彭到鄉下來接我們的時候,他們正在歡度蜜月我的心隱隱作疼。想到了過去,也想到了現在,想到我,也想到了她。

我在心底裏輕輕地呼喚:田禾啊,田禾,你還是我心中的那個田禾嗎?

二十三

小女兒睡了,毛茸茸的小臉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粒兒。彭軍突然問曦:“你們的千金叫什麼名?”

真是!幾天來嚇昏了,忙昏了,也樂昏了。連女兒的名字也忘記了取。我們都是教書匠,這名兒可要取得別致一點。叫什麼呢?毛妞,丫丫,太俗!花呀、朵呀,最討厭!瑪利呀,安娜呀,太洋氣!單音詞的重疊吧!都打這種主意就不新鮮了。

曦一連串的提議我否定了。他很為難,他埋怨女兒為什麼有個“學士”媽媽。突然曦的眼睛猛一亮,他大聲地說:叫“嫕”,對!就叫“嫕”。看到我不明白,他補充說:左右結構,‘女’字邊,右邊上麵是個“醫”字,下麵放個‘心’字。總的意思是和善可親。

看他那著急的樣子,恨不能馬上寫給我看。我細細地琢磨著。哦!女,醫,心組成一個“嫕”字。我恍然大悟。我的曦喲,他是在我們女兒的身上表達著對田禾的懷戀呢!

這次我沒有生氣。多少年來,我第一次原諒他了。

冬日的風嗚嗚的吹著,路上的行人嗬氣成霜,可小吉普裏卻很暖和。一束金黃的陽光透過車子前麵的擋風玻璃,輕輕地灑在彭軍身上,彭軍的臉上蕩起了幸福的笑意。我突然覺得,這束陽光不僅溫暖著彭軍,也同時溫暖著曦,溫暖著我,溫暖著我們剛出生七天的女兒。我把“嫕”摟在懷裏,緊緊地貼在心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