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胡風“從田間來”(1 / 3)

在後來數十年的人生旅程中,胡風曾經一次又一次地“還鄉”,精神上“還鄉”。他的文學記憶反反複複地被故鄉的那塊土地粘連著,一個“來自田間”的農民兒子的遭遇和品質塗寫了他生命的最基本的色調。

1925年,20歲出頭。剛剛離鄉求學胡風就開始了對故鄉的追憶和懷念。

這年1月,他緬懷著家鄉蘄春的湖山:“兒時的湖山啊,/在你的朝霞暮靄中,我曾幻想出了多少神秘的境地……”(《兒時的湖山》)這就是被人稱之為“河下”的小村莊,一處背山麵湖的所在。胡風(那時叫做張名楨,小名“穀兒”)就是在這湖光山色之中嬉戲打鬧、拾柴放牛,體驗著一位農家孩子徜徉於大自然的人生樂趣。

這年8月,考上了北京大學預科的胡風回憶著故鄉的饑荒:“兒時聽父親講荒年的故事,給我許多新奇的印象。什麼,一個人麵壁吃糠粑,忽然間被人從背後搶去了;什麼,父母淌著眼淚望著兒女餓死;什麼,挖草根吃,剝樹皮吃,甚至燒人肉吃……使我害怕,使我心驚。”正是通過這些故事,土地的苦難和農民的憂患被有效地傳承著。直到新中國成立,度過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迎接著初升太陽的胡風還再一次重溫了那充滿了辛酸與屈辱的家族史:

我的母親

一個沒有娘的小孤女

窮得沒有一寸土的外祖父

把她送給我家做了寒門媳婦

(我們那裏是這樣叫童養媳的)

父親也是一個無父的兒子

依靠他做屠戶的叔父過活

夫婦被趕了出來的那一年

在一間破房子裏結了婚

當天,母親不得不合羞地向鄰居借米

孤老的外祖父

把全部愛情放在兒女身上

十天半月

總要從十幾裏外走來看她一次

外祖父是精窮的

不能給他心愛的女兒帶來什麼

隻有提著一隻破籃子

在路上拾些樹葉和枯枝

走到了女兒家的時候

輕輕地倒到灶門口去

算是他為窮女兒帶來了一點禮物

——《光榮讚》

當來自鄉間的胡風走進都市,在都市的奢靡浮華麵前,更對這土地的苦難感觸體會至深。1932年,在從故鄉前往武漢的航船上,胡風寫道:“剩有悲懷對夜空,一天冷雨一船風,夾江燈火明於燭,碧血華筵照不同。”(《從蘄春回武漢船上》)

當然,鄉村的堅毅和硬直也銘刻在了這位農民後代的記憶中,1927年,“大哥”不顧“江中有狂浪”、“路上有黃塵”,一步步地向胡風走來:

你的臉像古銅,

你的手指似圓芋,

你的髭須短黑而蓬蓬,

你常常忠勇的渾思和微笑,

映著目光底炯炯。

——《獻給大哥》這浸染在古銅色臉龐、渾圓的手指和短黑的髭須當中的農民的質樸、勇毅和倔強分明就是胡風本人的性格底蘊,所以,早在1925年,他就以一首《我從田間來》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獨特身世和獨特個性:

我從田間來,

蒙著滿臉的灰塵——

望望這喧囂的世界

不自由地怯生生。

我從田間來,

穿著一身老布衣——

在羅綺叢中走過,

留下些泥土底氣味。來自田間的胡風從小麵對的是自然而不是詩書禮樂、經史子集,他那半文盲的父兄所能給予他的隻有對土地的感情和對饑荒的憂慮,11歲以前的胡風根本無緣踏進魯迅那樣的“三味書屋”或郭沫若那樣的“綏山山館”。放牛、拾柴就是他的主要任務,他不是書香門第的翩翩公子,而是著“一身老布衣”的牧童村娃,農民兒子的角色意識就是在這個時候紮下了根。友人吳奚如回憶說,後來胡風的“吃相”也長期保持著農民的“本色”:狼吞虎咽,津津有味,一筷子夾起幾個人吃的分量的菜,往大嘴裏送。而當朋友們嘲笑他的這番“粗俗”之時,胡風卻哈哈大笑,直言不諱地宣布:“我們家鄉農民在忙季就是這樣吃法的,我是農民的子孫嘛!”

11歲那年,胡風終於被送到四村廟發蒙念書了。父兄的此舉是為了實現他們在受人欺淩的人生中所悟出的一個樸素的中國道理:學而優則仕。胡風念書就是為了入仕做官、出人頭地,進而改變家族命運。這一農民式的功利目的雖然無法駕馭胡風的實際人生追求,但卻還是在胡風最初的文化啟蒙中打下了為了“生存”的烙印,或許,正是這一農民的質樸的思維隱隱地產生著影響,曲折地將胡風以後的文化理想和文學追求與對中國社會的熱切關注,與對中國人生存狀態的積極改造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啟蒙稍遲的胡風很快以自己的好學和聰慧在同齡孩子中脫穎而出,11歲人四村廟蒙館,15歲進竹瓦店經館,17歲上蘄州官立高小,19歲考取武昌啟黃中學,21歲就讀南京東南大學附中,23歲同時被北京大學預科和清華大學英文係錄取。但是他漸漸離鄉遠去的腳步卻沒有直接跨進高懸雲端的知識分子的清談的沙龍,也沒有將自己超越鄉土和父輩的人生定位在安逸舒適、令人羨慕的書齋之中。就在胡風學業增進、文學興趣漸濃的同時,他積極投身思想改革與社會改造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了。新文化與新文學對於這位“從田間來”的農民的兒子來說,並不僅僅意味著是一種新鮮的白話和樸素曉暢的美感,它更代表了一種新的生存追求和新的社會理想。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位努力將文化接受與社會改造相結合的青年學子。

在武昌啟黃中學,還在上初中二年級的胡風就在北京有名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文章,而且文章的題目竟然是《改進湖北教育之討論》,“湖北教育之黑暗,鬱結已經十年之久”,如此宏闊的論題,如此雄大的氣魄,充分表明了胡風那改造社會文化的勃勃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