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回首(3 / 3)

“你見過白塵了嗎?”我心中一動。

“見了,出差到他們大學去,淮上酒家喝得過癮,那裏的女招待一個比一個標。”肥老萬張著嘴巴,貪婪地笑著,乜斜著眼睛望著我:“洪麗,你和許白塵味兒不薄,他小子說一切活動費都由他包了,真是男人就是不怕難呀!”見老萬說得走了題,陳主任站起來要走。我正巴不得離開,唯恐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起身送陳主任出院子,一直走到村口。站在村頭的枯柳下,我的心一陣陣顫栗不安,滿腦子鋪天蓋地的一個字“愁”。希望和失望,失望和盼望互相碰撞互相廝殺,攪在一塊。冷風吹動樹枝上的幾片黃葉,飄飄悠悠落在我的肩頭,我六神無主地望著遠方,那裏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坦蕩無垠的土地。肥老萬的車鈴聲響了,叮叮當當地從我旁邊擦身而過。一絲寒意沁入我的心底。

不管境地多麼淒慘,隻要心裏有一絲不滅的希冀,人們總是還想活下去,越是鄰近生命的邊緣,越是留戀人生的歡趣,越是會不顧一切的求得解脫。終於,我又登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在一個僻靜的旅館裏,我訂了一個單人房間,喘息片刻,就直接向縣醫院掛了個電話。十分鍾後,金菊氣喘籲籲地來了,一見到我就焦急地說:“洪老師,你走了,我一直不放心,總覺得要出什麼事,想寫個信,又不知怎麼說才好,真是太對不起你了!”說完這句話眼眶就湧出了淚花。

“金菊,謝謝你,我這不是很好嗎?”一路上打了多少遍腹稿的幾句話,滾到嘴邊,又吞回肚裏,反複幾次攪得喉頭作痛。怎麼辦呢?萬分的羞澀和自尊告訴我,這是我的學生,十分的焦急和希望也在告訴我:金菊信得過,舍其還有誰?無地自容呀,想起來以前課堂上那些一本正經的說教,無可奈何呀,希望就在前頭。

“金菊,我準備和許白塵結婚,他已經頂替到礦山了。”真夠亂七八糟。一開口就離題太遠,對著金菊說謊話,我十分的不安,周身的熱血一下子都湧到了臉上。

“洪老師,聽說許白塵已經上大學了是嗎?他真有福氣。”

“金菊,我不能就這樣生活下去,你知道我的理想不僅僅是這樣。”

“我想許大哥會給你想辦法的。”

“可我……唉!”我沉重地低下了頭。“金菊,以前你們那裏做手術的女知青都是很壞的嗎?”我屏住呼吸,睜著恐懼的眼睛望著麵前這個十幾歲的鄉妹,她幾乎就是我的上帝,我期待著她的裁決。盡管我知道她的任何回答都會使我受不了的。金菊驚諤地望著我,許久才緩緩地說:“不!後來我通了,她們很可憐的,那麼小的年紀就被趕下鄉吃苦頭,可是我們鄉下的貧窮落後光靠吃苦能改變嗎?那些年齡大的,學問深的,早該當科學家,事業家的被拋在這兒,學的知識用不上,出力大收獲小,該有的沒有,該愛的不敢愛,過得枯燥,沒有寄托,可又不願在鄉下熬一輩子。上了手術台,受罪的是她們,毀了聲譽的是她們,但,這都是她們的過失嗎?我不能說她們是十分的好人,但我更不願說她們是壞人。她們都肯來找我,我心軟,經不住求,到現在經我的手做的大概有上百個,真可怕,相當於一場怪殘酷的戰爭,我快要變成了劊子手了!”金菊說完格外激動。

“金菊——”

“嗯!”

“金菊——你看我象——十分的好人嗎?”

“你?——”金菊十分詫異,停了好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一頭撲到我的懷裏,緊緊攥住我的雙手,聲淚俱下地說:“老師,你別再說了,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上次你剛走,我就起過疑心,但不願朝這方麵想。今天,一聽到你的電話,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裏一閃,可我總是希望不會是這樣的,決不會是這樣的!”

“金菊,我——很使你失望是嗎?”我的淚一滴一滴的滴在金菊的手臂上。沉默,怕人的沉默,聽得見外麵喧鬧的聲音,聽得見風吹窗欞的吱呀聲,聽得見兩人的心跳,沉默,沉默,叫人窒息的沉默,十分鍾過去了,屋裏的空氣幾乎要爆炸了。

“洪老師,多大月份了?”金菊鬆開我的雙手鎮靜地坐在木椅上,氣氛和緩。事情真相大白,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任它去吧。我象一攤牛屎,癱瘓在單人床上,我微微地閉上了眼睛,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多少個白天夜晚我為之憂慮的心情已經有了著落,我的心可以得到一瞬間的安寧。事情弄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瞻前顧後的呢?

“就算三個月吧!”我有氣無力地回答。

“啊!你怎麼可以這樣馬虎喲,三個月已經不管做小手術,你、你真是糊塗!”金菊急得一下子從木椅上彈跳起來。我更是如坐針氈,赤腳跳到地上抓過金菊的雙手痛苦地喊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三個月,按照操作規定不能做小手術了。”金菊垂頭喪氣。

難道隻能讓他出生嗎?難道隻有等著——我不願意!不願意!不能!不能!千萬不能啊!“金菊——”我象在地獄門前徘徊之際被閻王爺抓住脖頸般地狂叫著,滾在地板上,滾到金菊的腳下。

“洪姐!”金菊第一次這樣稱呼我,“你不要太為難,補救的辦法還有,必須等到五個月以後,隻是受罪些。”

五個月以後,那怎麼行呢?還要再等兩個月,兩個月,六十天哪,招工早已過去了,雨後送傘,為時已晚,過了這個村還有這個店嗎?我失望了,心底止不住地狂呼:完了,一切都完了,招不上工,五個月以後,肚大腰圓,有什麼臉麵在人前站立,前途,聲譽什麼都完了,眼前一片昏沌沌,我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就象是要升入天堂,多美的字眼,玉宇瓊樓,仙閣亭台,紅男綠女,彈琴作歌,還會有人間這些不幸和煩腦嗎?嗬,不能升天,媽媽在地獄,我怎麼能升天堂,那咱們母女就會永遠也沒有相見的機會。我的思緒紛亂,突然仿佛看見一個麵目猙獰的厲鬼扛著巨大的鐵棍,口中念念有詞,“哼,丟人的現世寶,下流坯,還想升天,瞧,吃我一棍”,嗡地一聲,我死了,腦漿迸裂,真的死了!什麼也感覺不出來,好一片茫茫大地真幹淨。

醒來已是下午申時,清冷的夕陽,昏黃中透著慘白,淡淡的一縷抹過窗子的一角,靜靜地落在我的床頭上。金菊就坐在我的身邊,兩隻眼睛紅紅的,充滿哀傷。好累喲,我隻覺得好累,渾身軟軟的,就象久久地大病了一場。

“洪老師,你醒了,爸爸給你打過針,他說你需要休息,不要過度緊張。”

“你給他說這件事了嗎?”我真怕——。

“沒有說,我不願給他說,可他是醫生,我想他心裏是有數的。”金菊很難過,停了一會兒又說:“你要相信我爸爸,他是一個好醫生,他不會有任何想法。”

“不,金菊,我已經顧不上那些了,我隻是怕讓你爸爸也失望,現在我想的全是我們永別的時刻,生活這麼的折磨我,我也玷汙了生活,我情願離開這個世界。”我不能說過多的話,心裏隻覺得對不起金菊,辜負了她對我的尊重和信任。

“洪老師,你曾說過,人不是為了吃苦才活著,但人為了明天,什麼苦都可以吃下,你的理想沒有實現,你的明天還沒有來到,怎麼能忍心去死,你要真的這樣做,我就會認為你是一個不值得一提的人。我想好了,三個月,月份是大一些,冒點風險或許能做成,隻是我不敢動這個手術,讓我去求劉醫生,她是個經驗豐富的人,隻是厲害點,你要忍耐,一定要忍耐!”我緊緊地摟住金菊,無聲地哭了。

晚上,金菊來了,她說很有希望,劉醫生答應給我檢查一下,然後再做決定,她囑咐我,不要說太多的話,不要忸忸怩怩的,要自然點,問月份時要說兩個月,手術時,要挺住,忍一忍就會過去,人到人手下,不得不低頭,要不然會壞事的。

八點鍾左右,金菊陪我出發,恰又是一個圓月的日子。寒風侵入,月輝清冷,青石板街上人影綽綽。金菊雙手摟住我的胳膊,腳踏石板篤篤作響,聲聲都敲在我的心頭。我心裏很亂,也很怕,不知即將發生的是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場麵,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兩個人都沒說話的心思,都機械地邁著步子。望著天上那輪淒清的月,想著馬上就要來臨的屈辱苦痛,渾身打冷勁。但心底深處還是掩不住一絲希冀。許白塵,為了你、為了我、為了前程、為了明天、所有的苦痛都來吧!所有的災難都來吧!媽活的時候曾說過,女人九十九個性命,即便是滅頂之災也能撐過去的,但願如此。世上再神秘的事情,隻要心裏有念頭,天會知道,地也會知道,這是小時候媽為了不讓我說謊而嚇唬我的話。倘若真的是這樣,那麼,就請天地都原諒我吧!今後的日子還長,逝去的不幸會告訴我怎樣去走一個女人的路,去作一個怎樣的女人。

月亮,太亮,窺視人間,窺視人心,森森的,竟使我不敢正視麵前的路,應付難堪需要勇氣,我又想起了許白塵,明月夜,你在幹什麼呢?是學習,還是在休息,你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倒黴事,你省吃儉用拜托老萬,你是那樣的牽掛我,我會努力實現那個攜手並進的日子。天上的月又圓了,地上圓月的日子還會長嗎?我半倚著金菊,望著月色浸潤的街衢,耳邊仿佛響起了媽媽常常獨自吟誦的詩句“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憎城。”忍耐吧,過了這可怕的一關,什麼都可以重新按排。

夜裏病人少,值班的人也少,我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長椅上等待。好久,才拖拖遝遝走進一個高大健壯的女人。她,頭發全塞在帽沿裏,沒有戴口罩,眼睛深深地凹進去,嘴巴高高噘起來。見到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珠都沒轉一下。我的心弦一下子繃緊了,她那捉摸不透的眼神使我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事情也許不會象金菊說的那樣順利。手術室裏不停地傳出叮叮當當地響聲,偶而有大聲的幹咳和低低的話語聲,我屏住呼吸想聽,可是聲音急切短促,時斷時續,怎麼也聽不清楚。

“進來!”金菊從半掩的角門裏朝外伸頭喊我,我提提精神,定定心,整整衣襟,大有赴刑場服極刑之感。不管怎樣做精神上的努力,我的心裏還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內心的恐懼更是有增無減。大腦裏折射的第一個信息。就是雪白的牆壁,雪白的頂棚,雪白的日光燈,雪白的手術台,雪白的工作服,一切充滿了寒意。錚錚發亮的鐵架上滿掛著細長的白手套,使人儼然地想起了屠宰場,“丫”字形自轉的搭腳丫叫人想起老虎凳。真叫人魂飛魄散。

“多大了?”那冷冰冰的麵孔上發出冷冰冰的聲音。

“二十多了。”我好像是在打擺子。

“留著算了,何必找這個苦頭吃!”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這時,我把金菊教我的話全都忘光了。

“劉醫生,我表姐她怪可憐的。表姐夫為了上大學跟她離了婚,一個青年女子,離過婚又生孩子,將來可怎麼辦?”金菊說得很急,還不時地用眼睛暗示我。

“好吧!就依著你。金菊,現在當個女人也真夠受洋罪,那些畜牲,快活過了拿腿就走,不管別人死活,女人卻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劉醫生一麵憤懣地發牢騷,一麵準備東西。

“上來!”這是一道命令。

上哪兒去呢?我求救似的望著金菊,金菊連忙指手術台。我順著兩個台階跨上去,歪歪斜斜地坐在手術台上,就象在審判台上等著審判的罪人。

“你呀!一點經驗都沒有,長袍馬褂的,是給你搔癢嗎?是給你剪腳指甲嗎?真是鄉裏人沒見天!”劉醫生的火氣上來得真快,剛才還是陰轉多雲,現在一瞬間就驚雷滾滾了。

按照往日的倔強,我真想跳下去就走,什麼時候,我也沒有吃過這樣的奚落。可是,我能走嗎?我在求人,求生,金菊說得對,人到人手下,不得不低頭。

“脫下一條褲腿”金菊走過來扶著我,眼裏充溢著同情和哀怨。

“左腳?”

“右腳。”

“朝下!朝下!再——朝——下!”聲色俱厲語短言粗,我象個任人擺布的小雞。

一分鍾不到,“砰”的二聲,什麼東西被扔了過來,“算了,你們糊弄我呀!分明都蛤蟆般大小了,還咬定是兩個月!吃化肥也長不了這麼大,這至少有三個月,下來!回去吧!”“砰”地關上門,走了。我躺在手術台上不知所措,此時已經到了萬念俱焚的境地,還能想什麼呢?金菊箭一般地追了出去。

良久,手術室外重新響起了腳步聲,兩人都回來了,手術室的門半掩著,可以清楚地聽到門外的說話聲。

“劉醫生,我知道你是個軟心腸的人,才肯來求你,我表姐她要是做不掉,新介紹的這個對象就會不要她,都快三十的人了,你就行行好!你的技術誰不知道,全縣婦女都信得過你,今後你要我幹什麼,我都會盡力而為,你要的鹿茸膏,我爸說下周就可以給你搞到,”是金菊在苦苦哀求。

“做是可以的,隻是太冒險,出問題誰負責,誰做為她的保護人簽字?”

“這!劉醫生,我是她表妹,就讓我來簽吧!”

“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出了事故,兩人都得倒黴!”……

沉默,沒有一點聲音。一會兒,金菊走進來,我還在手術台上坐著,就象一具木乃伊。

“洪姐,你都聽到了,當家人要簽字,可是許……”金菊顯得有些為難。

“金菊,我的一切你可以當家!”我望著金菊狠命地點點頭,然後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術開始了,嗡嗡地電流聲,翻江倒海的攪動,出奇的酸脹疼痛。金星在我眼前紛飛,群魔在我旁邊亂舞,我緊緊地抓住金菊的手。金菊的臉就偎依在我的臉上。時間過得真慢,一秒相當於百年,顧不上難堪,折磨我的隻有巨疼,這是生活對我的懲罰,對一個失去理智戲弄人生的懲罰。懲罰也能使人反思,不可過於埋怨生活的冷酷,我咬著牙。數著一二三四,念著爸爸媽媽,明天的雄心……

“嗚——”嗡嗡作響的聲音,一聲長長的歎息該是苦海到邊的時刻了。金菊的手和我的手被汗水浸潤了,金菊的臉和我的臉粘在一起,有汗也有淚。

我正準備綣回麻木的雙腿,忽覺得一陣巨痛,隻聽醫生驚叫一聲“快!大出血!”金菊“啊”了一聲,就奔跑過去。

“藥棉,多點,再多點!”

“安胳血,快!兩針一起注射!”

“止血片,快!吞下去!”“藥棉,再來!再多點!”

漸漸地,我四肢無力,各種意識都淡薄了。

“不行,金菊,快去敲急救室的門,刻不容緩,快,快!”

聲音漸斬地遙遠,變得十分微小,各種意思都相繼消失,一切苦痛也都消失了,一片寧靜。

淩晨醒來,發現自己還在急救室裏躺著,金菊就坐在我的床前,劉醫生也在,兩個人眼裏都布滿了紅絲。劉醫生見我醒了,第一句話就說:“好了,你總算揀條命!可是我們兩個卻要倒黴,剛才院長來訓過了,寫檢查,扣工資,從明天起就辭退金菊!”我難過地望了望金菊,她正在流淚。我朝劉醫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艱難地說:“謝謝您救了我。”

“謝我什麼喲,要謝的還是你表妹,虧了你表妹和你一個血型,要不深更半夜也真沒有一點辦法!”劉醫生嘴厲害,心地還是不錯的,我現在才感覺到。我想伸出手拉住金菊,可是沒有力氣,金菊彎下腰來扶住我,不讓我動。我噙不住滿眼的熱淚,盯住了金菊那蒼白的臉緩慢地問:“金菊,是你給我輸血了!”金菊微微地點了點頭。一刹那,我的周身熱流滾滾,真想不到,我和金菊竟是一個血型,我的血管也流著金菊的血,我們是同血型人?真的!這該不是巧遇吧!難道就是因為我們同是落魄受難的牛鬼蛇神的後代?

第二天早晨,我掙紮著出院。金菊拗不過我,隻好給我辦理出院手續,臨結帳的時候,醫院裏出示了一張一百元的帳單,我口袋裏的錢僅有五十元,旅館的帳單還沒結。我很為難金菊推過我的錢,輕聲對我說:“洪姐,你的身體很虛弱。留著補養吧!這帳留給我來結!”我久久地凝視著金菊,沒有說一句話,這種時候,我還能說些什麼呢,隻好如此了。不過我想,人不死,帳就不會死,金菊的情意,我在心中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說:“也好,金菊,等回城後,我一定讓白塵抽空給你送來,我知道,你也不寬裕。”

“不用了,洪姐,你對我那麼好,我這樣做是應該的,再說,我能掙錢,這兒辭退我,我可以到爸爸的藥廠幹零工,去車站碼頭扛包,我長大了,有的是力氣,難為不著我。”

“金菊——”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的心全被這個堅強善良的女孩子占據了。在旅館裏,我緊緊地摟著金菊說:“金菊,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講真話,你說我還是個好人嗎?”說完,我的淚水就象瀑布般地嘩嘩而下。金菊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水,真誠地望著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激動萬分,一把擁抱了我的同血型人,狂喊一聲“小——妹!”就放聲痛哭了。

金菊送我到車站,我登上了公共汽車,她要買東西送我,我再三拒絕,她還是走了,就在車子剛剛起動的時候,她遠遠地跑過來,我把手伸出窗外,連連向她揮動,她朝我高高地揚起一束金燦燦的菊花。那奪目的色彩,怒放的花瓣,使人精神為之一振,車子開快了,遠了,那束在寒風裏吐蕊的菊花,終於在我的視線中化作一片金黃的海洋。

我走在鄉間的土路上,風很尖,冬日的太陽冷冷地懸在天上,幾隻烏鴉在半空裏悠悠地打著旋,雖然我的身子很弱。但我的心裏卻象巨石落地,很輕鬆。我在編織著希望,編織著美好、幸福、未來。坦蕩的原野,已經全沒了往日的蔥蘢,就象累了半生的老人,靜悄悄地躺著,幾縷枯草在風中搖晃,顯示了一片貧瘠灰冷。偶爾有輛落了漆的拖拉機,從裸露著胸膛的大地上“隆隆”地軋過去,留下兩道刀刻般的車轍,大地呻吟著打著哆嗦。巨大的轟鳴聲,驚得野草叢中幾隻棲息的野兔猛地跳起,象離弦的箭一般向遠處躥去。我正想坐下來喘氣,忽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車鈴聲,回頭一瞧,竟是陳主任。陳主任跳下車子,沒站穩就急著發問:“洪麗,我找你幾次,村裏人都說你幾天都不在,今天下午公社報名就結束了,你真馬虎,這麼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陳主任是上集買粉筆的,他把盛粉筆的紙箱子係在衣架的半邊,催我上車,直接去公社。

知青辦的辦公室裏,隻剩下老萬一個人,兩隻腳蹺在辦公桌上,身子朝後半仰著,椅子前兩條腿撅起來了,正在閉目養神,抬眼看到是我,酸溜溜地說:“算你走運,還剩下最後一張表,我要不掂著你,早搶光了!”說著扔掉手中的海綿頭,兩隻眼睛象盯著獵物似地盯著我。一路寒風,刺得我臉現在還疼,他這樣看我,真叫我難堪。陳主任還在門口等我。我填好表,立刻就走,肥老萬一下子躥過來,一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大嘴巴撲撲地冒著酒氣,象一個臭哄哄的大茅坑。“洪麗,小美人兒,就這麼輕巧地走啦!許白塵賞我兩條大中華,你就這樣空手拿白魚?嗯——”

莫大的屈侮,比上老虎凳還叫人難忍。我憤怒地盯住眼前的魔鬼,胸中猶如岩漿爆發。

“瞧你,小臉紅了,又白啦,就象一朵芙兒苗花,別不好意思,你和許白塵也不是一回吧,還激動什麼?”我憤怒地一下子將胳膊從肥老萬手中掙脫出來,兩隻拳頭緊緊地攥著。老萬哪裏肯放開我,又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別當我是傻瓜,一個蕎麥三個縫,男女睡覺脫光腚,你就真那麼正經?”說著就動手動腳,忍耐是有限度的,柔弱的小雞臨死前還要蹦三蹦,掙紮一番,何況我是一個人。我揚起巴掌,用盡平生的力氣,狠狠地朝那個魔鬼的嘴巴上甩過去。然後沒命地逃了。

一見到在公社門口等我的陳主任,我二話沒說,趴在車架上就哭。陳主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連問我,見我不言語,就要進去尋問,正巧肥老萬出來了。“哦!又是你騎車送的,真是關心周到,好了,雖然晚了一點,還是給你報上了,還有什麼好哭!不過也要有思想準備,報上名也不能說十拿九穩的走掉。還有體檢關,政審關!”

鄉裏的人心地善良,村幹部給我寫上了許多好話,恨不能將我捧成大英雄,他們還一直幫我找到大隊,公社。上縣城體檢的那天,又是肥老萬帶隊,在縣醫院的走廊裏,他碰上了我,他用睥睨的口吻嘲弄說:“正經不正經,馬上就可以現原形,等著吧!不是處女可過不了婦產科這一關!”他那得意的神態狠狠地刺中了我這顆受傷的心。我眼發黑,腿發抖,我堅持著不能倒下去,走了魂似的追上了體檢隊伍。內科一過,男女知青做兩隊,女知青全被領到婦產科這邊,我很緊張,同去檢查的一個女同學告訴我,她是去年體檢後沒有走掉的,隻不過檢查一下有沒有傳染病之類。我跟著隊伍慢慢地挪動著步子,剛走到窗口,就聽見肥老萬的聲音“我們公社的洪麗,喏,就是這個,作風有問題,要認真檢查!”“下一個,裏邊。去脫掉一條腿!”天!多麼熟悉的聲音,多麼驚心的語調,分明是劉醫生,她在手術室,怎麼會抽到門診搞體檢的呢?嗬嗬!完全不用脫去褲腿,她一眼就會認出我來。象一瓢冷水從頭潑到腳後跟,刹那間,我幾乎變成了一根冰棍。完了,一切都完了。前麵還有兩個人就輪到我了,我的腦子裏一會激烈爭鬥,一會兒糊塗漿一團。終於,我默默地溜開了。

我沒有走掉,又回到了小楊村,這是小事,關於我的流言卻象冬天裏的北風,越來越狂,遮天避日地叫我抬不起頭來。很快,許白塵來信了。

“noindent”麗:

驚聞你在體檢中溜掉,十分不安,怎麼回事,速來信告之,切!切我能告訴他什麼,我能做怎樣的解釋?

緊接著第二封信又來了。

“noindent”麗:

我不負別人,希望別人也不負我,愛是自私的,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沒有辦法回答,保持沉默。

第三封信:

代我警告某些小人,小心高壓電!

我莫名其妙。

陳主任已經好些天沒來過了,我想,連我最尊敬的人也看不起我了。寂寞,孤獨折磨著我,讓人指手劃腳,搗脊梁的日子真難熬。聯中不讓我代課了,我失去了唯一的樂趣。我去小學校兩次,陳主任總說忙不開,連閑聊的功夫也沒有,後來托小學生給我捎來一封信,信中隻有一句話“人生猶如四季,寥寂冬日當前時,就得自我振作。”就這一句話,竟給我莫大的安慰,說明陳主任還信任我。

許白塵又來信了,信中說:“女人都是水性楊花,飄到哪兒都是家,女人都是無根的柳,誰想拿走誰拿走!緘默就是默認,既然有陳大主任照顧你,那你就請便吧!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工人階級的後代,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腳丫子也是香的……”沒有看完,我就昏過去了。

原來陳主任為此才回避我,許白塵你竟這樣輕信,那就證明我們的愛是沒有基礎的,你和我的愛是天地太小的緣故,是一個可怕的夢。你不留戀,我也會不會留戀;生活象是轉了一個大圓圈,終點也是起點,又還原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靜靜地死去,這對於我來說,正是時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無牽無掛,隻是一樁心思難以了卻,這樣做,誰都對得起,包括我自己,隻是對不起金菊。我的血管裏流著她的熱血。她的信任、希望、理想、銘刻在我的心上。

我能再一次讓她失望嗎?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報答她,我已經成了一個被唾棄的人。我在田埂上挑泥擔糞,我的力氣太小,隻能永遠一天拿六個工分,招工回城,想都沒有勇氣去想。可是我不能去死,我要活著頑強地活著,為了金菊,為了人世間那最珍貴最美好的。

二個月後,陳主任調走了,調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我沒有送他,為了他免遭不幸;他沒再來看我,為了毀人一切的輿論。

不久,我也調走了,調到了比小楊村還要偏避的古牛村。這兒是丘陵地,交通不便,土地瘠薄,生活苦自不必說。但是我自願揀的地方,很樂意。我住的村子叫古牛村,百十戶人家,五十多個光棍。見來了一個女學生,無比的好奇,無比的歡欣。我到井台上提水,有人幫我搖軲轆,我到山上砍柴,有人幫我挑擔子,他們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為能幫助我感到自豪。遠離了人世間的煩惱,我的心得到了寧靜。不久,古牛村的當家人在古牛村辦了個校外班。我自然被選當了民辦老師。從古牛村到嶺上的學校,是一條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小道,村裏人都稱它叫“女兒道”,傳說古牛村的女孩子害怕受窮,多少輩人家都是從山裏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從來沒有一個媳婦從山外走進這條道上來。從此,我每天走在彎彎的女兒道上。雖然我把一顆心拴在了古牛嶺,但總覺得有一個遙遠的東西在等著我。

遙遠的東西並不遙遠,偉大的變遷靠的是社會力量,三十歲那年,父母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走出了女兒道,回到了父母工作過的大學。

青春的活力複蘇了,我開始了無休止的向生活索取。七年苦鬥,終於拿回了研究生證書,此時卻產生了一絲莫名的惆悵,我的生活天地裏仍有一張空白。這時我才發現,生活總是好日子與壞時光,勝利與失敗,接受和給予的混合。那彎彎的女兒道永遠在我的記憶裏,純樸的金菊永遠在我的心裏。箱底的人民幣已經聚成厚厚的一卷,可我怕敢郵寄,我責問自己:金菊的情誼是金錢所能償還的嗎?時代欠過我的,但我沒欠過嗎?每當菊花盛開的金秋,我就在心底千百遍地呼喚“金菊,你在哪裏?天涯海角,還是田頭溪畔?你能夠理解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