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營相距數裏,成犄角形。馬林雅好詩文,交遊名士,圖虛名,無將才。他自以為“牛頭陣”既能互相救援,又能以戰車和壕塹阻遏後金騎兵的馳兀,以炮銃和火箭製服後金的弓矢。但他消極防禦,兵力分散,鼎足成陣,各營蠶縛,形成被動挨打的局麵,給努爾哈赤提供可乘之機。聰明的努爾哈赤盡管有三倍於敵的兵力,卻沒有分兵圍攻明軍的三個營,而是集中兵力,先砍其“牛頭陣”的一隻犄角龔念遂營。
參將龔念遂、遊擊李希泌統領步騎,車屯營,環營浚壕,排列槍炮,嚴密防守。努爾哈赤次打龔念遂營,也沒有四麵包圍,而是親自率領一千精騎,朝著其薄弱的一隅猛衝,“攻打進去,推倒車”,突破一個缺口。八旗兵象洪水似地從缺口湧進龔念遂營,騎兵踩著死人和活人,衝突、砍削、狂奔、躁躪。龔念遂營破戰死。努爾哈赤在斡琿鄂漠得勝之後,躍馬急馳尚間崖。尚間崖的馬林營防守嚴整。努爾哈赤命“先據山巔,向下衝擊”,但見馬林營內與壕外兵彙合,又命“停止攻取山上,下馬徒步應戰”。
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各率兵鼓勇急進,衝向馬林營。營中明軍發鳥槍、放巨炮,但火未及用,刃已加頸。兩軍短兵相接,騎兵橫馳,利刃飛舞。正在酣戰之際,馬林恐甚,策馬先奔。主將馬林先遁,副將麻岩戰死,餘眾大潰,全營皆沒。明軍死者遍山穀間,血流尚間崖下,河水為之盡赤。
努爾哈赤攻下尚間崖馬林營,又馬不停蹄地馳往飛芬山潘宗顏營。
潘宗顏在飛芬山據山紮營,車為壘,環列火器,督軍堅守。努爾哈赤指揮八旗,令一半兵下馬,重甲兵持刀槍在前,輕甲兵操弓矢在後;另一半兵騎馬,包圍飛芬山步騎冒死前進,仰山而攻。潘宗顏“奮呼衝擊,膽氣彌厲”。明軍後高臨下,施發火器。八旗兵雖死者枕籍,但仍須冒火器。緣山猛衝。潘宗顏寡不敵眾,八旗軍突破營陣。兩軍混戰、周旋、廝殺、肉搏。炮隊迎步兵,鐵騎衝炮隊;境蜒動蕩,血肉橫飛。馬林“牛頭陣”的另一隻犄角也被砍掉,潘宗顏營潰戰死。其死時骨糜肢裂,慘不忍睹。
時葉赫貝勒金台石、布揚古“約助明兵,與潘宗額合,至開原中固城,聞明兵敗,大驚而遁”。至此,明北路馬林軍,除主將馬林僅以救騎逃回開原外,全軍覆沒。先是,開原道兵備僉事潘宗顏如馬林無將才,在出師之前致書經略楊鎬:
林庸懦,不堪一麵之寄,乞易劉帥當此重任,而以林遙作後應,庶其有濟;不然,不惟誤事,且恐此身實不自保。
楊鎬不聽,果然馬林兵敗。
努爾哈赤敗撫順路杜鬆軍和開原路馬林軍後,初三日,又接到偵騎馳傳明總兵劉由寬奠進董鄂路、總兵李如柏由清河進虎攔路的警報。他派一支軍隊往南防禦清河路李如柏軍;又派主力東出,設伏山穀,以待劉軍。他安排就緒後,從古爾本來到界凡,殺八牛祭告天,慶祝連破兩路明軍的勝利,並激勵將士去迎接新的馳突。
努爾哈赤在界凡祭告後,返回赫圖阿拉,”親自率兵四千留守,坐鎮指揮同劉軍的戰鬥。劉,江西人,是明軍中與杜鬆齊名的勇將。他身經大小數百戰,名聞海內。他善用大刀,“所用镔鐵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劉大刀’”。他善弓馬,如嚐“命取板扉,以墨筆錯落亂點,袖箭擲之,皆中墨處。又出戰馬數十匹,一呼俱前,麾之皆卻,噴鳴跳躍,作臨陣勢,見者稱歎”。他又嗜酒,每臨陣飲酒鬥餘,激奮鬥誌。
劉受命之後,二月二十五日剛出寬奠,天時不利,風雪大作,三軍不得開眼,山穀晦冥,咫足不能辨人。他率領一萬餘人器械齦齬、又無大炮火器的混雜隊伍,同朝鮮都元帥薑弘立、副元帥金景端統領的一萬三千人會師後,在不得地利的險遠道路上行進。如二十七日“過涉橫江,比鴨兒河深廣。少有雨水,渡涉極難。鴨兒河凡四渡,深沒馬腹,水黑石大,人馬艱涉。軍人各持行裝,未到半路,疲憊已甚。所齎之糧,亦已垂盡”。在劉馳往赫圖阿拉的路上,不僅峻嶺險隘,大川縈紆,山徑崎嶇,叢林密布,而且後金設置路障,堅壁清野。
因後金屯寨埋藏糧穀,寬奠路軍糧不繼,朝鮮兵尤甚,其“三軍不食,今已屢日”。軍糧短缺,行軍遲緩,至三月初二日始到渾河。渾河離牛毛寨六十裏,行軍竟三日。這時杜鬆軍和馬林軍已經敗沒,劉卻全然不知。
在這段艱難的行軍中,寬奠路軍幾經小的戰鬥,“生擒斬獲共二百一名顆”,其中除女真遊騎外,多為屯寨婦幼。劉雖焚克十餘寨,“軍聲大震”,但中了努爾哈赤的誘兵之計:“夷賊精兵五百餘騎,直逼對山誘戰,連誘連退”。
明東路寬奠劉軍,進至距赫圖阿拉約五十裏的阿布達裏岡。它位置在今拉法河、加哈河分水嶺處的老子溝嶺,地形複雜,易於設伏。劉軍陷於努爾哈赤設在阿布達裏岡的埋伏之中。初四日,努爾哈赤派去迎擊劉的八旗軍互相配合:扈爾漢率五百人誘明軍西進;皇太極等率右翼四旗兵,隱伏在阿布達裏岡山上的叢林裏;阿敏率兵潛伏在岡的南穀,待放過劉軍一半之後,擊其尾部;代善等率左翼四旗兵,在岡隘日前曠野正麵馳突;又派降順漢人裝扮成杜鬆軍卒,賺誘劉:
建州兵得杜鬆號矢,使諜馳紿之,令亟來合戰。曰:“同大帥,乃傳矢,諜我哉!’”諜曰:“主帥因事急取信耳。”諜曰:“殆不約傳炮乎?”諜曰:“塞地烽堠不便,此距建州五十裏,三裏傳一炮,不宕飛騎捷也。”挺首肯。
劉軍在阿布達裏岡的行進途中,“遙聞大炮三聲,隱隱發於東北”,以為西路杜鬆大軍已到。劉惟恐杜鬆獨得頭功,急命火速進軍。阿布達裏岡一帶,重巒疊蟑,隘路險夷,馬不能成列,兵不能成伍,劉督令兵馬單列急進。劉親率精銳的前鋒部隊將到阿布這裏岡,隱伏在山頂、叢林、溪穀中的後金伏兵四起。阿敏等率兵突擊,將劉軍攔腰切斷而攻其尾部。皇太極等率兵從山上往下馳擊,似山洪暴泄,漫山衝殺。這時努爾哈赤設計誘騙劉:
奴酋設計誘之,用杜鬆陣亡衣甲、旗幟,詭稱我兵,乘機督戰。始開營,遂為奴酋所敗。
後金軍裏迎外合,首尾齊擊,彌山滿穀,四圍廝殺。劉奮戰數十合,力竭敗死。其養子劉招孫衝突力救,亦死。
東路寬奠軍主將劉身死兵敗。後有數千浙兵敗屯山上,據目擊者記:“湖數百騎馳突而上,浙兵崩潰,須臾間廝殺無餘,目睹之慘,不可勝言”。阿布達裏岡的劉軍失敗之後,代善等移師富察,進擊監軍康應乾統領的劉餘部及助明作戰的朝鮮兵。在明監軍喬一琦的督催下,薑弘立率朝鮮兵於四日到達富察。
都元帥薑弘立下令軍隊分左、中、右安營,自駐中營。營剛下,代善等統領數萬騎兵衝向富察,漫山蔽野,煙塵漲天。康應乾和喬一琦瞬間兵敗,喬一琦奔向朝鮮兵營。當朝鮮左右營兵銃炮初放,還沒有來得及再燃的時候,後金騎兵已突入營中。朝鮮的兵卒,披紙作甲,柳條為胄,饑餒數日,焦渴並劇,“欲走則歸路斷絕,歐戰則士心崩潰”,無可奈何,都元帥薑弘立、副元帥金景瑞投降。明監軍喬一琦走投無路,投崖而死。
明軍撫順路、開原路、寬奠路相繼敗北,經略楊鎬急檄清河路李如柏回兵。李如柏怯懦蠢弱,出師晚,行動緩,還沒有同後金軍交鋒。他接到楊鎬檄令後,急命回師。後金牛錄額真武理堪,受命率二十名哨騎在虎欄山巡邏,見李如柏退師,機智地斬殺四十人,獲馬五十匹。致使明軍大亂。據《清史列傳·武理堪》所載:
武理堪率二十騎至呼蘭山,見敵軍行山麓,乃於山巔駐馬大呼,弓手四顧為指麾伏兵狀。敵望見驚潰。武理堪遂縱騎疾馳擊之,斬四十人,獲馬五十,敵相蹂躪,死者千餘。
《滿文老檔》和《滿洲實錄》也作了類似的記述。上述記載,雖不免張飾,但可以看出李如柏退師時“草木皆兵”的驚惶之狀。
李如柏退師之後,明朝言路極憤,劾其與努爾哈赤有香火情,所以李如柏逗留觀望,努爾哈赤也一矢未加。戶科給事中李奇珍疏劾李如柏娶努爾哈赤之弟舒爾哈赤女為妻,現生第三子,有“奴酋女婿作鎮守,未知遼東落誰手”之謠。李如柏逃回清河,後下獄自裁。
努爾哈赤與經略楊鎬、後金與明朝,在雙方決定雌雄的薩爾滸之戰中。以後金軍的勝利和明軍的潰敗而告結束。這次戰役,明軍損失重大,據統計:明軍文武將吏死亡三百一十餘員,軍丁死亡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陣失馬、騾、駝共二萬八千六百餘匹。明軍在薩爾滸之戰中所以失敗,主要由於政治腐敗、軍事廢弛、帥將不和、指揮失算。
遼事之錯,在經略、拒部、輔臣以至於萬曆帝腐敗不堪。明浙江道禦史楊鶴上薩爾滸之敗疏言:
遼事之失,不料彼己,喪師辱國,誤在經略;不諳機宜,馬上催戰,誤在輔臣;調度不聞,束手無策,誤在樞部;至尊優柔不斷,及至為自誤。
同僚認為楊鶴疏言過鯁,他便引院辭職。楊鶴所言朝廷之謬誤,係失敗的主因,是頗有見解的。明軍之失利,固然與前線將領的指揮不當和怯戰懼敵分不開的,但更重要的因素是明王朝的腐敗。除了前麵講到朝廷暴政亂政,盤剝欺淩兵民,喪失人心,使征戰難以獲勝的這一根本前提外,明政府用兵方針、策略、任命將帥的謬誤,是導致“遼事之誤”的主要原因。首先,任帥非人。被廷臣讚稱“熟諳遼事”特別起用為經略、兵部右待郎的楊鎬,實際上卻是一個不諳兵法、膽怯怕死,以權謀私、謊報戰功、貽誤軍機的庸帥。
楊鎬曾任朝鮮經略,集兵四萬,加上朝鮮兵,進攻屯駐島山的倭寇,因其援兵趕來,“鎬大驚,狼狽先逃,諸軍繼之,賊前襲擊,死者無算”。史稱“是役也,謀之經年,傾全國之力,合朝鮮通國之眾,委棄於一旦,舉朝嗟恨”。楊鎬卻不知羞恥,隱瞞敗將,將這次“士卒死亡殆二萬”的大敗,“詭以捷聞”,遭人揭發,差點被斬。這樣一個貪生怕死、喪師辱國、諱敗冒功的劣官,竟被文武大臣捧為克敵製勝、安國定國的大帥,從一個閑官提升為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禦史,榮任遼東經略,怎能不貽誤軍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