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詩人要盡快推薦給中國的讀者,要盡快介紹給那些詩的同道們!一個強烈的願望在胡風的心頭升起,他頻頻出入艾青的住所,每次都帶走詩人的近作,發表在他主編的或者是與他有聯係的刊物上,以後《七月》創刊,艾青又成為發表作品最多的七月同人之一;胡風1942年在桂林選編《七月詩叢》第一輯13冊,艾青一人就獨占了兩冊(《向太陽》和《北方》),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殊榮。就這樣,艾青成了三四十年代中國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精神影響了一大批中國詩人,特別是胡風周圍的七月詩人。幾十年後,七月詩人綠原代表他的朋友們“欣然承認,他們大多數人是在艾青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
當然,對七月詩派產生重大影響的並不僅僅是艾青在這一階段的創作。隨著抗戰的爆發,艾青的詩歌藝術和詩歌觀念都進一步地走向了成熟,這對七月抗戰詩歌的發展起著更直接的推動作用。
抗戰時期的艾青步履遍布大江南北,為胡風所矚目的“飄?白”的艾青還在繼續飄泊。
1937年冬,艾青到了武漢,與先期到達那裏的胡風、田間、蕭軍、蕭紅等人會合。在戰時首都的抗戰氣氛中,他們舉辦抗戰木刻展覽,支撐著當時最有影響的抗戰文學刊物《七月》。第二年初,艾青又與田間、聶紺弩、蕭軍、蕭紅等一同北上,先後擔任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教員、西安“抗日藝術隊”隊長。數月後再返武漢,參加了由茅盾、田漢、老舍、馮乃超、胡風等人聯合發起成立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並任“文抗”《文藝陣地》編委。在武漢與北方的這段日子裏,他寫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手推車》、《向太陽》等名篇。
武漢淪陷後,艾青沿湘桂路南下,於1939年春到桂林編輯《廣西日報》副刊,同時與遠在香港的戴望舒合編詩刊《頂點》。詩歌《吹號者》、《他死在第二次》及理論《詩論》、《詩人論》就是在這個時候完成的。
1940年5月,在湖南衡山鄉村師範學校任教半年的艾青奔向“陪都”重慶,途中他完成了長詩《火把》。在重慶,他先是任教於陶行知創辦的育才學校,後來又繼續擔任《文藝陣地》的編委。這一年,重慶生活書店出版了他的詩集《曠野》。
抗戰以來的顛沛流離生活拓展了艾青詩歌的廣度和深度。
三類嶄新的意象出現在了艾青的詩歌中,它們分別是“北方”、“戰爭”和“鄉村”。北方的苦難和它的土地一樣廣闊厚實,看慣了江南明山秀水的艾青從中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心靈撞擊,吱呀的獨輪推車,古老的風陵渡口,灰黃的沙漠風暴,還有那驢子、駱駝、乞丐,這一切又都與我們民族悠久的曆史和沉痛的記憶聯係著,北方讓艾青“沉實”起來。為死難者畫像,畫下那一張破爛的“人皮”,畫下那城市的火焰,畫下“吹號者”和“死在第二次”的士兵,酷烈的戰爭給詩人留下了前所未有的血色風景。而後方的鄉村和曠野,那水牛,那小馬,那青色的池沼,又總是讓詩人浮想聯翩,想起生存的艱辛,想起文明的含義,還有自己那割舍不去的土地的“根”。與那些單純的自我抒發式的浪漫主義詩人不同,艾青所追求的是自我之於世界的更大的輻射力和涵蓋力。這樣,正是在“移步換景”的過程中,世界豐富的景觀充實了艾青的詩感,壯大了他的詩歌精神。
艾青詩歌深度的掘進亦得力於抗戰。抗戰中的人生複雜而混亂,正是這複雜混亂的人生撐滿了詩人的心靈。在這裏,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亢奮與頹頓常常是不分彼此地絞纏在一起,撕扯著人也升騰著人。艾青這一時期的詩作繼續顯示著他把握和處理繁複感情的能力,一對對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詩情”與“詩力”流轉在他的筆下:土地的淳樸和悲涼,農夫的愚蠢和執著,戰士的慘烈和崇高以及人的死亡和再生。“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經典性的詩句傳達著經典性的情感錯綜,詩的現代魅力得到了盡情的展現。
艾青的詩歌實踐還與他自覺的理性探索相互應和著。總結自己的詩歌創作實踐,他張揚著一種充滿力量的動態的“詩美”,“存在於詩裏的美,是通過詩人的情感所表達出來的,人類向上精神的一種閃灼。這種閃灼猶如飛濺在黑暗裏的一些火花;也猶如用鑿與斧打擊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他總結自己為自由和獨立而奮鬥的曆程,提出:“舊世界的最主要的是發言的自由——而這些常常做不到,因為任何暴君都知道:一個自由發言的,比一千個群眾還可怕。”他深刻地指出:“詩,永遠是生活的牧歌”,但“所謂‘體驗生活’是必須有極大的努力才能成功的,決不是毫無感應地生活在裏麵就能成功的。”他充分肯定意象、象征、聯想和想象在現代詩歌創作中的意義,同時又竭力宣傳新詩的口語化與散文美,“最富於自然性的語言是口語”,“由欣賞韻文到欣賞散文是一種進步”,“散文是先天的比韻文美”。而所有這一切又都包含著他對中國新詩發展道路的嚴肅思考:“目前中國新詩的主流,是以自由的、素樸的語言,加上明顯的節奏和大致相近的腳韻,作為形式;內容則以豐富的現實的緊密而深刻的觀照,衝蕩了一切個人病弱的唏噓,與對於世界之蒼白的凝視。”
艾青的人生道路從1941年開始有了改變,這一年的3月,他在周恩來、董必武的支持和安排下,幾經曲折到達了延安。從此,他完全置身於革命鬥爭的洪流之中,生活與寫作都有了全新的背景。盡管艾青不同於田間,他仍然保持著較多的知識分子氣質和理想,但革命的大熔爐畢竟是可以改造一切的。漸漸地,他也寫下了《雪裏鑽》、《吳滿有》這樣樸素的英雄主義的頌歌,他在努力適應解放區的新精神,“為了它的到來,我願意交付出我的生命/交付給它從我的肉體直到我的靈魂”(《時代》)。以後,他也和田間一樣,在《延講》中接受思想教育,擔負了一係列的邊區文化宣傳工作,還曾被派往河北農村參加土改。艾青是真誠地“仰臥在地麵上”,讓新時代的“腳像馬蹄一樣踩過我的胸膛”。一個努力“自我改造”的知識分子由此也與胡風等“白區”人士有了區別,加之艾青在當時的詩名已遠播大江南北,的確超越了“流派”的圈子,甚至還贏得了毛澤東等中央級領導的特別尊重,——這方方麵麵的因素,主觀的與客觀的,必然的與偶然的,曆史的與現實的,最後竟暗暗地凝成了一種寶貴的力量,保證艾青免遭了“胡風事件”的狙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