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3 / 3)

“君子不提當年勇,你還翻什麼陳芝麻爛穀子呢?”

“我就是愛翻舊帳,一個人沒記性還算什麼人?”老婆一臉布滿了委屈的陰雲,邊玉貴唯恐老婆鬧氣,就不再說什麼了。

邊玉貴還能說什麼呢?既然往事早已成為過眼煙雲,隔年的皇曆翻出來又能起什麼作用呢?老婆所指,邊玉貴也清楚,並非記性不好。那是一次全省性的讀學講用心得選拔賽,各單位都寫讀書心得,然後再層層篩選,最後到省裏集中,邊玉貴認真地寫了三天三夜,材料一交上去就被選中,最後到省裏去演講時卻派了另一個人,當然讀的就是邊玉貴那份嘔心瀝血的大作了。那篇大作轟動省城,那個人也當了學習標兵,不久就上調到省城高就。當時急性子老婆氣得一蹦三跳,非要捅開這個謎,叫邊玉貴去上麵找找。邊玉貴卻說:“念念材料有啥爭頭,誰念不一樣?就算他念的再好,也是我寫的呀!”可是後來那份材料用醒目的黑體字在省報登出來,邊玉貴望著那個人的署名,真是目瞪口呆了一陣子,老婆就熊男人說:“該你的風頭你不出,該你的運氣你沒命走,你是個瞎眼豆蟲呢!”邊玉貴雖然氣了一陣子,可是不久就想開了,自己解嘲說:“有福之人不用愁,沒福之人跑白了頭,說不定我要去讀還不行呢!”這事過去那麼久了,老婆就象抓了小辮子,有事沒事就拽拽,真叫人生火!“老婆呀老婆!運氣難道是裝在我口袋裏的火柴盒,想掏就隨手掏出來嗎”?不料邊玉貴心裏這麼想著,可嘴裏不知覺地說出了聲,老婆聽了之後又氣乎乎地過來接茬了,“怎麼不是裝在自己口袋裏?這一次你就不去念,我看誰能割你的舌頭?部有部長,科有科長,一正多副,閑都閑不過來,哪兒數得著你!”老婆是頭論死理的強牛,一硬起來山搖地動沒個完,邊玉貴隻好一言不發高高掛起免戰牌。吃罷飯,漱漱口,沒有午休,就摸起裝材料的黑皮包,推著車子悄悄地出門了。

邊玉貴寫了大半輩子材料,真正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聲宣讀還是第一次,免不了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激動,心跳加快,嘴角抽動。可是邊玉貴畢竟是闖過幾十年風雨的老牌辦事員了,那些在自己筆底下重複千百次的語言早已不陌生,因此那緊張激動便像夏日旋風,來得快消失得也快,轉眼間就閃過去了。接著便是有板有眼地一字一句地抑揚頓挫地朗讀。老邊讀得字正腔圓,老邊讀得快慢得當。苦讀四年的中文底子到今天依舊寶刀不老,那深透的分析、精辟的論述、真誠的反思、深刻的認識,有理有據、入木三分,聽眾嘩然。認識他的人恍然一驚:“嗬!原來老邊這小子還有這一手!”不認識的就忍不住左盼右顧尋人打聽老邊的古往今來。座談會結束,老邊幾乎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點。當天晚上,邊玉貴的特寫鏡頭就在縣電視台的熒屏上接二連三地閃出。老婆便悶悶不樂地問:“你到底還是去念了?”邊玉貴說:“念了!不念也是這麼長,念了一下又怎麼樣?”老婆說:“小心你的飯碗子!”邊玉貴說:“沒那麼嚴重吧?我不過是寫寫材料而已,又沒上街,又沒幹犯法的事,心裏沒有鬼,不怕鬼敲門!”老婆說:“好了吧!你有福全家亨,你有罪全家受,那枝筆早晚會寫出事來的,到那天後悔也來不及了!”邊玉貴說:“大不了就此罷筆,倒省心!”老婆便嘲弄:“那還不把你大名鼎鼎的神筆憋死悶死閑瘋了?”

邊玉貴的發言轟動了座談會,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極大興趣與關注。市裏領導當天晚上就約來組織部門的同誌談話,了解老邊的具體情況。組織部門的同誌就說,老邊在縣裏工作已經很久了,才華是有一些的,也曾經為淮西縣謀過不少好處,特別是他的那枝筆,頗有些傳奇色彩呢。比如說有一年夏天,淮西縣兩個區發生了冰雹災害,災害的具體調查是他寫的。寫好後朝省裏一交,結果一下撥來了大批的化肥農藥和救濟款。還有一次特大火災,本來是事故性的,可經他一寫,不但沒挨批評,還因救火行動快,表現好而受到省消防部門的獎勵。他的材料來得快,筆法新,翔實生動,眉清目秀,石獅子也能寫得活蹦亂跳呢!

市裏的同誌聽完彙報求賢若渴,當即調來邊玉貴的檔案,嘩嘩啦啦地翻了兩遍,便搖頭歎息了,原來老邊已五十有二了。“可惜!可惜!”市領導連聲說。“是呀!若不是他這個年齡段不在提拔之列,我們也會考慮他的。”縣組織部門的同誌也附和著解釋。市領導點頭稱是後又惋惜地補了一句:“是枝快槍,隻可惜老了些!”

邊玉貴第二天去上班,剛進辦公室,就接到電話,省市領導要在黨委會議室召見他。邊玉貴的頭“嗡”地一聲大了,那張猶如醃製的乳黃瓜一般的臉上湧起了一團團惶恐的陰雲。他當即想到:莫不是老婆的話真的應驗了?那麼是寫得輕了,還是寫得重了?是哪兒出了格嗎?他閃電般地回想著那些遣詞造句,憑往日的經驗,應該說是萬無一失的呀!老邊呀老邊,你寫過了多少大江大海,難道今天還能真的翻了船不成?現在上級領導追究,該如何是好?去會怎樣?不去又會怎樣?他飛速地設想了幾種結果:去頂多是檢查檢查,說說自己跟不上形勢,認識不足。再說還可以辯解一番,自己在單位隻是個辦事員——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不參政二不當家,寫材料是聽別人授意,自己隻是幹幹筆工這個角色;還可以表示一下今後的態度,以後再幹類似的事定要謹慎行事,認真領會領導的意圖,或者幹脆表示,洗手不幹了,誰叫寫也不再寫了,況且自己本來就不是寫材料的秘書,玩玩筆杆子隻是業餘愛好而已。或者隻是因為情麵不好推辭而已,這是去的考慮。而不去呢?會不會被認為別有用心,畏罪逃跑,回避問題,態度不老實等等,唔,不去是萬萬不可以的!邊玉貴正在左右的斟酌,科長老莫走過來,沉重地撫摸著老邊的肩膀說:“事已如此,千萬不要激動。當初叫你寫萬沒想會有此後果,我們整材料時也不夠細心,不夠嚴肅,叫你去發言也不夠慎重,現在到底有了什麼破綻,我們領導心裏也沒有個底,反正無論什麼問題你都要沉著冷靜,三思而後行,盡量把事態縮小到極限,明白嗎?咱科裏十幾個人的前程就係在你身上,要想著說!嗯。”邊玉貴感到莫科長的手溫,聽著莫科長的叮嚀,覺得很溫暖,也很悲壯,關鍵時刻能夠擔此重任,邊玉貴倒有些像個老辦事員的樣子了。他整整衣服,捋捋頭發,然後習慣地夾起那個掉了拉鎖破了皮的公文包,昂首挺胸義無反顧地走了。

邊玉貴前腳跨進黨委辦公室,有人就朗聲笑著迎過來:“啊哈——小邊小邊!昨天一發言,我竟然沒認出你來!”迎上來的人一把摟住邊玉貴的雙肩,就象外國人到機場迎接貴賓似的擁抱,那人扳住邊玉貴的肩頭,左看右瞧,就像在集中精力地審定一件新出土的文物。邊玉貴,如墜五裏雲霧中被摟得莫名其妙,好生拘謹,飄忽在雙眼中的皆是困惑和疑問。

“哈哈!看看!犯呆了吧!也認不出我來了,就像我昨天沒認出你一樣,少小離鄉老大回,我們真的都變了呀”邊玉貴尋找信息。

“喏,小邊,你還記得五香老蠶豆嗎?還記得油炸黃豆爆米花嗎?就是在草灰裏像炸彈嘭嘭直響四處飛的爆米花?”

“你是——”

“我是——”“你是——小——秘——書?”

“對呀對呀!小——黑——子!”

“小黑子!”

“小邊!”

四隻胳膊緊緊地擰在一塊了,昔日的友情如洪水像春潮漲滿了兩顆久別重逢的心。邊玉貴呀邊玉貴,竟然窩囊地流出了眼淚。李小黑的眼圈也紅了。陪同的領導見狀都愣了,李小黑朝屋裏的人擺了擺手,說:“你們都各自方便吧!我倆單獨談談,分別幾十年,相逢多不易啊!”屋裏的人聽了這話都知趣地走開了。邊玉貴還像一尊泥塑呆呆地立在那兒,他定定地望著眼前的李小黑,和多少年前那個蹶著屁股炸爆米花的李小黑怎麼也對不起來。當年小秘書的影子一點也不見了。且不說他那比原來闊了幾倍的腰身頭臉,單就那西服領帶風韻氣度及滿頭白發也叫人和當年的小秘書無論如何聯不到一塊去。真是歲月如流水,時光催人老啊!一刹那,莫名的酸楚和感慨湧上了邊玉貴的心頭。

此刻,李小黑已經將一杯沏好的茶端了過來,親自遞到邊玉貴手上說:“還記得嗎?那時候每次都是我給你泡茶,端到你手裏,你還不肯停筆,有一次把杯子撥拉掉了,燙得我好一聲大叫。”邊玉貴笑一笑說“難為你都還記得!”“當然記得!以後調上去了,再也沒享受過那些和你在一起的快活日子啦!”

“唉,風風雨雨轉眼幾十年,原以為你該調到市裏什麼地方去了,想聯係幾次都沒聯係上,做夢也沒想到能在這裏又碰上你。昨兒個聽了你的發言,我當即就說,這是個才子,事後叫市裏的同誌去查檔案,才知道是你。小邊!不,你瞧我,喊順了嘴改不過來了,應該稱老邊了不是?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我一點也不了解。”

聽了李小黑的話,邊玉貴禁不住沉沉地低下了頭,喃喃地說:“還不是和你在這兒時一樣,除了成家多了個老婆和兩個孩子,別的就是寫材料嘍,誰找就幫誰忙。”

“聽市裏同誌給我說,你至今還是個一般幹部,唉!你呀,為什麼不想著進步呢?你的能力不僅於此呀!”李小黑責備中帶著關懷和信任。

“機關的事,你也清楚,進步並非個人所想!”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這麼多年,你為什麼就沒想到過找我,有誰還能比我更了解你呢?”

“這個——”邊玉貴無可奈何地苦笑了。

舊友相見話兒說不完,兩人談到二十多年的分別,談到文章,談到開放,談到熟人摯友,談到了婚姻家庭,一直到接近中午,李小黑的車隊要起程回省了,兩人還難分難舍。邊玉貴把李小黑送到縣委大院門口的停車場,李小黑忍不住回頭來擁抱邊玉貴,眼眶裏有濕漉漉的東西在秋陽下閃光。邊玉貴一直陪李小黑進了小車,才弓著腰退出來。坐在小車裏的李小黑還伸出頭來朝邊玉貴招呼道:“小邊子,認真考慮我的意見,我等著你的回複嗬!”省裏的車子一走,邊玉貴便悄悄地閃出了送行的人群,但李小黑與邊玉貴那依依惜別的場景卻給縣領導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人當場竊竊私語地議論:“有這條線掛著,老邊是鞋幫子變帽沿——上頂了!瞧吧,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別看邊玉貴窩囊這些年,沒準這會兒發跡在後頭呢!”特別是省裏領導最後一句話,到底回複什麼呢?人們都估不透。

消息傳得真快,邊玉貴中午剛回家,老婆便什麼都知道了。中飯桌上,老婆滿麵春風地又是夾菜又是盛飯,把邊玉貴的飯碗壘得像土堆。就像迎接凱旋歸來的勇士一般,老婆望著悶頭吃飯的邊玉貴,喜滋滋地說:“活了這些年,今兒才熬得像個人模樣!”邊玉貴停下筷子就問:“怎麼回事?”

“你們科長唄!平時見我頭昂得像發情的公雞,愛睬不睬的,今兒個下班卻像換了個人,大嫂長大嫂短的,其實沒準他還大你一歲呢!我還悶在鼓裏不知他為啥這樣討好我,原來是你這個悶葫蘆時來運轉哇!科長一再說是他給了你這次機遇,要不然上邊領導再愛才也沒法在人海中發現你,還叫你不要忘記他呢!瞧!八字還沒一撇,就巴結上來了!”

“得了得了,聽那些窮叨咕幹啥,沒影的事!”

“喲!連我也保密嗎?你總該不會當個老陳世美吧!”

“你到底聽到了什麼事,又是風又是雨,神經兮兮的!”

“不是說省領導和你有特殊關係,又是摟又是抱,兩人都哭得象雙胞胎似的,瞞著我幹什麼?你走運我也享福,夫貴妻榮我還能不懂,難道我能扒你豁子嗎?”老婆真是生氣了,心想,人啊真是,男人還沒發家,就變了心。

“你不要聽別個嚼舌頭,我是遇到了一個熟人,不就是給你提及的那個李小黑嗎?”“那不就行了嗎?依你和李小黑當初的情份,他總不能不幫忙吧?”

“不要說叫我喪氣的話,別人看不起我,你也順大溜貶我,我有什麼過不去有什麼難處找人幫忙?我不是生活得挺好嗎?”

“挺好挺好!誰也沒你好,幹一輩子辦事員,寫了一輩子材料,看你多光彩!你咋不和李小黑比一比?”老婆傷心得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邊玉貴不是我嫌你,我哪一天不為你抱不平呢?那些小雞肚腸的人鑽門子都上去了,就你上不去,李小黑他能不了解你嗎?”

“他怎麼會不了解呢?他還提到要我去省裏工作呢!”邊玉貴被老婆的眼淚感動了。

“這話當真?”老婆臉上的委屈像風掃殘雲,一下子全無了。“真的這麼應允過嗎?”

“我沒答應。”邊玉貴低聲地說。

“為什麼?”老婆的臉一下子拉長了。

“遇事要從長遠掂量,你想想,就算我到了省裏,可是和那些機關裏的老人員相比,我還得算在最後,是個新兵蛋子,按資排輩,哪年才能輪到我,我的起點又那麼低,今年已經五十二了,還有等待的餘地嗎?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到省裏我算個什麼呢?可在這裏就不同了,盡管我什麼官都不是,什麼位置都沒有,可是各機關都用得著我,在官方我沒有地位,可在人心裏我有份量,這不就行了?沒有誰在心裏小瞧我,我這一輩子也就值了。我不想再去省裏受煎熬,重新開始,重建一片天地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已經不是二三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了。人前人後低聲下氣,會毀了我的。”

盡管邊玉貴語重心長地說了那麼一段,老婆仍舊抱著一線希望地問:“李小黑他怎麼說?他同意了嗎?”

“他說讓我再考慮考慮,考慮成熟了再給他回複!”

“那你呢?你怎麼考慮?”

“我已經坦率地告訴了他,不要再考慮了,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寫材料已成了我的業餘愛好,再過幾年我就退休了,退休後掛牌開個材料鋪。當個材料個體戶,或許收入挺不錯呢!那時候兒子都大學畢業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們老倆口寫幾個錢,我也帶你天下名山大川遊它一遊,補一補你跟我受這多年的窩囊氣的情份。”

沒等老邊繼續說下去,老婆就叫了起來:“老邊呀!邊玉貴!你生成是個苦葫蘆,丟在蜜罐裏也泡不甜!省城這條光明大道你不走,還想歪點子開什麼材料鋪。什麼樣的個體戶我都見過,就是沒見過材料個體戶,你能呀你能,誰也沒你能是不是?商品市場都疲軟,就你的材料市場不得疲軟是不是?”

“嗨!我巴不得材料市場疲軟呢,隻怕我活著時候見不到那一天!”邊玉貴被老婆叫得沒有心緒再吃下去,就推開碗筷,去裏屋午休去了。老婆衝著邊玉貴的後影就罵:“少擺你那神筆威風吧,頭發都磨白了,啥名堂也沒有!窩囊!寒磣!寒磣!”

尾聲

因為老婆的參政議政,邊玉貴到底是留在淮西縣繼續幹辦事員等待退休開鋪子,還是去省城高就,終於沒能做出最後的決斷,因此這篇故事沒有完。好在淮西是個上百萬人的大縣,百萬人的生活秩序不會因某個人的沉浮榮辱而受影響,何況邊玉貴還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機關辦事員呢?因此,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因此,農業為主工業為輔商業協調社會求穩計劃生育高考掃盲穩定物價搞活市場一切如往,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