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幢布滿雕花的木屋(1 / 3)

一幢布滿雕花的木屋

飛天論壇

作者:姚明今

徐小英終於將我帶到了她的老屋。進了院門的前方是一排正房,左手邊是一排廂房,緊貼著進門的右手邊用一堵圍牆與鄰家隔開,沿著圍牆種著一排的葡萄樹,葡萄樹上掛了些仍還青澀的果子,看來成熟還需要些時日。一幢很普通的院落,因為久不住人多少有些冷清。風從西麵高處的山坡吹來,葉子在風中輕輕地飄動。

自從上學離開少年時居住的西部戈壁,在長安城中待下來,一晃已二十餘年了。時間真是一個改變人的東西,這些年,蟄居喧囂的都市,戈壁曠野已經成為一種模糊的記憶,也已經習慣了無風的日子,偶爾去山間走走,一切變得是這樣熟悉又陌生。此次過天水來到隴南,看著沿途的山野,在踏進院子的那一刻,恍然間有一種時空的位移和交錯,踩著院中用磚砌成的小徑,我才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庭院了。在這樣的庭院中間四下環顧,對於現在的我來講,已經是一個很珍貴的體驗了,這種體驗年輕的時候當然不覺得,但是對已經漸漸邁入中年的人來說,有這樣的一所院落,對於生活和生命來講,似乎意味著太多的東西。

正房和廂房朝著院子的一麵牆用木頭砌就,磚石的基座上是木質的窗欞和牆麵,上麵還雕了很多的小花。這使整座建築呈現出中國傳統式建築的韻味,也使原本孤陋寡聞的我多少有點詫異,原以為,隻有在江南水鄉才能看到這種木結構的民居,殊不知在西北的腹地,人們會為自己建造這樣的建築。看來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自有一番道理。

傳統的中國式建築無疑應該有著既定的格局,雖然因為時代的變化,人們對先前的樣式做出了各種各樣的修改,但世間卻存在著一種力量,在一切變與不變之間努力複原著原初的體驗軌跡。在這個改變的東西之上,舊時的記憶頑強地將一切嶄新的變化抹去,使那一切事物的舊時模樣又漸漸清晰。

於是這眼前的庭院,不再是靜默矗立的磚石木材堆砌成的建築空間,當每一塊磚瓦與每一片牆麵開始蘇醒,眼前的庭院變成心靈的歸宿,鐫刻成一種生命的印記,在心靈的深處鑄造成一處庭院。塵封的大門會徐徐打開,庭院裏會走進一個個身影,這一個個身影是這樣的陌生又是這樣的熟悉,恰像我身旁幾個一進門便開始忙碌的女人,以生命的溫熱來穿透寂靜的歲月,為相識與不相識的人們輕輕撥動時間的羅盤。於是在那思緒的靈光開啟處,就有了徐小英筆下充滿著記憶的這許多文字。

一幢雕花的木屋

據徐小英講,這幢房子是父親執意要給她蓋的。按照一般的習俗,中國家庭總是會給兒子蓋房子,以使其成家立業,卻很少聽說要給出了嫁的女兒蓋房子的,於是她極力推托,但是父親執意要蓋,於是房子便蓋了起來。後來因為要去省城工作,丈夫原想把房子賣掉,最終因為兒子說這是姥爺給媽媽留下來的紀念,房子便保留下來,這便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樣子。很長時間沒有住過人的屋子,在幾個女人的張羅之下,漸漸地開始充滿了生氣。

冷豔孤傲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宣稱,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屋。她這樣講當然是因為在她看來,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對於一個女性的獨立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想這種獨立當然不僅僅指物質上的獨立,更多的應該是指女人對自己心靈的守護。縱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生,因為才華橫溢,從而備受男人們的嗬護。不知道她這樣的宣稱,是因為擁有之後的感悟,還是因為缺乏而發出的悲歎。

然而在中國,在變動不定的新與舊的拉鋸中,一切存在的形式都要遭受各種檢視,曾幾何時,喜歡蓋房子也被視為中國人的一種陋習,而備受非議,但是到了徐小英的房屋,我才真正體會到一間老屋對一個人的重要性,對於房間的繼承者來說,一間留存著記憶的建築,往往就像一個記憶的儲存器。歲月在不停地沉澱著,周而複始,然而當報時的鍾聲響起,往日如昨,一切的過往就像人的影子投射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而在某種程度上要接受這樣一幢房子,又如同接受了一種授權,接受者既要承擔起建造者賦予這個建築的希望,也要承受著建造者一生所積蘊的失落,無論是希望還是失落,都會構成一種壓力,越是珍視這種記憶的人也就對這種壓力感受越深。而當這種感受需要表達的時候,文學便適時地出現。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徐小英在臨近退休的時候,卻要頑強地再次踏入人生的河流,重新咀嚼生命的意義。這也是為什麼當你讀她的文章的時候,會發現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這樣新鮮,一切又這樣美好,正像一個出生的嬰兒。每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都會得到一種嶄新體驗的滋潤,這無疑是文學賦予徐小英的神奇造化。

因為以往的各種道聽途說,甘肅總給人留下貧瘠的印象,這種先入為見的原因歸根結底還在於各種各樣的隔膜。而當你真正見到這個土地上的人們所展現出來的驚人的堅韌以及對於生活的熱誠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在一種貧瘠的外表下有著難以想象的豐饒,這種豐饒,就像那荒野之下的礦脈,經過了歲月的剝蝕之後,一旦袒露在陽光下麵,便會展現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麗。

在一個美已經工業化和都市化的時代,我們的感受也在慢慢地固化,最終變成為見怪不怪的漠然。然而這種板結在特定的條件下也會發生溶解,一種原生於自然的愛與熱情無疑是這種溶解所發生的條件,而且還不需要什麼炫目的形式與時髦的思想。環境越是艱難,人們對於美的追求也就越發使人感動,正因如此,在一種相對艱苦的環境中,那在生活中所追求的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會無限地進行延伸,最終指向存在的深處,給人帶來生命的感悟。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走進徐小英的老屋,聽她娓娓道來她的所思所想的時候,老屋上的每一處挑簷、每一片瓦當,更有那木牆上所雕刻的說不上名字的小花,仿佛都在向人們講述著它的主人為什麼對生活如此充滿熱情,又為什麼要這樣癡迷地進行寫作。臨到末了,最終你會承認這是一幢具有魔力的房屋,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東西,決定著一個人要做什麼以及她該有著怎樣的人生。

一個真實的建築,一個一覽無餘的空間,卻是主人精神的棲息之所。父親、母親、哥哥、奶奶、外婆、妹妹、婆婆,還有太多太多留在她的記憶裏的人,他們如果一同走進這個屋子,這個房子應該人滿為患了。但這樣的擔心似乎又顯得多餘,因為徐小英早已在記憶的世界為他們建造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大很大,足以使所有人在這個地方擁有一席之地,與這個房間的主人一同來講述他們共同經曆的悲歡離合。

父親與哥哥的故事

如果用一幢房子來形容一個家,男人好像這個家的屋頂,無論披星戴月還是日曬雨淋,男人們的職責就是為了妻子兒女有一席安身之地,免受各種生命的恐懼。倘若時運相濟,這個男人能夠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給妻子兒女一個安穩富足的家,這已經是中國大多數男人的最高價值實現了。

在樸素的文字中,徐小英充滿深情地講述了父親的一生,從少時喪父,由母親養大成人,到出外學徒,從而支撐起一家的重擔。1949年之後,公私合營,父親還從事商業工作,因為精明能幹以及奉公克己備受領導和同事的信賴。

徐小英總是提起父親是如何的睿智,用她當麵所說的話來講,“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智慧的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在給她修這間宅子的時候,告訴她,如果以後旁邊修了馬路,就可以推倒東麵的牆,這些房子便可以成為門麵房。而我們到的時候,一條新修的大馬路剛剛在房子的旁邊落成,對於我們這些天天皓首窮經不事生產的人來講,一個鄉村士紳的智慧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這很難不使人產生這樣的感歎,一個普通的鄉村知識分子都有這樣的智慧,如果能夠使他們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中施展自己的才幹,我們的國家今天該有著怎樣的發展!但不幸的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徐小英父親這輩人,在大多數時間裏,都生活在動蕩不定之中,這些人大多數時候的謹小慎微,更多的表現為在一種危險的生活環境裏的一種明哲保身,在一種無形的力量麵前拚命收斂著所有的鋒芒。

在一個家庭成分決定人的命運的時代,能夠順利地度過這個時代,無疑需要具備一種高超的智慧,但是這種智慧往往也意味著個人人格的扭曲,而且這些扭曲甚至也未必能使自身和家庭逃離巨大的風險。在城鎮居民到農村安家落戶的大形勢下,整個家庭將被下放到農村的時候,還是因為居住地的大隊支部書記感念自己隊部的家具都是從徐小英家充公而得,所以才將這家人留在了所在地的第二生產隊。從某種意義上也就改變了這個家庭隨後的生命軌跡。人們說曆史不能假設,但我們又忍不住對這個曆史進行假設,如果那個時候,大隊支部書記沒有說這樣的話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這很難不使人聯想到,有多少的家庭因為同樣的原因,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被下放到偏僻的農村,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開始自己的人生。在社會平等的名義下,我們的社會不是讓低就高,而是千方百計地通過剝奪許多普通家庭的剩餘財產,作為政治話語實現的形式,最終的結果卻是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遠。在當時的社會主流意識中,支部書記的感恩實際上是一種立場不堅定的表現,但恰恰是這種不堅定,表現出了千百年來中國人所遵從的一種傳統倫理。正是這種無意識中所流露出來的同情不由得令人感歎,不論主流意識形態對人的強製是如何地酷烈,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還是會通過傳統倫理的形式表現出來。

人們也許會說,任何一個人要適應這個社會,話雖然不錯,但是這裏麵有沒有一個更大的視角來看待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即使我們真的想以某種理想來構建一種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的最優化的實現路徑也要盡量使人盡其用,如果隻是通過貶抑一個階層來抬高另一個階層,最終的結果就會使整個社會陷入到沉淪,我們在這方麵無疑有著非常沉痛的教訓。

從舊的時代過來的父親竭盡所能卻又如履薄冰地在新的社會秩序中找尋著自己的位置。而作為家庭的長子,徐小英的哥哥卻為了一個新世界的夢想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長子對於中國傳統家庭來講,無疑意味著非常多的東西,他雖不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但卻可以決定一個家庭在社會中所占的地位。根據徐小英書中的記載,哥哥的死是因為參加紅衛兵的串聯才留下了病根,為了一個現在看來毫無意義的夢想而搭上了性命,無疑也使哥哥的死蒙上了一些悲劇的色彩。徐家兩個男人的生命軌跡,也是這一時期中國許多家庭生存狀態的一個背景注釋。

在哥哥的死因背後,也有著一個社會發展水平低下的問題。我們是否能夠這樣來假設,如果當時的家庭條件再寬裕些,哥哥能夠被送到一個具備現代醫療條件的地方,或許哥哥便不會離開;或者當地農村的醫療條件再好一些,哥哥也就不用隻是服用那些療效低下的中藥,或許哥哥也就不會死去。然而這一切隻是一種事後的假設,在當時中國的社會環境中,一個偏遠鄉鎮的普通家庭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突如其來的打擊麵前,在一種無助的懊悔中承受這一切。

哥哥的死無疑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創傷,這個創傷可以從父親如同遭受了命運詛咒般的重擊上見出來,也可以從母親絕望的哀痛中見出來,人們到了這個時候,才會認識到在命運麵前所有的聰明才智都成了笨拙的應對,當社會巨大的陰影將家庭籠罩的時候,不管個體是多麼的能幹,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是暗自祈禱,不要成為暴風雨過後那片墜入泥濘的葉子,因為任誰也無法掙脫一個時代所投射下來的陰影。

女人們的故事

如果我們說男人是一個屋子的房頂,我們可以將女人視為屋內支撐著房簷的柱子。她們雖不拋頭露麵,但是卻支撐著屋頂在暴風雨中安然不動。尤其是當男人為一種無形的力量磨蝕之後,這個家庭的女人就必須更加地堅韌,這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錯位。而雙親所遭受的打擊也深深影響到了徐小英,或許是因為年輕,徐小英在短暫的驚慌和絕望之後,便鼓起了全部的勇氣,這一刻她成為了這個家庭的“長子”。當一個家庭需要女人來支撐的時候,成功抑或不成功都會給人一種憂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