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國(下簡稱“張”):你看了本報最近刊載的戴晴與嚴家其對話錄《中國不再是龍》,對其中的觀點有什麼看法?
李澤厚(下簡稱“李”):龍年嘛,主要是大家圖吉利,把一切好處都歸到龍的上麵,“我們要發揚龍的精神”,“我們是龍的傳人”啊。那明年變成鼠年或變成兔年,我們又發揚什麼精神呢?所以,這是沒有意義的。但另一方麵,講龍象征“天子”、象征“惡霸”,就很壞,這也沒有什麼意義。我不讚成前一階段討論“文化熱”的時候,把一切壞的東西都歸咎於文化,歸咎於傳統。好像我們中國所以這麼差,就是中國人“醜陋”。還有就是我們這個傳統要不得,所以幹脆要把它扔掉、丟掉、粉碎。這看來很激進,實際上給當前真正阻礙我們前進的主要問題打了掩護。因為文化傳統是人人有份的,哪個不是文化的產物,哪個不受傳統的影響呢?那就人人都有錯,真正問題所在反而不見了。真正有問題的還是那句老話,就是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麵的封建主義的殘餘。我們中華民族有各種缺點,那是沒有問題的,可以作反省,應該作自我批評。但是,以此為據,片麵地專門強調這點,我認為恰恰是掩蓋了主要問題。有人講我們教育經費全世界倒數第二,我說這是我們的國恥。這國恥誰負責?老百姓不負責,知識分子也負不了這個責任。也不能說是文化問題、傳統的問題吧?中國文化傳統是很重視教育的。可以籠統地去罵文化,看來激進,其實不是,因為反正都不關痛癢,反而不能促進真正的執政者有所反省,所以,我們現在要切切實實地抓住一些真正阻礙我們前進的問題。
張:另一個是民族精神問題。現有人提出,把“龍”否定掉了,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到底是什麼?
李:這個與改革、現代化關係不是十分密切的事情,你像龍也好,像什麼東西也可以,老虎也可以,這個不重要,可以讓藝術家們去爭論,嚴家其也是借題發揮,你說龍怎麼好,我就說龍要不得,但是這個在理論、學術上並沒有多大意義。
張:本報最近一直在討論中華民族的“球籍”問題,有關統計資料表明,我們的國力雖有所增長,但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仍在拉大,而不是在縮小,為此用“開除球籍”這個問題來警醒人們提高緊迫感,你有何看法?
李:什麼叫“球籍”?開除“球籍”,你人還活著,怎麼開除法?用這種情緒性的浪漫主義語言討論科學問題,我很不習慣。我覺得這個概念不科學,怎麼開除法?不了解。問題是這樣下去實在太慚愧了,我到泰國去旅行了一次,泰國現在也在趕,這幾年進步很快,中國再不上去,在發展中國家名次越排越後麵了,這樣下去不得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但你還得活,沒有人把你送到月球上去活。這樣下去的確要有一個緊迫感。所以為何講教育經費落在世界最後是一種恥辱,連一些非洲國家都不如,這個是可以改變的,下點狠心,不講別的,砍掉點基本建設來搞教育怎麼不可以啊,一講就是沒錢,因此“尊重人才”都是空話。這是可以辦到的事,問題還是不重視。這不是文化問題,不是“龍”的問題。
(198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