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帥必用劣將。放縱聲色的紈絝子弟李如柏,因係已故寧遠伯、遼東總兵官李成梁的第二個兒子,在遼東總兵張承戰歿之後,為“文武大臣英國公張惟賢等合疏薦”,被帝起用為遼東總兵,楊鎬即委其為南路主將。貪生怕死的李如柏,畏懼強敵,行進遲緩,致杜鬆孤軍深入敗歿。
北路軍主將原任總兵馬林,乃一虎父犬子的不肖子孫,馬林之父馬芳,行伍出身,“有膽智,諳敵情,所至先士卒”,身經百戰,軍功累累,“擒部長數十人,斬馘無算,威名震邊陲,為一時將帥冠”,任至左都督、總兵。馬林父之威,曆任參將、副總兵、遼東總兵,“時譽藉甚,自許亦甚高”,明廷信其虛名,用為主將。
監理馬林北路軍的開原兵備僉使潘宗顏看出馬林庸懦本相,上書經略楊鎬說:“林庸懦,不堪當一麵,乞易他將,以林為後繼,不然必敗。”楊鎬拒其建議,致作戰之時,馬林慌恐萬分,“一戰而敗,策馬先奔”。東路軍主將劉勇猛過人,楊鎬卻對其百般壓抑,少撥兵馬,督其速進,致其全軍覆沒。
薩爾滸戰前,明軍臨時征調,倉促赴戰,糧餉不繼,器械鈍朽,援兵號泣,將領叛逃。如新調到的援兵皆“伏地哀號,不願出關”。明軍不但援兵啼號,而且援將脫逃,如:
陝西固原遊擊佟國祚,領兵授遼,於萬曆四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師次昌平,國祚聞伊父原任總兵鶴年降奴,遂萌叛誌。給各官領兵先行,至二十九日,又詭稱家人佟六漢亡,即差牢投邵進忠等分投追趕,國祚遂得隻身輕騎脫逃以去。
明軍帥與將和將與將之間,心怯而忌,氣驕而妒,如杜鬆同劉爭魁,馬林同杜鬆互妒,潘宗顏對馬林不滿,劉對楊鎬怨恨等等。而劉對楊鎬不悅之色,溢於言表。朝鮮都元帥薑弘立和劉的下述對話,可見一斑:
臣問曰:“然則東路兵甚孤,老爺何不請兵?”答曰:“楊爺與俺自前不相好,必要致死。俺亦受國厚恩,以死自許,而二子時未食祿,故留置寬田[佃]矣。”臣問曰:“進兵何速也?”答曰:“兵家勝籌,唯在得天時、得地利、順人心而且。天氣尚寒一不可謂得天時也;道路泥濘,不可謂得地利也;而俺不得主柄,奈何”?頗有不悅之色。
經略楊鎬指揮失算,是明軍薩爾滸之敗的直接原因。楊鎬既不察敵情,不聽諫言,也不熟諳地理,不親臨戰陣。他雖議兵分四路,分進合擊,卻分散兵力,擊而未合。這擊而未合,便使明軍由戰略上的優勢,變為戰術上的劣勢,從而導致四路出師,兩雙敗北。
後金軍在薩爾滸之戰中所以獲勝,固然有明朝政治腐敗、軍事廢弛、帥將不和、指揮失算等外部因素,也有後金上下一致、將領智勇、兵馬精強、部民支持等內部因素。但是,更為重要的是努爾哈赤指揮得當。滿族傑出的軍事家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役中的卓越功績,在於他謹慎地利用了上述外部和內部的因素,巧妙地抓住了楊鎬產生悲劇的各個特殊環節,充分地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
第一,偵察敵情,判斷正確。同楊鎬不料彼己相反,努爾哈赤重視查探敵情。他通過哨探、諜工、商人等多種途徑,對明軍的統帥、主將、兵力、分路、師期等都有所了解。尤其在各路哨騎報警時,他能夠把握關節,製定主攻方向,確定首先以杜鬆軍為迎擊的重點。
第二,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明軍向赫圖阿拉進攻,總兵數十萬餘人,號稱四十七萬。後金軍投入作戰的兵力,據滿文老檔》記載,僅有八個旗,約六萬人。如將築界凡城的夫役一萬五千人計入,也不過八萬人左右。後金軍在數量上少於明軍。但努爾哈赤在諸路告警時,東路派兵五百人禦敵,南路派二百兵防守,北路文獻缺載,也不會太多。他確定“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的原則,集中兵力,迎擊明軍。努爾哈赤每戰以三倍或四倍於敵的兵力,將明軍逐路擊破。這就使後金軍在戰略上的相對劣勢,變為在戰術上的絕對優勢。
第三,鐵騎馳突,速戰速決。這是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戰中,克敵製勝的重要法寶。他統率騎兵,速戰速決,即在明軍合圍前的四天之中,第一天敗杜鬆軍,第二天破馬林軍,第三天設伏準備,第四天滅劉軍。如果後金軍行動遲滯一天或兩天,那麼戰局或會逆轉。
第四,誘敵入伏,以靜製動。努爾哈赤軍事指揮的一個特點是,利用地形,誘敵入伏,以靜製動,奪取勝利。如他計誘劉入伏,以逸待勞,以靜擊動,將其在行動中加以消滅。
第五,親臨戰陣,全民行動。後金兵民,融為一體,共同反擊明軍的進攻。即在邊遠山區屯寨,也能埋藏糧穀,堅壁清野,遍設路障,抗禦明軍。同時,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戰中,親臨戰陣,策馬馳突,衝鋒陷陣,調度指揮。
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役的整個過程中,自始至終掌握著戰爭的主動權。尤其是他在明軍合圍之前,集中優勢兵力,逐路擊破明軍,從而表現了卓絕的軍事才能。薩爾滸之戰是努爾哈赤軍事指揮藝術一次精湛的表演。
八旗將士鐵騎威風,代善當機立斷,謂帝說:“吾當領兵前進”,即策馬迎敵,直入其營,諸貝勒亦不顧汗之命令,與二固山將士“並力殺人”,另外六個固山將士亦飛奔襲擊,此時,努爾哈赤並未堅持下馬步戰命令,聽任代善揮軍衝殺,終於迅速大敗馬林軍。
當三月初一日早晨,哨探稟報明兵分別從撫順關路和從棟鄂路而來時,努爾哈赤果斷判定,明國令我預見南方之兵,“是誘吾軍南敵,其大兵必從撫順關來,當先戰此兵”,遂下令八旗將士迎敵撫順明軍,而南方隻留原已安排的五百名兵士防禦。這個判斷和決定,非常英明,如果判斷失誤,以為棟鄂路之明兵是其主力,八旗軍前往迎戰,則撫順路杜鬆軍便可乘虛而人,直搗費阿拉了。
總的來說,一邊是腐敗的明朝政府,賦重役繁,國窮民貧,君昏相庸,帥劣將怯,士氣不振,人心思亂,指揮謬誤,另一邊是新興後金,統帥英明,用兵有方,將士奮勇,因此薩爾滸之戰,自然是隻能以明軍慘敗,後金大勝來結局。
薩爾滸之戰,影響巨大。這一仗,給予明朝政府以重大打擊。明朝政府人馬物資損失慘重,共有總兵、副總兵、參將、遊擊、都司、守備、中軍、千總、把總、道員、通判等官三百一十餘名陣亡,陣亡軍丁共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名,馬、騾、駝死亡十萬八千餘匹,槍炮火藥丟失無數。
明兵部尚書黃嘉善於萬曆四十七年(後金天命四年,1619年)三月中旬奏述損失之大時說:“向奴酋發難以來,奉旨後先起六七宿將,調募精銳幾十萬餘,不虞其大帥殞者四,道臣死者一,士馬物故亦複過半,器械芻糧其折而人於奴者,又不知凡幾”。
這一仗,讓努爾哈赤正式打出了“後金國汗”或“後金國皇帝”的國名汗號,公開宣布與明國分庭抗禮,並肩稱朕。天命三年四月打下撫順,努爾哈赤遣被俘漢人送致明國“七大恨”文書時,自稱建州國汗。此時努爾哈赤已經敢於用“建州國汗”、“建國”來與明國、朝鮮打交道,也就是說正式宣布不再是明帝臣仆,廢除了過去隸屬明帝的君臣關係。但是,這時還是“建國”,“建州國”,而“建州”之詞,來源於明永樂帝敕封的“建州衛”,還是有些遺痕。因此,過了一年,天命四年三月薩爾滸大捷之後,努爾哈赤就自稱“後金國”、“後金國汗”、“後金國皇帝”了。
天命四年四月,努爾哈赤遣使致書朝鮮國王,其書稱:“天命二(四)年後金國汗諭朝鮮國王,枚數七宗惱恨”。國王傳示備邊司:“奏文中後金汗寶,以後金皇帝陳奏,未知如何”?備邊司回奏:“胡書中印跡,令解篆人申汝及蒙學通事翻解,則篆樣番字,俱是後金天命皇帝七個字”。這裏第一次出現了“後金國汗”、“後金天命皇帝”,而且既有書信,自稱“後金國汗”,還有“汗寶”,有“後金天命皇帝”之印,可見,這時努爾哈赤才開始在對朝鮮交涉中,第一次抬出了“後金國”的國號和“後金國汗”、“後金天命皇帝”的汗號。
朝鮮立即將建州僭稱向明朝報告,明人大驚,稍晚一點,努爾哈赤攻下開原、鐵嶺,滅掉葉赫以後,遍發招降榜文,勸誘遼民歸順。明經略熊廷弼於萬曆四十八年六月戊申上奏說:
奴賊招降榜文一紙,內稱後金國汗,自稱曰朕,皆僭號也。大略賊自言為天所佑,中國為天所怪,諭各將率城堡歸降。
努爾哈赤第一次對遼東軍民使用了“後金國汗”的稱號,抬出了“後金國”,意義重大。
在此之前的“建州國汗”,雖然已有了國名和汗名,但畢竟還是自“建州三衛”演變而來,可以理解為努爾哈赤是轄領建州女真之汗,隻是割據邊外僭稱為王為汗的一部酋長,最多不過像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而已,在當地稱孤道寡,有時進邊搶掠人畜財帛,並未對明朝直轄版圖有領土野心。
可是,“後金國”、“後金國汗”、“後金國皇帝”的含義卻顯然不同了。後金國,意味著此乃金國之後裔建立的國家,其祖先是金國。昔日的金國,可非中原正統王朝之邊外小部,而是大軍南征,擄去北宋徽宗、欽宗二帝,隨即形成南宋與金對峙,占有半個中國的大金國,宋朝的燕雲十六州悉皆變為金國領地,北京成為金帝之國都。努爾哈赤將其轄地命名為“後金國”,自稱“後金國汗”、“後金國皇帝”,豈不是表明要與明帝分庭抗禮,相提並論,且稱明國為南朝,照此下去,不要說遼東都司應該為其吞並,就是包括北京在內的華北地區也應隸於彼之轄領之下,號稱“天朝天皇帝”的明神宗,隻好逃往黃淮之南,遷都杭州或南京了。
這可是天大的噩耗!難怪明經略熊廷弼在奏報“奴酋”僭號招降榜文時,因其榜文辱我君父而憤怨憂鬱,致忽爾昏仆。萬曆皇帝也憤怒驚恐交加,諭中外臣工說:“逆賊出榜招降,橫肆詬侮,朕心深切憤恨”。努爾哈赤自稱“後金國汗”、“後金國皇帝”,顯示了其有進占遼東甚至侵入關內的意圖,使明朝君臣大為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