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回首(2 / 3)

“可實在是我吃著的呀!”金菊淚眼朦朦地望著我。風吹日曬的麵龐上裂開了口子,顯得皮膚粗糙,隻有那雙青春的大眼睛閃著強烈的生命之光,蘊藏著無邊的深情。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這雙眼睛,這雙鍾靈雋秀,熠熠發光的深潭般的大眼睛就深深地吸引了我,給我莫大的欣慰,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將金菊一把摟在懷裏,心裏無數遍地默默呼喚“金菊——我的親人!”

“金菊,從今後,你就別喊我老師了,叫我洪姐吧,你知道,我已經整編掉了!”許久,我神色黯然地說。

“不!我就是要喊你洪老師,你是我最好的老師,我心裏永遠這麼想。”金菊抬起頭,攥緊拳頭,堅定地說。

“真的嗎?”我凝視著金菊,一股暖流在我的周身湧動。

大年初二,天空紛紛揚揚地落起了雪花,我和金菊到小學校陳主任家拜年回來,意外地看見許白塵正在廚房裏劈材禾。金菊見許白塵回來了,不再逗留,就冒雪回家了。

“許白塵,你怎麼這麼急趕回來?”我有些明知故問。

“其實,我心裏一點也不想回去,你硬攆我,強摘的瓜不甜,我隻好遵命,回家後心裏不得安寧,年初一就跑到火車站子裏候車,凍到夜裏才上車,換乘汽車倒是鬆快,一車隻裝兩個人。唉,下汽車這段路可累得我直喘粗氣。”

我心裏清楚,汽車站到小楊村,三十裏地有餘,也真難為他,還扛了那麼多東西。中午,許白塵燒的飯,全是帶來的熟食,還有一瓶桂花酒。他敲著盆子,興趣盎然地唱道:“借問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來了!”他高高地舉出那瓶甜酒,滿滿地給我斟了一小茶盅。長這麼大,我是滴酒不沾的,怎麼也不敢喝。許白塵抹掉長耳絨帽,仰著頭,嘴巴對著瓶子,咕咕咚咚地直咽。我生怕他醉了糊塗起來,一把奪過他的酒瓶,放在背後,許白塵睜著憤怒的眼睛,用粗大的雙手抓住我,惡狠狠地說:“哈,管上了,你不喝,還不讓我喝,我知道,我的酒不好,可是好酒你能喝上嗎?呸!天寒地凍,老子吃苦受累都是為了誰!哼!我堂堂五尺漢子,一年到頭吃補助糧,向老子娘討錢花,頓頓芋頭茶,芋頭饃,芋頭幹,芋頭片,辦事要低頭,出門要喝蛋。別人都跑了,哪兒找不到個球工幹我卻不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要陪你,隻要你願意,我陪你一輩子!”

許白塵語無倫次的模樣嚇壞了我,我哆嗦著捧起小茶盅,一氣喝個精光,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倒,再來一盅,喝吧,再續一盅,昏昏沉沉,悠悠晃晃,天地間沒有了苦惱歡樂,醉了好,醉了好,還是醉了舒服,生活呀,竟是這般的……恍惚間有個人奪去了我的茶盅,唉,奪吧,愛奪就奪,愛拿就拿,什麼都不是屬於我的,我不能自製,我該休息了。

“春風又染一年綠。”春天,懶洋洋的春天姍姍來遲,白天長,夜晚短,總也睡不過來困,肚子餓得也快,讓許白塵吃饃,我喝稀糊。春耕,我和許白塵一起去拉犁,我的短繩子拴在許白塵的長繩子上,蹬緊雙腿,伸長脖頸,巴不得犁得深些,再深些,收獲時裝滿隊裏的大倉填飽自己的肚子,許白塵不時地掃我一眼,我會意地將手搭在他那根繃緊的繩上,便得到了瞬間的歇息。一步步艱難的腳印,都被那鐵犁翻起的泥浪掩蓋,那根細細的彈繩雖已被我縫上了破布,但還是深深的陷在許白塵肩膀上那油黑的肌肉裏;春播,許白塵扛著大鋤,我端著簸箕,許白塵刨出了一個個坑,我把種子一粒粒埋進土裏,雖然仍有人不斷取笑我們,但兩人都已坦然,彼此覺得需要對方,生活是苦的,人情是甜的,有苦有甜,這才是生活的本身。

春天過去了,又熱又累的午季來到眼前,許白塵很是擔心我這贏弱的身子吃不消,我卻不以為然,象金菊說的那樣,苦吃得多了,也就不覺得苦了,許白塵最終還是跑到楊村小學去找陳主任。終於,經過陳主任的介紹,我到了五裏外的連中去教語文,我很高興,不是因為去當代課老師就可以擺脫繁重的勞動,而是因為我又可以和金菊在一起。誰知道上任的前一天晚上,金菊卻跑到我們知青點來,喃喃地告訴我:“洪老師,我要退學了,”說完就唏噓不止。這怎麼成呢?我還是拿出以前的話來勸她。她十分憂傷地坐在我的床沿上,兩眼緊緊地盯住牆上那幅她送給我的畫說:“我很想讀書,可是沒辦法,媽媽說實在供應不起,爸也來信催我,學點本事弄碗飯吃是正經事。”我知道金菊爸是五十年代醫科大學畢業生,原來是縣醫院內科主治醫師,前幾年清理階級隊伍倒了黴,後來就到製藥廠當工人去了,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難道還能給金菊找事做,我不放心地問金菊“你爸讓你幹什麼呢?”“爸說無論政策怎麼變孩子總是要生的,縣醫院婦產科培訓接生員,叫我去學學。”“啥!怎麼叫一個女孩家去幹這種營生,想起那神秘的出生,髒、羞、怕一起湧上我的心頭,我真是不寒而栗。怎麼可以呢?”我一再搖頭歎氣。“我也不想去學,可我是老大,下麵還有五個弟妹,不能都靠父母,我也該自己養活自己了。”看著金菊那難為的神色,我覺得喘不過氣來,許白塵也跟著說:“走了好,幹啥不是混飯吃,跑碼頭揀破爛,也不願當個鄉下漢。”

金菊找工作去了,我就象失去了什麼,心裏有難以言狀的惆悵,做事,走路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其間,許白塵不斷地勸我,千裏搭長亭,沒有不散的宴席。麥收過去了,兩人總共分了六十多斤小麥。新麥麵剛磨好,我們就飽飽地吃了頓大饃,許白塵家也常常寄些東西來,雖說很少,但總是給兩個人平添了幾分喜悅。說來奇怪,這一段,我竟一點兒也離不開許白塵了,他一天不在家,我就有些神不定。感情危機的女人,是多麼需要一個相通的男人支持,我不敢想象,假如沒有許白塵在這兒,我該怎麼生活。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天,我剛從聯中上課回來,忽然見許白塵顯得意外興奮,我不知又會有什麼好運氣降到我們的頭上,正待發問。他揚起信封,用變了腔的聲調說:“洪麗,你快瞧,我爸來信了,礦上今年搞內招,他讓我盡快趕回去報名,馬上參加體檢!”說完竟手舞足蹈地唱起來“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枝發了芽——哈哈,嘿嘿——”,望著眉飛色舞的許白塵,我的雙腿象灌上了沉重的鉛,久久地立在那兒,邁不開一步,良久,我撲到床上失聲地哭了。許白塵走不掉,他爸爸礦上可以搞內招,我能靠誰內招呢?我想起了九泉之下的父母,他們永遠地去過平安寧靜的生活,任憑世間的一切喧囂,不能驚醒他們漫長的夢,任憑骨肉親人的萬般苦也牽動不了他們那顆僵硬的心。

“洪麗,這是兩個人的喜訊,你不用難過,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的,明天我就去活動,來吧,高興起來吧!”說著,許白塵激動得把我從床上一把拽起來。用老虎鉗子一般的雙手,將我高高地舉起來。我嚇得嗷嗷直叫鬆開我,不知這種時刻該哭還是該笑。我能怎麼辦呢!這個環境,我隻能依靠他,相信他,因為他曾經幾次成功地幫助了我。

不久,許白塵從礦上回來了,他那副難言的神態,分明告訴我,沒有搞好,他提出讓我頂他,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死心了,再說,走一個省心一個,何必兩個都拋在這兒拴在一顆樹上吊死。想是這麼想,心裏的痛苦依然不自覺地溢在臉麵上,許白塵隻好拚命地幹活兒安慰我,打水,掃地,機麵粉,糊天棚,掃牆壁,砌新灶,甚至連夜用麥秸擠好了三條草毯子,離冬天還遠著哪,虧他想得出。

走了,許白塵終於走了,我頓時成了一葉孤舟,情緒更加低落,惆悵又加一層。一個酷熱的夏天不知是怎麼捱過來的,隻有那一封封來自礦上的信才說明我還活著。村裏的人都打賭說許白塵肯定不要我了。我心裏想,他不是那種人。許白塵不在我身邊了,我反而黑天白夜地想他的好處,想到他給我的支持和方便,主觀上,我盼望他在礦上能有好光景,感情上卻巴不能他出點事。再被發配到這兒來,人呀,真夠自私!直到這時,我才覺察,我是那麼的愛他。人說少女的熱戀是發狂的,我說二十五歲已過的女人的愛是挑剔的深沉的。我的少女時代早已伴著黃金的夢消失了。在這貧困的鄉間,貧困的生活中,我的生命之火還是沒有熄滅,青春的熱血在血管裏奔流,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思念的夜,揪心的夜。到學校,想念金菊,回到知青點,避不開許白塵的影子,日子總是顯得那麼漫長,巴不得快點,快點,再快點,可是巴望什麼呢?連自己也搞不清楚。

一陣陣風吹走了炎熱的盛夏,一年一度的大學招生又開始了,有線廣播裏剛剛播出招生通知,我就癱在了床上。每年到這種時刻,我就象生了一場大病,手腳痙攣,心跳增加,明知無望,可心裏苦想,今年似乎比哪年想得都厲害,因為孤獨嗎?不是,以前我也曾孤獨過。我開始奔跑了。在我身上,最缺乏活動能力,受不住人家的話,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跑到大隊書記家,跑到小學校陳主任家。陳主任很同情我,騎車帶著我到處求人,能夠說上話的地方都拜到了。許白塵給我寄了八十元錢做活動經費,還寫信說夢中都想著我走進高等院校。一台紅燈牌收音機悄悄地放在知青辦主任——肥老萬的桌子上。我如釋重負地突破了公社這一關。公社推薦上去的名額都是有望的,我掩飾不住心中的樂,開始整理我那些可憐的家產。粗笨的,不值錢的,比如菜板,農具等……我象一隻候鳥,急切切地盼望著回歸。

到縣城檢查那天,陳主任騎車送到車站,他長歎一聲說:“小洪,你總算熬到頭啦!”

“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我望著他,心裏充滿了感激之情。

全公社參加體檢的青年都到車站聚齊,肥老萬最後才到,他一眼瞟見了站在車站拐角的我,微微一愣,“怎麼?洪麗,你們書記沒通知你?”“我不是來了嗎?”我輕輕地回答。

“不是!不是!”老萬連連擺手,“你出來一下!”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心口撲撲地跳著,順從地隨著老萬來到候車室屋後的牆根邊。老萬鄭重地告訴我。“洪麗……”

這不幸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震撼了我那顆柔弱的心。上蒼哪,就這般地不長眼睛嗎?為什麼照顧別人的名額單單從我們公社扣掉?為什麼我們公社就偏偏去掉我?我還沒有熬夠嗎?一年年一月月。細密的皺紋爬上了額頭,豐滿的胸脯日漸枯瘦。我的心碎了,膽裂了,一腔苦水直朝外冒,我狠命地咬住了嘴唇,不讓心靈的呼喊進發出來,這兒——不是流淚的地方。肥老萬輕聲悄語地靠近我說:“小洪,別難過,下一次,我會照顧你的,一定!”說完用豬蹄般的手指在我的手心裏狠狠地掐了一下。被痛苦和失望淹沒的我,一時竟沒能夠理會其中的惡意來。

公共汽車載走了一車歡樂的笑聲,留下了一顆苦難的心。我垂頭喪氣地坐在陳主任的車上。隻好又回到聯中代課了。我不甘心當一輩子農民,也不甘心作一輩子鄉村教師,而希望,理想又象天幕上的星星離我那麼遙遠。現實折磨著我,我比往日更加沉默憂傷。許白塵這時幾乎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他是那樣的了解我,愛護我,信來得更勤,驚歎號一個比一個醒目。

“不要灰心!我等著你!兩個人的力量比一個人大!我支持你!等著你!我一定等著你!”我象深秋裏一顆枯黃的小草,本該經不住寒霜的襲擊。可是一想到遠方一個人在等我,我又振作起來。一分痛苦兩人承擔,痛苦就會減半。我在鄉間小路上,在泥濘中深深地期待著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

許白塵走了幾個月了,我無比地想念他,可眼下的情況我沒有勇氣登門。中秋節到了,想不到許白塵從礦上趕回來,我很高興,高興得象個孩子,許白塵帶來了兩封美味香甜的月餅,我不過意,又自己動手烙了幾塊糖饃,小院裏的向日葵羞羞答答地低下了沉沉的圓盤,我揀那成熟的砍了兩顆,鄰居大伯送來了一碗新摘下來的花生,兩捧蓮子,我自己又摘了毛豆買了甜瓜,蘿卜,嫩藕。對於兩個人來說,這實在是夠豐盛的。

月亮是美的,可愛的,誰不喜歡月亮,憧憬著月亮,特別是天高氣爽的中秋之夜,夜空清朗如洗,月亮最亮,最圓,飄逸的月亮也最美麗,我和許白塵坐在月色皎皎的小院裏,案桌上擺滿了食物,兩人對著明月緩緩舉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滲進了無比的柔情,話語間不知怎麼就談起了金菊,我有些黯然傷神。許白塵看出其中的奧妙,輕輕將話題一轉,“洪麗,據說嫦娥偷吃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藥,輕身飛月,結果在廣寒宮裏變成了癩蛤蟆,以後人們也把月亮稱做蟾蜍。”

這簡直是對女子的玷汙呢!我霎時來了氣,極力爭辨:“謬論謬論!你沒見過宋謝莊寫的《月賦》嗎?其中就有引玄兔於帝台,集素娥於後庭之句,這分明是說嫦娥登了天帝的宮廷呢!”

“瞧,你又發火了,不過是傳說不同,其實我真的同情那位寂寞人呢,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假如我也能搞到不死之藥,我會馬上吃了,飛上月宮給她當傭人呢!”許白塵說著,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盯得我好生不自在。我細細地嚼著毛豆。故意將頭轉向另一側,灰心地喃喃地自語道:“唉,隻可惜我不是嫦娥,我是那被貶的吳剛,桂樹不倒,我永遠不能離開。砍,砍,直到生命的盡頭。”說到傷心處,眼淚不知不覺溢了出來,許白塵邊忙遞過手帕,順手塞過來一隻削好的蘋果,輕聲地責備我:“幹嗎淨想些晦氣的事,高興些,我還能比你強多少,一個煤黑子。”是啊!天下斷腸人何止我一個,我為什麼老是做痛苦的奴仆,我抓過酒杯一飲而盡,邊飲邊流淚胡亂作歌“花間一瓶酒,獨酌無相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我將削好的蘋果推放在案桌上,隻顧大口喝酒,許白塵奪過杯子,把蘋果遞到我的唇邊,“吃!不要喝了!”這簡直是命令,訓斥,好你個許白塵,以前我奪你的杯子,現在輪到你奪我的杯子了,你進了礦有了工作,今天來可憐我,明天可以拿腳就走,明晚我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搶過酒瓶,象以前他那樣對著嘴唇,咕咕咚咚,喝罷扔了瓶子放聲大哭,“啊——嗬,明月何時有?把酒問青天——”

“洪麗洪麗!別發神經了,聽我說,明月會有的,就在心中。你看,地上的月亮都圓了我在你身邊,我就在你身邊,地久天長,永遠永遠……”

浩浩天穹,金輪當空,蟾光縹緲,似輕紗似薄霧,我好似昏沉沉駕雲追月;涼風習習,微露送寒朦朦朧朧中隻覺得巨石壓胸,岩漿翻滾,周身躁熱,醉了,我真的醉了。

月亮,可愛的月亮,中秋之夜圓得出奇,圓得驚心動魄……

沒幾天,許白塵來信告訴我,他的父親在一次事故中遇難了,他心底的悲痛是無法形容的。又一顆無名的星星落了,我很為他痛心,他告訴我,礦上決定照顧他,把他從井下調上來,準備推薦他去上大學,這所學校恰好是我父母生前工作的地方,唉,世上真有那麼巧的事,許白塵終於上大學了,我卻高興不起來。一方麵。我覺得這代價也太慘重了,另一方麵,我心頭產生了一絲不安,罩上了一層莫名其妙的陰影,我們之間的距離又拉遠了。

九九重陽節一過,我日漸渾身發懶,即便是白塵那一封封喜氣洋洋,浸滿溫情的信也難讓我打起精神來,看見什麼都心煩,看見什麼都憂傷,懷疑,什麼都不想吃,真是生了大病了嗎?我惴惴不安地跑到公社衛生院,醫生診斷可能是肝炎,當即給我開了三大盒肝注射液,大青葉,板蘭根之類。為什麼倒黴的事兒總是讓我碰上,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我不能再去聯中代課了,我是怕自己的病傳染給學生。我躺在床上,聽著的小院秋風的嗚嗚聲,盼望著許白塵的來信,一連二個星期的注射,絲毫沒有減輕。這段時間,小學校的陳主任來看過幾次,他勸我活動一下搞病退,不要再等下去了,再熬下去會毀了自己的,可他一點兒也不了解,我能朝哪兒退呢?推薦不上,這兒說不定會永遠是我的家,有病的人更愛多愁善感。陳主任勸我不要太傷心,這種病心理治療也很重要。

沒兩天,我開始嘔吐了,每天早晨,病勢似乎更重些,連睡夢中也會奇跡般地想起那些半青不黃的酸桃子,青杏子。終於,我明白了,巨大的恐懼以泰山壓頂之勢罩上了我的心頭,我驚呆了,可怕的念頭惡魔般地吞噬著我,我失魂落魄地躲在小屋裏,不敢越出門檻一步,痛苦與失望,憂慮與擔心,後悔與憤怒,交織一起,羼雜著,我該怎麼辦?我頓足捶胸,我痛不欲生,我羞愧難當,問大地,問蒼天,我暗暗祈禱:如果真有大地的話,那麼保佑我是一場大病,難以治愈的大病吧!我乞求地下的父母原諒我,原諒我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吧!二十七個春秋,我都問心無愧地過來了,真的該我這般命苦嗎?在這偏僻的鄉野裏,在這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極為枯燥的地方,男女尋歡作樂的比比皆是,包括以前的老插們,男女廝守混樂的也不乏其人,難道就該來懲罰我嗎?天,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

雖生猶死,迷迷糊糊又是半個月,病狀奇跡般地好了,盡管我不吃不喝,百般地糟踏自己,可是不該長肉的地方還是悄悄地發了起來。不能再等待了,我要告訴許白塵,讓他盡快想辦法。他曾說過天上地上的月亮都圓了現在生米已成熟飯,隻好如此,他工作,我當鄉村女老師,種田帶孩子,閑了就抱孩子去城裏過。轉念三思,這是不可以的,他在上大學,結了婚的人不能上大學的,他肯做出這樣的犧牲嗎?就算他肯,我也不肯,上學的權力來之不易,再說,他一次又一次地為我努力,是想讓我有個正式工作,決不是單為了叫我結婚,我愛他,其實我又何嚐不愛工作,愛自由馳騁的事業,愛個風吹不動,雨打不爛的鐵飯碗呢?做個平凡的母親決不是我最終的目的,單有了這些,我會苦惱死的,結婚就預示著任何理想的破滅,招工招生全沒有資格參加。爸爸媽媽知道了他們唯一的寶貝女兒僅僅做個家庭婦女該怎樣的垂頭喪氣嗬。不!決不能告訴許白塵,不能讓他擔這份心。可是眼下這種情況,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這是靠自己無論如何也扔不脫甩不掉的呀!人在最危急的時刻常常會搜腸刮肚,尋覓一線生的希望。猛然間,就象迷路人在寒夜裏發現了北鬥星,我想起了她——金菊。我帶上了僅有的五十元錢,毫不猶豫地登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

縣城,古老的城,青石板小街,三條豎排,中間凸兩邊凹,走在上麵極擔心被滑倒,我在街頭徜徉。金菊以前給我來信交待過她的往址,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城北中藥廠,我沒有勇氣進去,我咒罵自己事到臨頭無主意,我跑回郵電局掛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金菊的爸爸,他告訴我金菊去縣醫院上班還沒回來,讓我到家裏等候。去不去呢?站在郵局的走廊裏,我猶豫不決。天,陰沉的很重,開始落雨了,淅淅瀝瀝的雨滴,叭叭嗒嗒地敲打著青石板,給人一種淒苦的感覺。一陣冷風吹來,衣著單薄的我不停地打著寒顫,望著那些匆匆忙忙的路人,我真有說不出的妒意。他們目標明確,神情專一,腳步有力,正在去何方,又要回何方,不用多慮,等待他們的,或許是溫暖的家,或許是稱心的工作,親朋好友,他們比我幸運。從早上到中午飯菜未沾牙。不一會兒,我身上就起滿了雞皮疙瘩。出入郵局的人驚訝地望著嘴臉烏青的我。真夠難為情,不管怎樣,我還是應該見到金菊,我顧不了許多,冒著雨,第二次朝城北中藥廠跑去。

金菊的爸爸四十多歲,很文靜,慈祥,雖然做工人,仍舊透出醫生特有的氣質。他極熱情地把我帶進家裏。家,一間方形的地震棚,中間掛著一塊白粗布,隔開了休息與吃飯燒火的地方,一張大木床,旁邊又鋪了一張小軟床,看樣子是金菊的,收拾得幹幹淨淨。兩個細脖子大腦袋的男孩子正趴在大床上寫字,看到我,他們驚奇地抬起了頭,當聽到我是金菊的老師時,他們很禮貌地站了起來。在鄉下,這兩個孩子好像都見過,不知道怎麼也來這兒。金菊爸說,在鄉下孩子學不到東西,隻好領到自己身邊,瞅空自己教。“這怎麼能吃得消呢?”我同情地連連點頭。“沒辦法,撫養子女是做父母的本份,先教點基礎知識,之後再教醫學,混個飯碗罷了。”金菊爸說得很實在。他要去值中班,讓我在家等金菊,並順手交給兒子五元錢讓金菊回來去街上買菜。我堅持說不要麻煩,我隻見見金菊馬上就回去了。金菊爸說:“不吃飯不行,金菊常常向我說起你,誇你學問好,為人好,你為金菊費了不少心,我這個做家長的正要感謝你呢!”說完就上班去了。

金菊回來了,見到我先是一楞,之後就摟住我跳起來。我仔細端詳著,金菊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又瀟灑又俊美,大眼睛比往常更明亮,嘴巴也似乎會說多了,她硬要上街買菜,我死活不讓,兩人推來搡去,最後,還是金菊妥協了。她們沒有戶口,吃的東西大多都是從家帶來的,包米麵饃還剩下一大筐,兩個人一起動手,削芋頭,摘芹菜,邊做飯邊嘮叨。

“洪老師,真想您呀!給你去了兩封信,後來忙了就沒顧上,可我心底天天都在念叨你,走在街上幾次認錯人,當場鬧個大紅臉,現在想想都害羞。你不會說我沒理想吧!可我隻能這樣,其實我心裏多想讀書,將來考大學,當工程師,文學家,醫師,可又一想,我們這樣的人家,——我爸也是個大學生,不就當了個製藥工人,和招工的青年拿一樣多的錢,幹一樣的活。你的學問也不小,還不是當個代課老師,唉,當了幾個月的學徒,現在爸托人在縣醫院婦產科給按排了個臨時工。”

“那主要幹什麼工作?”我插了一句。

“幹什麼,說來不怕你見笑,專搞人工流產,我的技術還不到家,隻能當個幫手,遞個剪刀,棉球,涮地板,打水,燙器械,消毒什麼的,有時小月份的刮宮也讓我單獨操作,我跟的那個劉醫師厲害得很,一天到晚臉繃得象光胡子似的,說句難聽話,老驢爬樹都不笑,稍有不順,她就翻起衛生眼,張開刀子嘴,不罵得你狗血噴頭才怪呢!”

土坯壘的鍋灶沒有煙囪,熏得人流眼淚,兩個小男孩嗆得不住咳嗽,燒這樣的地灶,我是外行。金菊走過來,用燒火棍三撥三撥拉,伸頭輕輕一吹,火苗忽地躥了出來。我神不守舍地燒著火,望著跳來跳去的金菊說:“醫生都是那麼心狠嗎?”“不是心狠,見得多了天天都是這個話,就象家常便飯習慣了,同情心也就沒有了。你想想,一天幾十個,哪有功夫去說安慰話,再說,來做手術的無頭案也多的是,沒有男人陪著,大多是見不得人的貨。別看她們在我們麵前羞羞答答,背後呀,說不定怎樣放浪哩!要不然還會搞大肚子?你說,這樣的女人值得同情嗎?”

“沒有頭的私生子還能檢查出來嗎?”我害怕地小聲問。

“唉!這種事我們經的多了,經眼就能看得出,和那些有正路男人的完全不一樣,結過婚的婦女來做手術嬌貴得很,大多要男人或家人陪著,上了手術台還喊男人的名字,男人在外邊焦急地候著,紅糖,奶粉,熱水瓶大一包小一包,準備得車馬炮齊,女的在手術台上哼哼,故意讓男的聽到自己在受罪。要是隊裏或單位催來叫做的,男女一臉不情願的神色,甚至還會罵咧咧,這種情況千萬要小心,不能得罪,要不會沒完沒了。手術完了自己不下來,要人扶出手術室,男人搶上來,又是背又抱,臨走了寫不完的證明,要休假的,要補助的,為了天數寫得多一點,手術情況寫得嚴重一點,男人不惜一切討價還價,女的哭喪著臉埋天怨地,而偷著來就不同了,悄悄地走進來,扯住醫生的褂襟,問她反應情況如何,吞吞吐吐,問她為什麼要刮產,胡編一通,孩子多啦,負擔重啦,其實,武裝帶還把胸脯勒得出不過氣來呢?看她那不誠實的樣子,我們一氣就抬高價,一個手術費要拾元,貳拾元都有過,最高的時候要過八十元,不過這也看人下菜,看她拿出拿不出,這種人上了手術台真叫有種,劉醫師常常故意動作很大,有時我都不忍看,可手術台上的人咬住牙,閉上眼,任憑怎樣都不吭聲,手術完了不要藥不要證明,一口白開水都不喝,提上褲子就走,連頭都不回一下,在手術室裏還有些弓腰,出了醫院大門就昂昂的好人一般,一點也看不出痕跡。”

火又滅了,煙彌漫了地震棚,金菊隻好又走來弄一番。“常來的可有知青?”我故意地問。

“有,不瞞你說,就是知青多,那些女的皮厚得很,做過一次,說不定三二個月還會找上門來。又想招工,又想快活,人間哪有兩全齊美的事呢?說真的,洪老師,在縣城工作幾個月,我更敬佩你了,下鄉落戶的知青象你這樣的學問,這樣的年歲這樣的好心正派是難得的,那時學校裏大隊裏那些黑心爛肺的造你的謠,現在想來我都生氣。現在許白塵走了,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鄉裏人就是愚昧,見不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那個,哼,難怪城裏人看不起鄉裏人!”

“金菊,別再說了,”坐在土灶前,我一個勁地打哆嗦,上牙下牙直震響。

“怎麼?洪老師,你不舒服嗎?”

“是的,也許今天淋了雨,渾身打冷勁”

“那,一會兒吃了飯,我送你去醫院,咱們現在就開飯好嗎?”

“不用了。”我無力地搖頭。金菊用手摸了摸我的前額,“喲你發燒了,滾燙滾燙的,噓——你的手涼得象冰塊,不能等了,說不定你打擺子,咱們現在就去醫院化驗!”不容分辨,金菊推過她爸爸的自行車,叮囑兩個弟弟吃飯看家,強行將我捺在自行車的後衣架上,一溜煙地騎開了。出了城北中藥廠沒有幾裏就是汽車站,過了汽車站才是縣醫院。到了汽車站門口,車輛如梭,人來人往,金菊放慢了車速,我百般無奈急中生智,就勁跳下車子。金菊猛地刹住閘,轉頭連說:“不用下!不用下!”我已經下來了,金菊也跳下車子,走近汽車站候車室門前。我鎮靜地說:“醫院我不去,我有急事,今天一定要回去!”金菊驚訝地瞪大眼睛:“洪老師,你不是騙我吧!”我點點頭。“可你剛到為什麼就走?”“是這樣,要招工了,我是專程來看你的,下午不回去,會誤掉報名時間。”為了這些謊話,我低下頭,不敢正視金菊。

“原來是這樣。”金菊放下車子,朝賣票口走去。

世上的事真是不盡人意,往往越是你不希望發生的,它轉眼而至;越是你巴望的,它卻遠遠躲開。現在我最希望重病,病出意外來,可事與願違,沒兩天,病好了,心又沉重,自然規律不饒人,火燒眉毛之際,招工指標偏偏又分下來。陳主任興致勃勃地來告訴我,這次名額多,工種也不錯,要抓緊活動,不能坐失良機,希望很大。陳主任越說有希望,我越是傷心,陳主任表示堅決幫忙。我們正聊著,肥老萬騎著“飛鴿”車趕來,“洪麗,這次一定讓你走掉,你隻管放心,許白塵把這事托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