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平原詩人(2 / 3)

1942年春,杜穀進入中央大學柏溪分校半工半讀。第二年在詩人白堤的慫恿下,他回到成都,但無以謀生,便又經由蘆甸的推薦,去川西南蒲江教中學。不久蘆甸、繆恒蘇、陽雲(覃錫之)、葛珍、李嘉陵等都到蒲江教書來了,於是在這一偏僻的小城裏竟然就彙合起了平原詩社的主要骨幹,他們彼此照應,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文化圈”,在課堂上對學生進行抗戰宣傳的思想啟蒙,課餘切磋詩藝,沉醉在藝術創作的自得當中,胡風陸續寄來的“七月詩叢”成了他們爭相閱讀的精神食糧。杜穀創作了表現山區農村生活感受的《走向川南山地》、《野火的夜》、《炊煙》、《林中牧歌》、《收獲期夜歌》等。可惜好景不長,1944年夏天學校撤換了校長,這一群思想自由的青年教師沒有得到續任的聘書,隻得各尋生路。杜穀回成都考入了四川大學文學院,在川大又與孫躍冬一起發起成立了“文學筆會”,辦起了三個頗有影響的壁報《旗》、《山水·陽光》、《野花與劍》。

1945年犍為女中廣招四方賢達,蘆甸夫婦又約上杜穀前往應聘,在那裏他成了最受歡迎的教師之一。數月後有消息說,黨組織正號召革命青年到中原解放區去,於是他們興奮異常,立即離開犍為,約上好幾位朋友取道重慶出川。在成都停留的時候,杜穀寫下了《初起的愛》,生動地表達了他當時的激動:“在我們的心上有什麼花要開?/嗬/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今天我覺得這麼歡欣/我像是海上一支初航的白帆/昨夜的夢裏/充滿了春訊、白鳥/透明的藍雨/和月光……”但這一支白帆還是未能揚帆而去,在重慶,他因腿疾所累,未能成行。

以後,杜穀由中共南方局青年組介紹回成都辦《學生報》,同時先後在多所中學任教和從事學生運動,因為工作繁雜,他的詩歌創作大為減少了。1949年,解放大軍的炮聲隱隱可聞,杜穀仿佛看見了天地間正在樹立的春天的拱門:“好多的歡歌,好多的聲響/圓穹似的藍空深處/到處是點點紅旗飛揚/我也在荒僻的鄉場/采集一束野花編結迎春的花環”(《春天的拱門》)。這年1月,詩人杜穀成為了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

四川解放後,杜穀先後在永川、重慶、北京等地工作,擔任過永川縣文教科長兼縣中學校長、中共西南局青委宣傳部主任秘書、《西南青年》編輯部主任、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1955年因“胡風集團”案被隔離審查,以後又被捕入獄並開除黨籍。

蘆甸是平原濤社中的另一位重要作家,他是江西貴溪人,1920年生,與杜穀同年。1938年,流亡到成都的杜穀患關節炎住進了存仁醫院,與一位英姿勃勃的青年軍官成了同室病友,沒想到這位青年軍官也愛好文學,杜穀帶進醫院的文學名著成了兩人爭相閱讀的對象,他們一邊讀還一邊討論,相得甚歡。有一天,詩人白堤前來探視,談到他們正在組織華西文藝社,於是杜穀推薦自己的病友一起參加了進去。這青年軍官就是蘆甸。

蘆甸原名劉振聲,蘆甸是他家鄉村莊的名字,後來被用作了筆名。他也是一位幼年喪父的苦孩子,從小與寡母相依為命,飽嚐了生活的艱辛。因為家境貧寒,他很早就當了店員,失去了進入正規學校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抗戰爆發後,他流亡到成都,進了國民黨中央軍校成都分校第十四期步兵科,決心投身抗戰為國效力。他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在軍校裏成績優異,像立正、稍息、正步、徐步、跑步、臥倒這一係列的軍事操練都完成得十分標準,堪稱楷模,怎知恰恰因為這樣,他竟然被軍校教育處長黃維相中了。畢業後,學校拒絕了他奔赴前線的要求,讓他留校執教,擔任一個學生中隊的指導員。這些經曆多少讓我們想到了阿壟,那也是一個當過店員,又學過軍事的青年人。專製王國的腐敗總是大量滋生在它的強權機構當中,而軍權則是所有強權的最終保障,所以國民黨軍事機構的卑汙擦亮過阿壟的眼睛,今天也同樣讓蘆甸警醒。身不由己的蘆甸開始了他消極的“抵抗”:不務正業、陽奉陰違,而主要的精力卻轉向了文學。

存仁醫院的友情使得蘆甸有機會通過杜穀與一批成都青年作家們建立了密切的聯係。華西文藝社成立後,蘆甸跑前跑後,利用自己軍職的方便為文藝社開展活動幹了很多實事,特別是1940年9月以後,由於其他幾位骨幹如蔡月牧、寒笳、杜穀等去外地求學了,整個社團的工作實際上就是由他一人獨撐著,他竭盡全力,千方百計籌募經費把《華西文藝》辦下去,雖然最終未能如願,但他對文學的癡愛卻是有增無減。

蘆甸以“波心”的筆名在成都的一些報刊上發表詩歌,一天《黃埔日報》副刊編輯何滿子約他在少城公園的茶座裏見麵,希望他為副刊聯絡作者、提供稿件,這樣蘆甸便把華西文藝社的骨幹作了介紹,以後的副刊事實上就是他和何滿子合編的。1942年平原詩社成立,蘆甸又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最熱心的參與者和最積極的組織策劃人。

如此頻繁的社會活動逐漸引起了軍校政治部的注意,而蘆甸自己也越來越厭倦軍界的汙穢和黑暗,終於,他辭職而去,經人介紹,在華西壩金陵大學教務處找到了一份工作。高等院校良好的學術環境激發了他學習的欲望,工作之餘,他經常跑到中文係去聽課,陳中凡教授主講的中國文學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在中文係的課堂上,他認識了方然,彼此一見如故,傾心交談。方然剛剛從延安出來,那塊神奇的土地上正在發生著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蘆甸,自此埋下了他以後通往解放區的夢想,蘆甸也介紹方然參加了平原詩社。

1943年,蘆甸與成都華美女中的李嘉陵結婚,同年秋天兩人一起到了杜穀任教的蒲江中學,蘆甸任教務主任兼畢業班的語文教師。他的教學相當的別致,撇開學校的課本,按照金陵大學陳中凡教授的講義大講中國文學史,從“關關雎鳩”講到“碩鼠”,從“青青河畔草”講到“我所思念在雁門”……蒲江成了一撥平原詩人自得其樂的小天地。除了作詩,蘆甸還時常引吭高歌,他用那嘹亮的男中音盡情高唱抗日歌曲。

1944年夏天,蘆甸和杜穀等人一起被學校解聘,他們又回到了成都,不久經人介紹,轉到灌縣空軍幼年學校任教。1945年初,他們夫婦又約上杜穀,前往犍為女中任教。這所學校正缺少史地音樂教師,蘆甸的夫人李嘉陵教音樂,他自己教曆史,這一回他同樣撇開了舊教材,參照周穀城的《中國通史》侃侃而談,深受學生歡迎。他們還積極開展了課外活動,學校校慶期間,他們上演了田漢改編的多幕劇《複活》,蘆甸飾主角涅克留道夫,馬絲洛娃則由李嘉陵扮演,演出相當成功,一時間竟在這個邊遠縣城造成了“轟動效應”。

1945年5月,傳來了黨組織號召革命青年奔赴中原解放區的消息。對於延安,對於解放區,蘆甸一直都心向往之,所以特別興奮:“我們終於聽到黨的召喚了。”他當即決定與妻子同往。學期結束後,他們婉絕了女中校長的一再挽留,忍痛拋下年邁的老母和還在蹣跚學步的女兒,取道重慶去了中原。在重慶停留的日子裏,他們夫婦第一次在張家花園見到了胡風,雖然蘆甸從來沒有在《七月》上發表過詩作,剛剛在桂林編就的“七月詩叢”也沒有他的集子,但胡風還是異常熱情地接待了他,談話也是無拘無束的,就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蘆甸呢,雖然不是《七月》的作者,但對《七月》、對胡風一向都是十分敬仰的,七月派的許多骨幹作家也都是他的知心朋友,對於七月派的藝術趨向更是降心相從的,所以也倍感興奮,——其實,他早就走進七月派的精神天地了!知道蘆甸就要前往解放區後,胡風高興地笑了,鼓勵他要多觀察、體驗生活,多寫一些反映解放區生活、戰鬥的作品,轉過頭來又打趣地對李嘉陵說:“你這麼小的年紀也去解放區?那裏很艱苦喲,你怕不怕吃苦?”李嘉陵那一年才18歲,她怯生生地回答道:“怕吃苦就不去了。”胡風仰麵大笑:“很好,很好,但還是要有吃苦的精神準備嗬!”

與蘆甸有過交往的朋友們都認為他是一位情感豐富的人,何滿子曾用一個四川方言對蘆甸的“激動”作了十分生動的描寫——臉紅筋脹:“說臉紅筋脹絕非虛語,蘆甸一激動,就麵頰緋紅,下頜的筋也明顯地鼓出,他是一個心理學上屬於多血質型的人。”魯藜也回憶說:“他的性格粗獷、豪爽、熱情,跟他一握手,你就會感到他胸中的熱血在燃燒。”但有趣的是,就是有著這樣一個性格的蘆甸,在他藝術追求的初期卻對何其芳的《畫夢錄》頗有好感,他欣賞那裏麵的溫柔和迷離,甚至還曾因此與朋友發生過激烈的爭論。今天我們能夠讀到的蘆甸早期詩作不多,所以也很難憑空對這一現象提出什麼“妄斷”,不過,這種內在性格和外在需要的反差有時也正是作家多重人格的“互補”,比如在他1943年寫於成都的《沉默的豎琴》裏,詩人以“過客”自命的通脫就體現了他性格的粗獷和豪爽,但整個詩章卻一再流淌著那綿綿的深情和溫柔的眷顧:

我懂得

你為什麼起得這樣早,

為什麼在我的小窗下

低唱著淒婉的歌;

為什麼把你的小弟弟

逗進我室內?

為什麼

凝望著遠遠的天……

蘆甸夫婦到達解放區後的1946年1月,國共談判破裂,30萬“國軍”對中原解放區發動了大舉進攻,八路軍決定進行戰略轉移。上級要求文職人員一律疏散,這年7月底,他們二人從陝西秦嶺地區化裝離隊,冒險衝破了敵軍的重重關卡,長途輾轉西安、武漢、南京等地,後來又到了上海,在冀汸的幫助下暫時落腳在複旦大學的學生宿舍裏。為了盡快與上級組織取得聯係,早日返回解放區,他們找胡風幫忙,胡風頂著炎炎烈日,四處奔走,終於疏通了關係,並讓他們在當年返回了晉冀魯豫邊區。

在山西潞城,蘆甸被邊區分配到了文聯工作,李嘉陵進入北方大學文藝研究室學習。仍然像他在成都的時候那樣,蘆甸對邊區的文學活動頗為熱心,在文聯與文研室聯合舉行的詩歌朗誦會上,經常可以聽到他聲情並茂的表演,在文研室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蘆甸熱情地給大家介紹國統區的文藝運動狀況,特別還講述了胡風主編雜誌和文叢,扶持青年作者的感人故事。蘆甸將他的真誠和心血都投入到了邊區的文藝建設當中,1947年在太行山區,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置身於革命的大熔爐中,蘆甸這位十幾歲就離家流浪的沒有父親的孩子,真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喜悅和溫暖,在兩年後創作的《獻給朱總司令》一詩中,他寫道:

在你沒有來到之前,

我興奮得有點過於緊張,

但當你一出現在會場門口

看見你那麼慈和地

向我們笑,向我們點頭,

我就像小孩子

看見母親從很遠的地方回到家一樣,

想跑到你麵前叫你一聲。熟悉了蘆甸的家世和經曆,我們就能夠理解他此時所生出的這份“回家”的感覺,理解他的興奮和衝動了。當然,這個“家”也是寬廣的,寬廣到連他的子女都變得微不足道了,隻是,剛剛“回家”的蘆甸仍然是歡樂的,因為他感到“任何一滴水,/都要歸向海,/離開海,/必然死亡!”所以盡管“我多麼渺小,/我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然而,我驕傲,/我為大海所包容……”(《大海中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