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元(下簡稱“崔”):我們許多研究生都想思想深刻,這能否通過大談“老三論”、“新三論”而達到?
李澤厚(下簡稱“李”):不能。所以我從來不寫方法論的文章,雖然我承認方法是重要的。但思想的深刻在於其實際內容。我同意林毓生的話,方法好比籃球規則,背得再熟還是不會打。
崔:可否認為方法本身之所以重要,正在於它所包含的思想?
李:是的。
崔:既然使思想深刻不能單純通過方法訓練而達到,那麼你認為正確的途徑應該是什麼呢?
李:你看過Polanyi(波蘭尼)的Personal Knowledge一書,他認為在思想時總要有所依憑,不是憑空亂想,這依憑就是支援意識(Subsidiary awareness)。個人隻有在支援意識中潛移默化,才能逐步體會和領悟深刻的道路。
崔:你講的對沒讀過Polanyi的書的人來說顯得太深了。你能否舉例說明什麼是支援意識?
李:比如社會中奇理斯瑪(Charisma,意為“魅力、感召力”)權威的存在,就可以為個人提供一種支援意識,使人的思想有所依憑。庫恩的範式概念很受Polanyi的影響。一個人必須在範式中受到思維鍛煉,才能提出正確的、有意義的新問題,推動科學的進一步發展。Polanyi的核心思想是認為知識的本質和深層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是眾人間的一種默契(Tacit Knowledge),在知識的每個水平上都有認知主體的積極參與。
崔: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說,一個人若想使思想變得深刻,就必須精讀大師的著作,潛移默化,在規範或範式中受到思維鍛煉。而不是輕率地亂想,“低水平過度競爭”。
李:對。Polanyi說“Personal”知識的含義之一就是強調那隻可意會的真諦要通過個人長期努力才可達到,因此他說“Personal and objective Knowledge”,而不僅僅說:“Objective Knowledge”。
崔:但是,時下書店賣的書深刻的不多,這種支援意識本身就淺得很,思想界也鮮有奇理斯瑪權威。當然你是一位。
李:因此我向來主張多翻譯國外的重要學術著作,與其輕率地寫作,不如嚴肅地翻譯。隻有一個社會的文化中支持意識深厚豐富起來之後,個人通過學習大師也就是奇理斯瑪權威的著作,才有可能在潛移默化中逐步使思想變得深刻。
崔:我非常讚同你的觀點。如果我們研究生真能踏下心來,每人讀通幾本國外重要學術著作,思想的深度就會有進步。
李:是啊。你最近注意到解釋哲學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就是很有價值的信息。
崔:Elster(埃爾斯特)不僅搞解釋哲學,在其他領域也有重要貢獻,連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Arrow(阿羅)都十分重視他的工作。他現在是挪威奧斯陸大學社會研究所所長,哈佛大學也想拉他去,但他認為哈佛太保守,不願去。
李:Elster的工作屬於將馬克思思想中的許多成分科學化。我一直說哲學是“科學+詩”。雖然我自己大部分時間是做“詩”的工作,但我在思想上更重視“科學”。
崔:你認為當前我們應如何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
李:有些青年簡單地懷疑馬克思主義,這正是思想不深刻的表現。我們應真正搞清在現代的條件下,馬克思哲學的問題所在和生命力所在。在哲學的科學方麵,Elster的解釋哲學在馬克思研究中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我仍認為,馬克思強調人類實踐的本體論,是他對於哲學的不朽貢獻,值得我們發揚光大。
崔:今天又從你這裏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代表我們研究生院的同學謝謝你。
(原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通訊》1986年油印本,崔之元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