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作為一切存在的一個階段性的終點,成為我們反思生命的一個起點,然後,從這個點一點點地綻開,那呈現出來的,以及被遮蔽的最終都落到了他們生存的土地上,就像植物的種子,經過四季的輪回,一種永恒的輪回,透過這種輪回,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家園,那些我們生長的地方,最終變成了活著的人與他生長的土地之間的紐帶,從而也就成了一代又一代人長久的棲居之地。某種意義上,敬生重死是徐小英對於家園如此依戀的最根本原因。
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死亡隻是一種再生的方式。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我們記憶能夠觸及到以及觸及不到的地方離去,因為生者的眷戀,這些逝者便不會遠去,在記憶的深處,他們成為生者的守護神,也成為生者存在的意義和最終的安慰,生者與死者的相互守望本身就是人類一個非常獨特的文化現象。因此,人們有義務和責任記錄下每一個人的死亡以及每一個時代的死亡,給予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從傳統上來講,文字無疑成為對這一思索進行記錄的一種主要方式,這也是文學表達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領域。
歡樂和悲哀
看著徐小英的文字,我常常在想,在其筆下,一個人怎麼可能在經曆了這樣多的事情之後,還能夠這樣的愉快,除了哥哥的死直接給她帶來了深重的悲哀之外,她筆下所描述的人生悲劇實際上還很多,即使是隻作為一個旁觀者,她對別人的遭遇也如同感同身受,因此我常常想,一個能夠始終感受著別人的感受的人,心靈必定是纖細和敏感的,但又是博大和堅韌的,否則,這樣一顆心靈該如何承受人世間這許多的痛苦。
看到諸多的評論說,徐小英的文字是質樸的,但是我們想,這裏的質樸固然是在說一種風格。然而更應該強調的是作者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也就是說作者在創作的時候,必須要去思考生活與體驗、體驗與表達、表達與生命這樣一個周而複始的問題。在具體的創作上,這些問題最重要地落腳在語言的選擇上。從總體上來講,徐小英的語言是一種口語化的語言,也就是說她筆下的語言是其日常生活中所運用的語言。
我在徐小英的文章中很少看到什麼冗贅的文字,我實際上並不是太相信一個沒有受過正規語言熏陶的人能夠在文字上這樣的凝練,於是就找尋這裏麵所深藏的緣由,最終我將這一切歸結為徐小英文學創作上的一種天生優勢。這種優勢便在於生活和語言是完全統一在一起的。兩者之間沒有我們常常所看到的背離。作者心中所想的和表達出來的東西表現為完全的統一。
或許我們更應該將其視為一種自然的語言,是一種長期生活而形成的語言。奧地利的大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過一句話,語言是世界的邊界。為著這句話的意思,長時間以來人們聚訟紛紜,但似乎也難有定論。但就徐小英的文字而言,語言是其生活或者人生的邊界卻毋庸置疑。我們在她的文章中常常會發現,當她以有限的體驗去揣度無限的存在價值時,常常會無力伸展。也正是這樣的原因,她常常陷入一種痛苦之中,隻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表達,來書寫她對於人生的認識。
人們常常講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也就是說我們麵對的一切存在,都蘊含著萬物之理,有著其所以存在的理由。也正基於此,人們可以通過對一個微小存在的觀察,進而了解到世間的萬事萬物。這從物理的世界和區域來講,似乎不可能,但在文學的世界裏,人們卻能夠進入一個有限卻又無限的空間,去體會關於存在的所有意義和價值。因為文學,我們不一定要經曆過一切才懂得一切,相反,這些穎悟者即使麵對著一個非常小的對象便能感悟到一切的存在。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願意將徐小英紛繁的思緒最終納入到一幢屬於自己的木房的原因。即使世間縱有萬般的變化,守住自己也就守住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現代科學經過三百年的高速發展,已經徹底統治了人們的心靈。受科學的熏染,人們已經無法準確地知道,什麼才是文學真正的內涵和表現形式,但就在許多人宣稱文學已經死亡的時代裏,身處現代時間和空間中的人們,依然能夠以文學為靈媒,點滴的觸發就可以使人們進入一個他們所未曾去過的世界。也正基於此,當我們循著文學自身的邏輯,麵對著人生,便能超越於人生。
如果我們把歡樂和悲哀作為人生的兩個邊界,無疑這兩個邊界會漸漸地侵蝕著另外一方,這兩者之間的侵蝕,雖然也可能最終導致心靈的麻木,然而隻要我們對快樂和痛苦的意義和價值進行不斷反思,痛苦固然更加痛苦,但快樂也才能更加快樂。語言在這裏成為了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逐漸清晰地認識了自己的生存境遇,以尖銳的思想穿透了快樂帷幕以及痛苦的絕望。文字在這裏也就變成了一種中和,將痛苦和快樂加以中和,最終人能夠勇敢地麵對麵前的一切,將深沉的思索轉化為一種麵對未來的平靜。
西麵的山崗
朝著西麵山坡的廂房,開著一扇窗戶,徐小英說她就喜歡坐在熱炕頭上,看著園中的風景。在春天,早開的花香應該能飄進這個房間。夏天的時節,蜜蜂和青蛙在院子裏相互應唱著。秋天的時節,葡萄和各式各樣的水果結滿了枝頭。冬天該是一個更好的季節,因為,這個時候在炕上放著一個火爐,是喝西和特有的早茶的時候了,細雪飄來,落在青黑色的大地上,喝一口早茶,太陽還隻是在對麵山尖上。
喝完早茶,於是開始了一天的平凡的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一院子的物種,需要她來經營,對了,相對於那些始終在家中轉圈的女性來講,徐小英還要進行寫作,寫作成為了她生活的一種方式。但是當她回到這裏,她應該沒有時間進行寫作,她在這裏隻是進行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勞作,然後將自己的身影留在房子裏的每個角落,她以這樣的方式紀念著那些遠去的人們。
這是一幢布滿雕花的木屋,父親留下的木屋,當她回到這裏,一切生命中的記憶也應該回到了這裏。在記憶裏,徐小英與逝去的人一個個的對話,就像他們最初一樣,所有的人聚在一起,談著每一天發生的快樂以及不快樂的事情。往昔的日子雖然有著這樣和那樣的無奈和壓力,但是他們曾經的記憶在這裏都成為難以忘懷的美麗。
一間雕花的木屋,是一個精神的聚居地,也是眾多靈魂的歸宿,守護著這裏,也就是守護著家中的一切。風輕輕地吹著,揚起了她無盡的思緒。她的父親,她的哥哥,還有她的妹妹,她的婆婆,還有那些在她記憶的深處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們。風輕輕吹著,輕輕翻開歲月的畫卷,卷上的人物來了又走了,上演著一個家庭永不落幕的故事,任歲月老去,人對於往日的記憶卻越發的清晰。
守護著這裏,徐小英也便能守護著心靈的獨立,自己的喜怒哀樂便有了一個盛放的空間。在這裏,她是這個空間的主人,她可以嬉笑怒罵,臧否人物,盡情揮灑著對於世間萬物的好惡嫌憎。最後,當一切的人物故事消隱,隻留下馨香的木屋,太陽和月亮的光亮會印在牆上,人世間一切的隔膜、傷痛都被溫情、聰穎和機智穿透。這片土地也就變成一個心靈修煉的場所,當她的思緒隨著身心的體悟無限擴散,最終與這幢房屋融為一體,也就能夠達到自己的澄明之境。
並非題外話:關於文學
因為此次甘肅之行純粹是以文會友,回來之後,便向陝西作協的朋友轉告了一個甘肅詩人的問候,於是也就順便聊起了甘肅的文學情況。朋友簡單地說了一句,甘肅寫作的人比陝西要多而且更加認真。前一個判斷,我無法進行確認,但後一個判斷,如果是在說甘肅作家更加執著於文學和人生,則其話語中自是藏有對時下文學的期許和無奈。以文學來揭示人生和發現人生,無疑是啟蒙主義之後文學創作所堅持的一條崇高法則,然而這條在19世紀創造了文學輝煌的法則,在進入20世紀之後卻命運多舛,幾經顛沛流離之後,人們在這條道路上已無所適從。
然而這畢竟是文學創作的不二法門,離得越遠也就眷戀得越深,因為這一創作法則總是關涉著文學的土壤以及文學的傳統,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寫什麼與怎麼寫的問題,所以也是文學繞不開的一個話題。前者是說作者要體驗生活以及表達生活,後者則是講文學的表達和技巧有著曆史的繼承性。應該說這兩個方麵構成了文學創作的維度,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講曆史和現實的統一,但縱觀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這兩者之間的聯係總是存在著這樣和那樣的問題。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願意來談談民間文學的寫作。對民間文學創作者的讚許,雖然並不意味著將中國現代文學的希望寄托在民間創作上,但這種當下的創作畢竟構成了我們文學未來發展的土壤。民間創作者可能在技巧和思想上存在著問題,然而他們的創作從創作意圖上來講實際更加的純粹,以一些民間作家的創作來講,如果不是機緣上的問題,他們所取得的文學成就可能比現在一些成名的作家更高。
作為民間文學創作的一員,徐小英的文字對人生的體驗和表達是統一的,而且有著渾然天成的力量。也因此她的文章能夠給人們帶來強烈的震撼。我們會批評很多成名的作家,但是我們在這裏卻對徐小英的文章讚不絕口,我反躬自省,自認為並非是一種偏愛,而是為一種蓬勃的創作熱情所感染。
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恰恰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寫作,在徐小英這裏就不是一句空話。對其創作的心路曆程理解得愈深,也就對其轉化自己生活體驗的能力體會越深,對於她這樣一個基本上算是無師自通的自學者而言,文字和生命的結合幾乎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實在是她創作的一個得天獨厚的優點。更難能可貴的是她驚人的學習能力。如果說情感是天生的,那麼語言的表達則需要苦心孤詣。在徐小英的行文中,雖然我們在一些章節中可以感受到一些學習的痕跡,但能夠把握得這樣準確著實讓人感到驚歎。
寫作,無疑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展示。然而這種獨立的人格,說起來容易,真正要達到卻殊為不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即使是近現代史上一些成名的作家,也未必達到了這一目標。雖然這種缺失的背後有著非常複雜的美學問題和社會環境的影響,但是否具有這樣的一種完整的人格形式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講,實際上非常的關鍵,這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她對於社會和人生認識的深度和廣度。
如何培養自己的獨立人格,無疑是一個非常巨大的係統工程,需要長時間的努力。但如果一定要提出一些什麼具體的注意事項,那麼在我看來,就是不要將自己的情感非常輕易地落腳在已經被人們轉述了無數遍的俗爛語言上,因為這些語言形式和表達形式會表明創作者對自己內心深處的精神流動還沒有真正的掌握。那麼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對於一個習作者來講,要采用一個什麼樣的方式來進行學習寫作?在我們看來,這就需要剝掉包裹在語言之外的流行語氣,盡量使自己的語言靠近故鄉語言的表達方式。
在文學史上,通過這種方式寫作出來的文字,被稱作鄉土文學。這種文學應該具有一種非常本真的鄉土觀念以及一套完善的表達手段。看了徐小英的文字,我才真正認識到,鄉土文學的表達是一個多麼珍貴的事情,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鄉土文學的發展雖然時時被提起,而真正體現鄉土氣味的作品實在太少。也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我才真正體會到了賈平凹之於陝西寫作的意義。這無疑也算是我這次甘肅之行的另一個收獲。
真正質樸的文字歸根結底也就是真實的文字,而要達到這種真實,就必須對腳下的土地有著真摯深厚的愛。徐小英的文字無疑是這種愛的自然的流淌,而當你看她文字的時候,也就會自然而然地愛著她的所愛,喜悅著她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