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2 / 3)

“噢!別給我咬文嚼字了!你真是個死心眼,覺得對不起自個兒就別幹嘛!又沒誰強拿你頭皮,咱也不靠這個吃飯,又不想叫誰提拔表現表現,隻要不想幹就一口回絕,到這歲數幹嗎還給自個兒過不去呢?”老婆是個快性子,說著說著走過來,把一大堆材料撥拉撥拉塞到桌子底下的紙簍裏去了。邊玉貴盯著老婆愣了一回神,突然又把那些材料從紙簍裏掏了出來,一張一張捋平了,疊好,工工整整地壓在硯台下,說,“不寫幹啥去呢?情麵上難推過去不說,自己沒事豈不更無聊?再說,動動筆也還是實惠的,若不是寫材料,我連你也沒有!”“又來了不是?你少給我翻八百年前的酸菜壇子!”老婆白了邊玉貴一眼,衝了一杯麥乳精遞在邊玉貴麵前,獨自跑回被窩裏去了。邊玉貴望著老婆的身子鑽進被筒裏,內疚極了。老婆原是工業局的打字員,當年很有幾分姿色,是工業局出來進去的人麵子,很得頭兒的青睞,不久提為秘書。當時老婆不解其意,還死活不願幹,原因是說自己還不知材料是長的還是圓的,怎麼能幹好秘書。頭兒笑著說:“淮西的秘書最好幹,邊玉貴那裏轉一轉。”老婆了解其中原委,才應了。此後老婆三五日一回地朝邊玉貴獨身宿舍跑,對邊玉貴的真本事十分崇拜,直到兩人情投意合掰不開的時候,便索性去登記結婚。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頭兒的一番好意卻為他人做嫁衣,忍不住醋勁大發,把小秘書狠狠地羞辱了一頓。小秘書不吃這一套,罵頭兒是勾女人的色鬼,罵頭兒是半夜起來摟石磨——一頭熱,這一鬧就決定了她的前景,提拔的機會和門路堵死了,秘書一幹就是十多年。好在這些年來材料都是邊玉貴寫,老婆徹底地成了家庭主婦。老婆知道腦筋活兒不比抬大土出體力,是個傷神動心苦差事,於是家裏的大小瑣事全不讓老邊插手。老邊蹲機關幾十年,苦熬硬等雖然沒有高就,卻有個溫暖的家賢惠的妻,這比什麼都好,老邊常為此自慶。妻子為了老邊丟了升遷的機會,又為了老邊的這個家付出了心血年華,老邊卻拿不出任何東西來報答妻,怎能不內疚呢?

“哎呀!老邊!”老莫不知什麼時候又從對麵的暗間裏閃了出來,“你怎麼不準備準備,還眯眼睛養神呢?唉!你呀你——真有個蔫勁呀!”科長老莫小聲地責怪著。

“不就是那個材料嗎?”邊玉貴懶洋洋地伸個長懶腰,就象經過長長的冬眠剛剛複蘇一般。

“不!”莫科長挺認真地朝前湊了湊,欠屁股坐在邊玉貴的桌角邊,“我們研究了大半天,這一次不同往常,主要是有省市領導參加。大家認為,你是老大學生,經多見廣有水平有資曆,講話有譜,不會出格被抓小辮兒。同時這個材料又是你寫的,你熟悉,因此舉薦你親自去讀。況且,見識省裏領導,接觸高層人物,這也是個機會啊!”科長細長的眼睛閃出神秘的笑。邊玉貴仍顯得睡意未消,反應遲鈍,反問一句:“你說些什麼?”莫科長急了:“唉!還不明白,你寫的材料下午你親自去讀!”“我?”邊玉貴歪頭看了一眼莫科長,心想:該不是聽錯了吧!接著對老莫說:“我怎麼去念,我算一不紅算二不黑,夠哪個級別?這是遵你所囑代表我們單位口氣去寫的!”“行行行!這一次領導班子一致通過,就選你!你寫的你就可以代表,既然可以代表我們寫,為什麼不可以代表我們念呢?”邊玉貴呆住了。莫科長又說:“這雖然有點風險,可的確也是個機會,我也是為了你著想哪。你得明白,好多事情都在風險中求成的!就這樣定吧!嗬,下午三點,常委會議室!”莫科長拍了拍老邊的瘦肩膀,夾著公文包走出了辦公室,邊玉貴還木木地坐在那裏。

邊玉貴不傻,他完全明白了科長老莫的良苦用心,他也清楚為什麼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會驟然落在自己的頭上。他邊玉貴寫了二十多年的材料,光筆尖就寫禿了幾十隻,也從來沒有哪一次輪到他自己去讀去介紹去演說去傳達。他就像一個裁縫,做了衣服別人穿;他就是一個廚師,燒了佳肴別人嚐。穿的人心安理得,吃的人本份自然。唯有這一次,材料是檢討,是反思,沒有人再爭這份光彩,也沒有人再肯搶這份機遇了。所以被人拋棄了的機遇象個火球踢來踢去扔給了他。他真想發一通脾氣,拿一拿強勁,頭一昂眼一睜,“我不念!憑什麼叫我念?花帽子不讓我帶,尿罐子卻給我套上了!”再比如說,罵一句國粹:“媽的!哪個小子日派我?我又沒上街遊行,憑什麼我去檢討,看我眼裏好揉沙子?”邊罵邊摔摔打打拿辦公室桌上的東西出氣,或者還可以軟中帶硬,“我一個小小的辦事員,這麼多年出頭露麵幾回?你另選高明吧!我給你寫好已經是滿麵子了,不要弄得翻臉,大家都不愉快!”可是邊玉貴就是邊玉貴,這些話語動作他都能想出來甚至寫出來,就是表演不出來,不然他那枝夜出九千字的神筆也不會隻在“地下工廠”榮享盛譽。難怪老婆說他是塊麵團,誰愛怎麼捏就怎麼捏,白白可惜了一肚子學問。說他在領導麵前是個悶葫蘆,八滾子軋不出一個屁,力氣全出到狹地裏去了。邊玉貴不同意老婆的貶低之辭,曾經辯解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有人會表現,有人會悶幹,人都一樣哪有個性而言,我手能嘴就不能再能了。你沒看到,因為手能就失去了許多機會,如果嘴再能,那豈不是連眼下的狀況也維持不住了?”老婆點頭說:“有道理是有道理,可就是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去,咱一步不停地走了幾十年,走來走去,卻象帶蒙眼子的老驢推磨,原地打轉轉,一步也沒朝前挪。想想看,這不就等於白混了嗎?”邊玉貴說:“做人總要看開些嘛,人往高處去那道理我還能不懂?可是你沒睜眼看看,高處已擠得人都變了形,我是沒本事去湊熱鬧了。”老婆說:“你就是自暴自棄,你沒本事就得拿個沒本事的樣兒,還整天歪著個頭幫人寫什麼?你像一塊跳板,擺過了多少正人君子,到頭兒自個兒卻撂在了河這邊!”“別說了!別說了!我不寫,我不寫!那就叫我閑死、悶死,變成一文不值的憨大!”邊玉貴一說這話,老婆就不吱聲了,心裏直埋怨自己如此苛求男人絲毫沒有道理,隻要男人有事做,日子太平,提拔不提拔算個什麼呢?篩子上麵不一定都是金穀,篩子下麵不一定都是癟子啊!

邊玉貴用破報紙把那本材料包好了夾在自行車後座上開始朝家走,他知道自己是被滑頭老莫耍了,可他沒有拒絕人的本領,隻好默認了。盡管他也清楚去檢討並非輕鬆得像去赴宴,可他不得不去。他已經在單位裏賦閑了多少年,大小事兒他都插不上手,也不願去插手。在機關,辦事員辦事員,就是要靠辦事拿工資混飯吃。當然,這辦事又是一個廣義詞,辦大事辦小事,辦體麵露臉的事也辦窩囊細小的事,大至送往迎來上竄下跳、遊山玩水吃喝笑鬧,小至端茶拿煙、打水抹桌子接電話陪頭兒閑聊插科打諢,總之,你得留心著打發每天的日子,也就是說,你總得表現出有事幹沒閑著。機關辦事員不辦事或者沒事幹,就象結了婚的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樣,即使別人不說什麼,自己總是有些不自然,時時覺得好像短別人一截,大氣不敢出大話不敢說處處小心。現在不管是喜是憂是福是禍,邊玉貴總算有了一次擔重任的機會了,憤憤與自得交織。他茫然地推著車子在大街邊樹蔭裏走。已是中秋時節,幾片早熟的黃葉夢幻般地飄落到街地上,帶一絲兒悲愴的意味,而眾多的葉子還高高地掛在枝頭,炫耀著斑斕的色彩,像一麵麵混雜著五顏六色塗料的廣告,在秋陽下熠熠閃光。這些桐樹,他來的那一年還沒有,如今竟然都長到合抱粗,樹幹暈青威嚴,樹冠如蓋,一直覆蓋到路兩旁的商店。他來的時候,這些商店還沒有,全是以後陸續蓋起來的。腳下的這條路也由往日的土路變成了石子路,又變成了水泥路。色彩豐富的花裙子演奏著生活的變遷,可是邊玉貴仍舊是邊玉貴,每天悠悠地來,每天悠悠地去。今天不同了,今天的邊玉貴身負重托,自行車後座上的材料卷像一節無縫鋼管捅得他心頭沉沉的。他神誌恍惚地上了車子,突然第一次發現街邊商店的玻璃亮得耀眼,那些紅紅綠綠的廣告滲著嘩眾取寵的意圖,象一隻隻展翅欲飛的大肚蛾。他在那些大肚蛾叢中隨意地瞅了幾眼,便發現了五處謬誤,他望著那些精心雕琢的大作,忍不住一笑。漢字被現在的人弄得太慘,井井有條的部位不是被鋸了胳膊斷了腿,就是被移植挪了位。這幾年機關超編滿員,一個人的位子五六個人坐,清閑無聊,寫字就被眾人弄成了附庸風雅之舉。大凡稍有門路的人總表現出一副對字畫之類極感興趣的模樣,要不然就會被別人瞧不起,顯得土裏土氣。即使你不會寫字,或者根本認不出那些個狂草小篆行書隸楷之類,但隻要你表現出會品的神態或能說上三兩句板橋、白石、啟功、樸初之類,便能進入行家裏手的階梯。因此,不論企業事業單位,愛字或習字的人多如牛毛,且談起來眉飛色舞,甚至於不約而同認為這種風雅就是上流社會的標誌呢!邊玉貴常年握筆,練就了一手絕妙的硬筆書法,卻決不肯進這個雅圈。當然,憑他那德性就決定他萬萬進不了這個圈,但因了諸多材料戶的關係,他對雅圈之內的笑話倒是知道不少。比如:某頭兒將一名家蘭草畫倒掛,某頭兒得一名人字卻十年沒認出其中所雲,等等,太多了。聽罷免不了開心一笑,就像笑剛才街頭廣告那樣。就在他對著玻璃一笑之際,卻看見了窗子裏一個醜鬼也對他回笑。那是個長長的瘦杆兒,蓬鬆的頭發下那張臉皮就像曬蔫了的嫩茄子,眼眶子像井,眼珠子像球,細長伶仃的脖子就像一個豎放著的錘子柄,早已過時的中山裝空空蕩蕩,叫人想起排骨,想起曬幹了的葵杆兒。天!這就是自己嗎?邊玉貴捋了捋頭發,再也沒興頭去譏笑那些大肚蛾了,一種渾身疲軟的感覺壓抑著他那極端懊喪的心。他跳上車子,一悶頭地騎回家了。

邊玉貴回到家裏,飯菜早已涼了,老婆和兒子正焦急地等他。車鈴一響。老婆就跳出來:“你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吧!”“怎麼會呢?”邊玉貴一邊把車子靠牆放好,一邊從車子後架上把紙包拿出來。“唉呀!你還斯文,可把我們急壞了,你是辦公室的閑人,從來沒有晚回來過呢!”老婆一邊盛米飯,一邊埋怨,兒子卻顧不了許多,早就坐在桌前狼吞虎咽了。邊玉貴有兩個兒子,今年同期參加高考,兩個兒子都接到了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可是邊玉貴說什麼不讓他們報考文科。邊玉貴的道理是上大學要務實,學一點貨真價實的知識,不能務虛,要掌握一手絕技,耍筆杆子終究不是人生之路。兩個兒子有些想不通,邊玉貴就抬出自己現身說法:“看看你老爸吧!一輩子手指磨出了幾個坑,可是倒臨了,我能說哪一樣是屬於我的呢?人若沒了,連個痕跡也沒留下。可我那些同學就不一樣了,找出了礦的,研製出新品種的,設計了高樓大廈的,哪個都上了檔案留有記載。你們不能學老爸!”兒子點頭應了,一同報考理科大學,一個錄取到石油學院,一個錄取到電子學院。邊玉貴心中的壓抑一下子消失多半。兒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常常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說。老婆則認為,幸虧邊玉貴爬格子寫材料,青燈孤影,熏陶了孩子的耐力,幸虧邊玉貴不善於交際,沒有幹擾,學習環境好,要不怎會一下出兩個大學生。今兒個端著飯碗,老婆又提醒老邊說:“看日曆了嗎?離開學日子不遠了,咱們下午給孩子選點洗刷用具什麼的。”“沒空,今下午我到單位有要緊事。”“喲,單位有什麼要緊的事能臨到你?”老婆以為邊玉貴又是推脫之辭。邊玉貴就這樣,不喜歡陪老婆上街。“這一次可不是開玩笑嗬,是莫科長讓我到大會去讀發言材料!”“什麼?”老婆睜大眼睛,“就是昨晚趕寫的那份材料嗎?”“是啊!”“不去!那是什麼差事,竟讓你去!我們單位都是一二把手親自參加,別的單位也都是最低去個三把手或督導員什麼的。隻有落後的領導沒有落後的群眾,你去算老幾?”“唉呀,這話我都說過了,辭不掉的,沒法子。材料我都接了,還怎麼推呢?”“你呀——你這個傻冒,該念的不念,不該念的去念,想當年你要是這麼積極,咱們到如今也不會活得這麼窩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