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個淮西縣
淮西縣裏出經驗
一出就是一大串 題記之一
邊玉貴的材料來得快
一刀一刀就像割韭菜 題記之二
引子
青山那邊有個淮西縣,淮西縣是個不大的小縣城。小縣城雖不大,卻源遠流長,是個出官兒的風水寶地。遠不說唐、宋、明、清皆有戶部尚書一類官兒,單是解放後四十年間的記載,那也是夠人刮目相看的了。高至省部廳局,低至處縣科股,榜上有名者,不下於數百人。然而現在的事怪:榜上有名者,民間不一定有名;而民間有名者,榜上卻不一定有位。說白一些,就是當官的不一定有名,有名的不一定當官,淮西縣的邊玉貴就是屬於後一種人。大凡在淮西縣機關工作的人,都知道有個邊玉貴。誰要不知道邊玉貴,就象誰出門不曾看見城邊那座大青山一樣。邊玉貴何許人也?是個什麼主兒,竟有這麼大名氣?有人打比方說:邊玉貴是五官科的大夫,鼻子眼睛都通門;有人則說:藺相如憑三寸不爛之舌保天下,邊玉貴靠半尺禿筆舉淮西。邊玉貴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亨此盛譽?這其實不過是民間的傳聞而已。民間的傳聞皆歸於野史之類,就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讀七遍一覺睡到大天亮”並不真的靈驗一樣,正宗檔案上有據可查的邊玉貴隻是個列不上檔次的等外品——一個小小的辦事員而已。
一
因為部委辦局等機構的增設,縣委大院早年的那些房子已遠遠不夠用了。盡管不少家底稍厚或行業資金寬鬆的單位已經挪出去豎高樓蓋平樓另立門戶,但留在院內的單位仍舊擁擠不堪,門牌挨著門牌,辦公桌連著辦公桌。盡管辦公室已經擱得幾乎沒有轉身之地,各單位還是想盡辦法留出一個帶腳門的暗間來。大小是個單位,總是要有些特殊的會議機密文件什麼的。黨內黨外組織個人總是有別的。這暗間便是個研究處理決定之場所,也是最能體現公開與秘密,領導與群眾之界線的去處。邊玉貴的單位也是如此,三間大平房,外開二間是辦公說亮話的地方,東頭一間則是會議室,這會議室心照不宣當然是檔次較高不易公開的了。大多數可以公開的都在外邊兩間各自的辦分桌上,打開窗戶喝著茶水自由自在地說。今兒個邊玉貴又在大辦公室西南角自己的座位上打盹了,兩眼眯成一條線,雙手托起兩腮,乍看仿佛若有所思,其實早已心沉醉鄉六根清淨了。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感覺,隻知道對麵那個小會議室一關門,裏麵又開始了“研究”,隻知道空蕩蕩的大辦公室已走光了人,這是一個忙中偷閑的好時機,好去處。太陽的柔光穿過淡色的紗窗映得眼前一片朦朧的金黃,早晨上班剛打掃過的水泥地上仍舊殘留著一股肥皂水清新氣味,微風輕輕掀動誰桌麵上的書頁,沙沙的響聲象一支時斷時續的催眠曲子。睡吧睡吧!多好的夢境,他就這樣很輕鬆地進入了夢鄉。
對麵的小角門終於開了,裏麵傳出科長老莫的聲音:“就這樣定了,這一次就讓邊玉貴親自發言!”忽忽啦啦的站立聲中,所有的胖臉瘦臉紅臉長臉都露出了寬心的微笑。有的伸懶腰,有的捶胯骨,有的捏眉心,有的打嗬欠,門大開,人陸續出。於是外麵辦公室有了象棋聲,有了口哨聲,有了花皮封麵書頁的翻動聲,有了車鈴聲。老邊仍在睡。邊玉貴的這套睡功是二十多年磨練出來的,什麼時候該注意,什麼時候該分心,他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隻要對麵的小角門一關,西南角就成了他邊玉貴的自由世界,可以趴可以靠,甚至可以把皮鞋退下光腳丫翹上辦公桌頭靠藤椅倒臥。那是何等舒服暢快啊!那感受簡直妙不可言。先不說倒臥可以通經脈增強血液循環,緩解人體的疲乏,單就那返樸歸真的自然伸展就叫人無比的輕鬆愜意了。邊玉貴飽享這份福已經多年了。從上班那天起,這個辦公室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走個穿綠的來個穿紅的,可是辦公室沒有變,西南角邊玉貴的小天地沒有變。他在那不起眼的角落裏度過了自己的大半生,辦公桌上的玻璃台板早已磨得光滑圓潤清幽陰森,他每日都看得見台板裏映出的那個人是怎樣一步步地由風度瀟灑變得皮鬆骨大,他曾經有些看膩了那張臉,可是又慢慢地習慣了,當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台板下的那張臉會慢慢地變成了一片骷髏時,他竟然已經能平靜地接受了。他甚至對台板下的影子搖頭晃腦地獨吟道:“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老梧桐啊!老梧桐!又在於你自己嗎?是啊!一想到如水流年鬢角蒼者並非自己,邊玉貴的心理上也就平衡了。心理上卸去了莫名的負擔,渾身格外的輕鬆,於是該幹什麼照樣幹什麼:該上班就上班,該下班就下班,該吹牛就吹牛,該談天就談天,一切都是今如昨,昨如前,千萬遍地重複,千百遍地相似。邊玉貴已經不怕重複了,他知道重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重複,重複就是經驗,經驗就來自重複,他甚至總結出了更深奧的推理,比如重複就是機關,機關就是重複,重複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重複,活著的怕重複是不行的,一個人說過了話,許多人接著重說;一個人做過的事,許多人比葫蘆畫瓢地照樣重做。今天幹這工作,明天明年還照樣幹這工作。今天吃飯,明天,後天,天天都要吃飯。春夏秋冬四季變換日升月落地球運轉,我的天!原來世界皆由重複組成。
邊玉貴的大徹大悟並非生來就有,他曾經不習慣這種重複,那是他最難熬的日子。六十年代初,邊玉貴從省城大學中文係畢業,背一個包袱來到淮西縣上班。報到第一天,接過了一大串鑰匙,一把笤帚四個暖水瓶。每天開櫃關櫃拿材料掃地打水,挺新鮮。幹了一個月,他還挺得住,再幹一段時間,他便有些耐不住了。好在那時年輕沒負擔,有空就鑽電影院,玩牌下棋解悶兒。辦公室裏的人就看不慣,就去頭兒那裏打小報告,說邊玉貴吊兒郎當不像話。頭兒便找他談話說:“小邊,你還年輕,不急的,進機關就這樣,十年的媳婦熬成婆,不從頭來幹個十年八年的沒位子提上去!”小邊點點頭,日子便又平靜了。邊玉貴對麵桌子坐著科裏的小秘書,名叫小黑,人皆稱小黑子,算來兩人年歲差不多,隻是小黑子先進科裏幾年,論資格當然比邊玉貴老一些。小黑子是科裏的秘書,因為年齡較輕,大家皆稱其小秘書。小秘書沒進過正規學校,讀書不多,卻極愛自學,桌上放本字典,沒會開的時候便翻來翻去記生字。有時寫材料,寫著寫著大熟字也想不起來,便順手去翻字典。大凡秘書之類,首要的工作便是寫材料,寫材料的基本功就是組漢字,漢字弄不明白,那材料則沒法寫,因此那本字典差不多被李小黑磨得麵目全非了。邊玉貴除了打掃衛生,管理檔案,沒別的事,大部分時間沒法打發,又不敢隨便走開,就隻好坐桌子上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麼的,至於那《朝陽花》、《苦菜花》、《迎春花》,邊玉貴幾乎能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向你娓娓道來。邊玉貴喜歡看的書都看完了,就擴大閱讀範圍,隻要是書,就翻來覆去地看,不管是天文地理,風土人情,科技文衛,甚至皇曆書、百家姓。後來這些書又看完了,就無聊地去翻那些檔案裏的舊材料,看得久了,竟看出一些門道。邊玉貴看書不僅善動腦,而且愛動手,隨身備個小本子,覺得有趣有用就隨手記下來,記來記去竟積了一撂小本本,也積了一肚子豐富的經綸。無事閑聊,信手拈來,便多了許多話題,常惹得小秘書捧腹大笑,邊玉貴自然也樂在其中。兩人的關係因此也融洽了許多。時常碰見小秘書翻字典翻得心急,邊玉貴便用手指蘸著茶杯裏剩下的茶葉水,在桌麵上寫出小秘書要寫的字,連寫幾次,小秘書就忍不住驚歎:“小邊,看不出你還真是墨水瓶的肚子——學問大著呢!”後來,小秘書索性就不再翻那捉迷藏一般的字典,邊玉貴就是字典。邊玉貴又何止是字典?邊玉貴竟然還精通寫材料的奧妙。小秘書發現這個秘密是因為給頭兒寫講話材料,材料是麵對教育戰線的。小秘書說隔行如隔山,不了解情況真為難。邊玉貴就插了一句:“有什麼難,不過如此而已!”小秘書問:“怎的如此而已?”邊玉貴又蘸著茶葉水在桌麵上寫了三句話。三句話三個提綱,小秘書照提綱添了內容,邊玉貴又給畫圈打句改了幾處。那材料交上去,頭兒十分滿意,誇李小黑是大大進步了,李小黑美得請邊玉貴吃了兩把五香老蠶豆,算是請客表示謝意,邊玉貴很過意不去,說:“小意思,小意思,不必太客氣!”此後,每接到寫材料的任務,小秘書就朝邊玉貴的寢室鑽,邊玉貴也不推辭,坐在木凳上道短論長一番,然後動筆刪砍增補。小秘書呢,就蹶著屁股炒黃豆,弄來木炭炸爆米花,嘭嘭咚咚的響聲中,爆米花飛了一地,小秘書的臉上黑一團白一團沾滿了炭灰。爆米花炸好了,邊玉貴的材料也完成了。小秘書就喊:“來吃,小邊,趁熱!”邊玉貴就說:“好來!保你這份送上去得滿分!”
辦公室的活兒小秘書也常常主動去做,且做得井井有條。同事們都發現了小秘書與邊玉貴的熱火勁兒,這種特殊的關係使得大家對邊玉貴不得不另眼相看,因此邊玉貴再不用害怕誰去頭兒那裏去打小報告。大凡秘書都是頭兒的心腹,誰個還去自討沒趣呢?邊玉貴逐漸過得輕鬆了,小秘書的材料也逐漸出了名,頭兒說他起點很高,頭兒的頭兒說他進步飛快。不久,有兩篇材料在報上發表,有兩篇材料在大會上介紹。頭兒的頭兒提升走了,頭兒坐了他的上司的位子,小秘書則挨次升到了科長這一級。夏天還沒有過完,樹頂上的葉子依然碧綠,小秘書搬到了科長室,邊玉貴對麵換成了一個駝背老頭兒。小老頭上了幾歲年紀,老愛瞌睡,隻要不喝濃茶,便倚在椅背上打呼嚕,那呼嚕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挺叫人受不了。不要說邊玉貴不喜歡小老頭,就連李小黑也不喜歡這個老秘書,所有的材料都依舊自個兒動筆,之後再拿去找邊玉貴加工,邊玉貴沒有感到什麼不可以,依舊如往地評長論短,依舊如往地吃炒黃豆、爆米花。不久,李小黑又升了,進市裏當了主任。小黑走時說了,他本想帶上邊玉貴的,可是邊玉貴什麼職務也沒有,甚至連個黨員也不是,進市機關的條件太不具備,隻好忍痛割愛了。
小秘書走後,對麵的老頭兒提了科長也搬走了,又換來一個蘋果臉女人坐在邊玉貴對麵。頭一天做鄰居,蘋果臉女人便說:“科裏十來個人,你是最後一個進來的,按資排輩,你該最後,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小邊還等得及,你還年輕哩!不象我們已是半老徐娘了!”邊玉貴聽了,心想:‘少給我擺譜’嘴裏卻說:“幹什麼都一樣,為人民服務不分高低貴賤,我不幹別人也得幹,總是有人幹的!”蘋果臉女人一聽這話連連點頭稱讚:“你這種想法真不簡單,夠入黨條件了,我要是能提拔上去,決不象某些人虧良心,我會盡一切力量提拔你!”邊玉貴心裏明白,這女人是在巴結他。心裏明白又怎樣?有人巴結總比沒有人巴結強。邊玉貴不斷地接過蘋果臉女人寫的材料,有的要改,有的還要重寫,好在已經是輕車熟路,大可不必太勞神。邊玉貴總算沒白忙,蘋果臉女人夠朋友,講義氣(女人這方麵比男人心細),不斷地送來雞子掛麵糖水奶粉之類,還給邊玉貴織了一件毛背心。後來,蘋果臉女人果真如願以償,走馬上任部長,臨走那天,拉著邊玉貴的手說:“小邊,好好幹,我一定設法提拔你!”可是邊玉貴運氣不好,蘋果臉女人上任不久,便迎來一場全國性的災難,揪鬥,掛牌,一切都亂了套,再也沒有人需要寫材料了。需要的都是你傷害我我傷害你、你毀我我毀你的缺德話。邊玉貴也不用再幹檔案和衛生之事,當了無所事事的逍遙王……
二
“喂!老邊,老邊!”科長老莫用中指咚咚地點著辦公桌,雞啄米般的響聲中邊玉貴睜了睜眼睛,乜斜了老莫一眼道:“什麼事象著了火?”“好事好事啊!老邊!”老莫壓低了聲音,樣子有些神秘。邊玉貴沒有動,心不在焉地打嗬欠。在單位是沒有人敢這樣怠慢科長老莫的,唯有邊玉貴。因為老莫是邊玉貴當年進機關的老人員中剩下的唯一老友。同事二十多年,知已知彼,就象兄弟倆泡澡堂,誰都清楚誰的。邊玉貴對老莫的能耐了解得就如小蔥拌豆腐,老莫對邊玉貴的筆功更是五體投地般地服了。邊玉貴不必對老莫唯唯諾諾,老莫也不敢對邊玉貴擺譜拿大,兩人相處頗有些哥兒們老弟兄般的味道。因此莫科長對邊玉貴的漫不經心並不在意。邊玉貴睡得也實在太沉了,昨晚為了給老莫趕出今天的發言材料,他開了大半宿夜車,今天早飯沒顧上吃就用打字機謄清了,直到上午九點鍾才算交了差。見那暗間角門一關,便心安理得地合眼休息了。因為,按照以往的慣例,材料一交便沒有自己的事了,誰知道這一次,邊玉貴卻意外地失算了。
在機關裏,大凡動筆墨的事情,都統稱寫材料。其實這材料是個廣義詞,總結、計劃、申請、報告、彙報、調查、表揚、批評、檢討、廣告、經驗介紹、講話紀要、甚至借條收據等等,都歸為材料一類。昨天,邊玉貴所寫的這份材料,其實就是一份發言稿。前一段時間,科裏有幾個隨著那場來自首都的政治風波,也上街順大溜走了兩圈。縣委要開座談會,每單位都派代表去發言。這發言不比往常,一是牽扯到政治須慎重不能信口亂扯,必須備有發言稿;二是省市都有重要部門的領導同誌來參加會議,規格挺高,所以莫科長把這個艱巨的重托交給邊玉貴時,從不為材料皺眉的老邊很是躊躇了一會兒。當時邊玉貴覺得這份材料太政治,自己又沒跟著上街,便說:“這份材料我不能寫,要是栽花添彩的我不推辭,可是這份東西我實在為難!”老莫就說:“唉呀呀!不要想得太多嘛!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邊遠地區又不了解內情,隻是個認識問題嘛。不過走走場麵而已,不會牽扯到你的個人前途的。明天就要這份材料,叫誰也趕不出來,隻有你了。誰還不知道你‘邊玉貴的材料來的快,一刀一刀就像割韭菜’?”邊玉貴聽了一笑說:“少扯淡!說真心話,這種材料隻有領導居高臨下才把得準看得透,我的政治水平有限,這一點你還不清楚?”“算了吧!你。”科長扔過一疊報紙說,“別三個客觀兩個原因了,提水平孬我是不是?喏!報上那些畫杠杠的都是資料,推小車不用學,人家咋著俺咋著,深刻些、誠懇些就行了!”科長扔下了一大串叮囑朝會議室走了。邊玉貴嘴上說“難難難”,心裏卻早已有了分寸,幾十年來,大大小小材料不知寫了多少,什麼樣的麵孔沒見過,什麼樣的要求沒聽過,該激昂的激昂,該樸實的樸實,該簡的簡,該繁的繁,該高八度的決不低八度,該低八度的決不高八度,老邊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兒了。就拿那一次武裝部寫材料來說吧!本來老邊對這項工作是一點也不熟悉,可是武裝部的同誌捧來了一大摞雜誌和省內外的經驗介紹,老邊才翻了不到一半,便打好了腹稿,稿子一交上去,結果,武裝部在省裏還得了個先進。從那以後,武裝部年年總結,歲歲計劃,大多是出自老邊之手了。計生委農委科委交通人事文化教育也都知道了這個信息,老邊手頭上的活兒便如春潮一般地猛漲了。植樹播種,抗旱防洪,市場物價,衛生防疫,高考指南,田間管理,文化貿易,計劃生育。初冬一到,那些個人小結,班組小結,年終總結,新春計劃等等,更是天天來找夜夜來要。老邊窮於應付,隻得挑燈夜戰,挑燈夜戰也來不及,隻得用複寫紙,一式四五份,另填寫標題。老婆見老邊熬得象隻暈頭鴨子,便說:“你呀你!比國務院總理還忙呢!”老邊就說:“沒法子,誰叫我對著窗戶吹喇叭——名聲在外呢!”老婆說:“名聲名聲你那名聲是一文不值,要那個名聲除了麻煩勞神,還能落個什麼?”邊玉貴不作聲了,自動罷戰,又埋頭繼續趕材料。那材料通過不同的途徑以不同的署名飛出了淮西,傳到了各地,於是便有了“青山有個淮西縣,淮西縣裏出經驗,一出就是一大串”的傳說。
盡管各機關的秘書都對邊玉貴恭敬如賓,尊稱邊玉貴為老師,但邊玉貴終於也沒有排到位兒,至今連個秘書都沒當成。其實邊玉貴早已對單位裏秘書那一角色不屑一顧了,重要的是貨真價實,邊玉貴就這個信條。沒有當成秘書,第一台階都上不去,自然更談不上什麼科長部長之類了。話得說回來,雖然老邊沒有頭銜,可是僅憑資曆和筆底的那份功夫,頭兒們也不好意思頤指氣使地叫他幹這幹那,當然也早就不用打水掃地,檔案櫃的鑰匙也交了,因此,老邊沒有具體業務,輕閑得很,自由得多,每日一張報紙翻來調去看幾遍,一杯一杯的茶水灌得直打飽嗝兒,再不就下棋,再不就閉目養神。科長老莫心中有數,便睜隻眼閉隻眼,若有人犯小嘀咕,老莫便解釋:“你們以為老邊是一般的人嗎?和他一比,連我都常常慚愧呢!唉!現在的事沒辦法,有的撈官,有的撈錢,老邊這樣的人隻好圖個清閑,對他不必太苛求了。”這話傳到邊玉貴的耳朵裏,邊玉貴隻是淡然一笑。邊玉貴心裏明白,老莫的心計並不少於那些前任,他象眾多發家的漁人一樣,把豐收的期望寄托在了邊玉貴這隻漁鷹身上。漁鷹捕魚千車裝萬車載,可是咽到自己喉嚨的有多少?每年年底填寫幹部報表的時候,老邊總是在職務一欄裏認認真真地填寫“辦事員”三個字,有人取笑說:“大老邊,你可真是個老牌辦事員了!”老邊則無所謂地笑笑。老邊本來可以提升的,按照能耐和資曆,他也該輪上了,卻不知就是這資曆和能耐毀了他。資格老使他知道得太多,能耐大使他影響太廣,特別是他那夜出九千字的神筆,更使頭兒們對他生畏,這個人要是冒出來,不得了!哪個頭兒甘心用和自己形成極大反差的下手呢!有一任科長曾對老邊下過斷語:“此人隻可利用不可重用。”這個英明論斷被一任一任地沿襲下來,老邊隻好被一任一任頭兒僅僅做為一枝神筆而存在。神筆很是出了幾年絕活,很是為這一方水土爭了幾次大臉,也很是為這一方水土抬起了數十位大小官員。做得久了,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老邊也食人間煙火,看見一個個不咋樣的同事在自己筆底騰飛,想想幾十年的寒窗未結正果,便從心底偶生幾分酸楚,再接材料活兒,便有些倦怠和偷工減料了。給東家的材料換個單位名稱又交往西家,去年的總結改個日期又成了今年的,還可以留用明年。好在現在的材料大多是公式化,千人一麵千麵一腔,隻要通順工整,符合格式按期交上就行了。沒有誰核實追究,沒有誰調查對證,隻管揀好的寫,挑成績說,就會上下兩頭滿意,人人皆大歡喜。材料的活是愈發好做了,況且各單位也不在乎幾個小錢,老邊還能不斷地弄一些潤筆小費,小費雖然數額有限,卻給小日子增添了許多寬鬆。要不然物價上漲,老邊沒有職務,基本工資極低,光靠那幾個錢還真顧不上四口之家呢!一開始,老邊也羞於拿那些小費,多少年都是做的人情活,再窮也不在乎那一點,可是現在人情比以前薄多了,處人處事都講個利益交換。各單位既來找老邊的人也都並非等閑之輩,誰也不想為公家的事去欠私人情份,出了小費拿走稿子,這一段就算了結了。老邊倘若拒收,人家便大大不高興。老邊轉念一想,我出腦力,他們收獲,拿幾個小費也是按勞取酬,收就收吧!又不是以權謀私,又不是行賄受賄。老邊逐漸收得心安理得,老婆也覺得丈夫勞有所獲,一家人便齊心合力。老邊的材料越寫越圓滑,速度越來越快,質量也越來越合寫主的口胃,有人就傳說老邊的那管筆真是神筆,筆管裏的水是活水,源源不斷長流不息,傳得奇而又奇,怪而又怪。怪到有一年高考,竟有三位考生的家長來問邊玉貴借神筆,討活水。邊玉貴左一遍右一遍地解釋,來人不信,又是托人又是送禮,弄得邊玉貴最後不得不現買了三支英雄鋼筆送給三位渾人,結果三家都落了選。三家都罵邊玉貴給的不是真貨,邊玉貴渾身是嘴也沒法把這個事講清,隻好受罵挨咒背黑鍋了。也好,自那三家沒討著真貨的消息傳了出去,有非份之想的人便打消了念頭。不久,一個財大氣粗的企業自告奮勇給老邊買了一台打字機,條件自然是老邊包下他們的所有材料。這樣一來,老邊的生活規律全部顛倒了。白天,辦公室亮堂堂,空氣流暢,窗外三五隻小雀子在枝頭甜甜地叫,老邊就朦朧昏睡;晚上,孤燈隻影,打字機前手眼並用,忙得不知五更天明。有時,老邊常對那些急不可耐的索稿人說:“唉,我呀我,簡直在開地下工廠呢!”來人就笑答:“人怕出名豬怕壯,誰叫你是神筆的呢?”一聽“神筆”二字,老邊便咧嘴苦笑了,民間送的這個美譽也足以讓老邊自慰了,如今流行詞打油詩多如牛毛,什麼“酒襄飯袋”什麼“拍馬溜須”什麼“官油子小鬼精”什麼“跳一夜(舞)不累,喝一斤(酒)不醉,打一宿(麻將)不睡”,哪一樣能有“神筆”高雅實在呢?望著打字機前那堆積如山的材料,老邊也曾捫心自問:“何苦來著?與已與人?”老邊曾經後悔過,後悔當初的選擇,為什麼不去工廠礦山、邊疆學校;可是他不能責怪自己,他那時正懷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思想站起來讓祖國挑選的,哪裏需要到哪裏去,既然來了又奈何?假如生活允許重新開始,他定會有新的選擇,可是木已成舟,到這個歲數,他已失去這種選擇的餘地。有一次,運輸公司叫他給寫一份勞動模範的典型材料,這個勞模是個文盲,在火車站當裝卸工,四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任勞任怨,為社會主義創造財富。當他寫到勞模象默默無聞的鋼軌托起社會主義的巨輪時,突然停下筆來嗚嗚咽咽抽泣起來。老婆嚇得光著身子從被窩裏爬出來連叫:“老邊老邊!玉貴你怎麼了?”老婆擰來濕毛巾捂在老邊頭上說:“不幹了不幹了,幹這勞什子活,費腦傷神,別落個什麼毛病後悔都來不及呢!”老邊說:“哪來的話!”“那你哭什麼?”老婆驚訝地問。“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曷為人?我隻覺得對不住自己!”老邊悶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