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幢布滿雕花的木屋(2 / 3)

哥哥死了之後,徐小英在家庭中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這一方麵源於她自身的堅強,另一方麵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她努力想減輕父母喪子之後的悲痛,於是便承擔起長子的責任。除了分擔地裏部分的農活之外,徐小英還要肩負起為家庭疏通社會關係的責任。在家庭麵臨下放到農村以及弟弟招工這件事情上,她的堅強幹練也就成為了家庭的堅強依靠。我們不能說家庭的不幸反倒成就了徐小英,但嚴酷的社會現實的確讓一個年輕的女性迅速成長,當家庭的根基搖搖晃晃的時候,她勇敢地站了起來,重新使這個家庭站穩了腳跟。父親之所以在後來為她專門修建了一幢房子,某種意義上就是將她視為家裏的老大,這個老大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老大,而是事實上的老大。

當一個女性成為了家庭的依靠,這一切的變化,必然是經曆了複雜曲折的心路曆程,這個過程可能在刹那間完成,也可能經曆了比較長的時間,但一個人在這個過程中所經曆的一切,無疑會改變其麵對這個世界的方式。在這裏我不禁產生了這樣一個離奇的想法,當一個家族中女孩被當作男孩時,會逼使她極力地去改變自己,她會學著以男性的方式來說話和思考,而她模仿的這一個過程,也成為她與這個世界相處的獨特方式。

西方女權主義者說,女性的寫作總是女性化的,這是由她們的性別所決定的。我們姑且可以說,西方女權主義者這樣如此強調女性屬性的特殊性,目的是為了強調女性在與男性在這個世界上競爭時也有著自己的優勢。但正像我們所知道的,在一個很長的時間裏,因為極度的貧困,中國的女性基本上都要承擔起維持家計的責任,我不知道這種被迫的獨立是不是符合女權主義者所宣稱的獨立,但我知道,這種獨立背後有著多麼大的付出。這種付出在一種環境中成為了習慣之後,也常常會使人回避男人並不比女人更加堅強這一事實。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作為女性作家,徐小英在不斷地為自己建築著一個屋頂,這裏有她少女初長成時的記憶,有著其青春時期的夢想,有著她所愛著的人。當她下意識地覺察到這個屋頂並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堅固時,她所做的就是使自己努力地撐開,極力地為自己以及她所愛著的人創造出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可以放得下父女之愛、兄妹之愛、夫妻之愛甚至母子之愛。這也是為什麼在徐小英的筆下,男性會被有意識地與具體的空間隔絕開來,並給予無限的寬容的原因。

而這種已經養成的寬容,在麵對女人時,則表現為一種更為複雜的形式,既憐憫親近又在憐憫中抱有嚴肅的要求,這在她對待自己的婆婆、妹妹,以及其他相關的女性時都表現得比較明顯。她在直接書寫她們的故事時,既讚美她們的優點,也不放過描寫她們的缺點。她在這裏表現出的與其說是一種寬容,毋寧說是在感知自己的另外一半。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她在描寫這些女人時,將其置於時間的流動之中,任憑時間之舟將這些女人載向人生的彼岸,就像看著自己的影子消失。人們常說,時間之於人來講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它能夠改變一切。其實她們還忘了,時間常常將那些沒有變化的存在不動聲色地送進了人們的記憶。

徐小英的散文給人一種這樣的感悟,你不能不去追尋生活中的意義。看著她的散文我總在想,生命中總是存在著些什麼,也正是因為這種存在使我們知道,這種人生不是過去之後也就過去了而不留下些什麼。我們在這裏既要感歎徐小英對人生驚人的熱情,也要讚歎文字的魔力,因為隻有用文字我們的生命才能閃光,才能將那些生活中所經曆的苦難消融掉。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徐小英作品中看到了許多生活的苦難,但相對於一般人所說的中國女人身上所具有的忍耐精神而言,徐小英會將這些經曆轉化為一種生命的智慧,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常常會聽到徐小英在講述自己的一段體會之後,會情不自禁地歎息:哎呦,咋這麼好呢?

有時候我總在想,是徐小英對人生的體驗方式成就了她的文字還是她的文字成全了她對於人生的體驗方式?雖然我更傾向於前一種情形。但我又不能不讚歎語言的神奇。如果說男人掌握語言,更多的是為了表述他們對於人生一些大的命題的思考,那麼女人掌控語言則長於從身邊的瑣屑小事開始最終進入了人生的內部,而這種進入的方式因為更加具體而微,也就使女性的作家常常會展現出一種令人恐懼的銳利。雖說文學的價值正在於或直接或隱晦地表達作者對這個世界的總體性理解,但女性作家的優勢在於她們能通過抓住生活的一個細節,便能感受到生命的整個輪廓。

其他人的故事

如果在對自己親人的描寫上,時代背景表現得比較隱晦的話,那麼在對家族外人物的描寫上,這些人物則被深深地烙在了時代背景之上。存在主義講,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這個目光規定著人們做什麼和不做什麼。這種說法固然揭示了人們的相互影響性,但似乎又過高地估計了這種影響性。因為在實際的操作上,觀察行為本身也有一個遠近之分。從徐小英的文章來看,對於家族之外其他人的描寫,因為站在一個較遠的距離上進行觀察,所以對這些所描寫的人的認識就更加客觀,而正是這種客觀,也使事件和人物背後的時代得到了更加明顯的展示。

《那個豬年的哭聲》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的徐小英的文字,看這些文字你不能不產生強烈的心靈震撼,而之所以產生這樣的震撼,其原因正在於這些文字寫出了現實中普通人的苦難。而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這種苦難不僅僅隻是一個個別的事例,而是具有真實的普遍性,唯其具有這樣的普遍性,才真正體現了作者直麵生活的文學態度。我一直在想,這種直麵人生的態度應該是文學最一般的法則,為什麼在我們這裏卻成為了一種勇氣?更糟糕的是,在所謂選材和視角的名義下,許多人將文學純粹變成了一種文字的遊戲,更是背離了文學所應該有的責任。

傳統的文學理論常常講,寫作者在選擇題材的時候,要選擇那些具有代表性的題材,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典型性的事例,來更加深刻和全麵地反映這個社會。而從接受者的角度上來講,這樣的題材,也可以引起讀者更大的共鳴。但理論畢竟是理論,在執行的時候,更多的人還是有意無意地對這些原則進行背離,這也是為什麼這一原本應該成為所有人遵循的原則,在現在的中國文壇上卻成了稀有的存在的原因。

這也就難怪,我們會看到那些熟悉比例搭配的作家們,運用他們所掌握的文字技巧,對現實的題材進行剪裁。具體來講,就是將所描寫的對象限定在一個非常狹小的範圍之內,經過一種語言的化妝,其背後的背景也就被完全地弱化下去,於是作者所講述的這段故事也就成為為說故事而說故事。時間一長,這些寫作者將自己筆下的世界與現實混淆在一起,從而忘記了真實的世界應該是一個什麼樣子,這樣的文字即使微言大義冠冕堂皇,其實也不過是一些漂亮的廢話。

但是在徐小英這個“學習者”手中,另外一種視角或者說是態度則得到了直接的展示,一種實錄的方法在她的手中獲得了充分的展現。對於她這種直觀的寫作方式,可能成熟的筆觸會說這種直觀是一種幼稚的表現,甚至會被批評隻看到了現象而沒有看到本質,但正是這些“隻看到現象的文字”貫穿了作者的激情和創傷,而這些貫穿了作者創傷和激情的文字又能直接勾起人們內心深處的記憶,這也是徐小英的文字能夠給人以最大程度感受的原因。

對於有著真正文學使命的作家來講,寫普通人才是他們文字真正成熟的一個標誌。人們一般會對自己的親人投入最大程度的感情,正因為這樣的原因,作者的情緒可能非常流暢,但視野卻相對比較狹窄,而對於那些普通的人,因為關係的疏遠,感情可能會因為關係的疏遠而淡漠,但這種淡漠,不是說不投入情感,而是將這種情感轉化為一種真正的審視。情感固然是寫作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推動要素,但這個情感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妨礙寫作視角的建立,如何把握情感和理智之間的界限,不僅僅隻是一個視角問題,實際上也是一種寫作的功力問題。

而將親近的人推到普通人的位置上,實際上就是將敘述的一切放到了時間的河流之中,使充沛的情感得到滌蕩。即使曾經存在的一切都會過去,但對於一個嚴肅的作者來講,她應該思考的卻是,那些不變的東西是什麼?在這個問題裏,包含有人生和曆史、普遍和個體的辯證法。隻有將自己精神的視野緊緊地集中在這種存在的辯證中,我們才能真正看到文學的真諦。而這個真諦便是:使生者更好地生活,而使死者能夠獲得死的尊嚴。

死 亡

徐小英的作品中有著太多緬懷的文字,也正是因為這種緬懷,就必然會涉及到緬懷的人和物的逝去。對於一個執著的筆觸而言,死亡不但不能構成一個屏障,相反由這個筆觸所牽引的情感和思緒反倒能在生與死之間架起一座橋梁。而據徐小英介紹,她創作的最初動力便是要用文字來祭奠逝去的親人,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就使她關於死亡的描寫具有了儀式的功能。這一刻也使我理解了中國人為什麼慎終追遠的原因。死亡本身就是自然萬物的一種必然規律。而人類之所以不同於自然萬物,是因為人們在親人離去時的送別和召喚變成了一種紀念。而語言文字作為一種通靈之術,它就像離去的人在度過冥河的刹那向親人投來的最後一瞥目光。

中國人對於死亡總會產生許多離奇的說法,像湘西的幹屍,就是巫術文化背景下關於死亡的一種傳說。傳統上隴南也是一個巫術盛行的地方,應該有著自己獨特的對於死亡的理解。在徐小英的文章中我們看到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描寫,這些描寫對於死的描寫細致入微。像婆婆一直等到徐小英回到家中才撒手西去,不論這是一種文學描寫的手段,還是一種事實的直錄,作者無疑是將自己與婆婆的關係放在了死亡的背景上進行主觀的宣泄。

這種曲折動人的情感宣泄無疑使文字具有了很強的戲劇性張力,如何理解這種表現的張力,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解人們如何麵對死亡的一種途徑。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對死亡的好奇是一種本能的天性,也因此這些對於死亡的描寫,不論是以口頭語言的形式加以表達,還是用區別於口頭文學的書麵語言進行表達,並不必然意味著對死亡本身態度的差異,無論是以淡然麵對之,抑或以熱絡麵對之,這種麵對本身便體現了作者的成熟和勇氣。

應該說每個人一生的經曆都是一個大時代裏的一個小故事。一個個個體消失了,這個時代也就消失了,對於有的人來講,過去應該是一個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被忘卻的存在,而對於有的人來講,過去是一個在經意和不經意之間始終無法忘卻的存在。對於希望將其忘掉的人來說,死應該說隻是一個物理的時間標記,死了就像一個普通物質的消失,沒有了也就沒有了。但是在另一些人看來,在死亡這個生命的大限之中,還包含著更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對於活著的人還有著非凡的意義。

從傳統到現代,許多的東西都漸漸地遠去,那些我們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物,都漸漸遠離我們,死也成為了一種超脫的方式,將人們從一切的變化和失去中解脫出來,在一種終極的消失中,使那一切的變化成為一種執著,死亡在這裏成為一種申明的方式,申明著那些已經消失的人們的存在,以及他們對於所愛的一切的眷戀。而對於這些努力在追憶的心靈來講,死則成為了一個漫長的體驗過程,在這種體驗中,那些死去的並未完全死去,隻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而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