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購作家(1 / 3)

走進《天籟》編輯部大樓,尤如走進聖殿,一種神聖感崇拜感都攪在一起。編輯部裏的每一個編輯(那怕不是編輯,連大字不識一個的清潔工),他都不敢揚頭走過去,都要對他們點頭微笑,都要規規矩矩地站一邊,給他們讓路。每次進來,似乎都有一種進局子受審的畏懼感。

那個亮頭頂的胖編輯,四五十歲,頂謝得很厲害,臉又大又和氣。編輯部裏七八個男女編輯,就他最可親可敬,業餘作者走進去的時候,其他人連臉都不抬一下,那個胖編輯就首先笑著跟你說話。他似乎很能體會業餘作者到編輯部來送稿的那種惶恐心情,不管手裏的活多忙,總要放下筆,走到桌子外邊來,跟業餘作者說話。

這一次,仍舊如此,他一進門,亮頭頂的胖編輯,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他。熱情地叫他坐在對麵的木椅子上,去給他倒水。

他馬上謙恭地站起來,雙手抖抖地接過來杯子,又重新端坐在木椅上。杯子平平地放在兩腿中間,雙手摩挲著,並不敢喝。

亮頭頂的胖編輯,接下他一大卷稿紙,坐到辦公桌後邊去,翻。桌上高一堆矮一堆的書和稿子,像小山,看不到胖編輯的大臉,隻看到他亮亮的頭頂。

聽到“小山”那邊“嘩!嘩!”一張接一張翻紙聲,他知道胖編輯並沒有一行一行仔細地看,仔細看的話,翻紙聲不是一下接連一下的。

亮頭頂的胖編輯的確看得很快,十多萬字,不到半個小時就翻完了。

他預感不妙,心裏有些七上八下。

亮頭頂的胖編輯將他那把紙卷放一邊,站起來,並不說他稿子,也不說他人,自己去倒了杯水,然後又回到桌前。

他的心就一陣一陣發緊,跟等待法院宣判沒二樣,不知是死刑,還是活刑?屏住氣,望著自己腿上的杯子。杯子裏的水,還在微微地冒著縷縷熱氣。而他心裏,卻是翻江倒海,驚濤拍岸。“金沙水拍雲涯暖,”涯也不暖,冰涼!

一會,亮頭頂的胖編輯,響響地呷了一口茶,揚起胖胖的白臉,說:“你的文字基礎還不錯,啊。這個東西呐,主題也有些意義。你以前寫過小說嗎?”

“沒。”

“這是處女作?”

“嗯。”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禺。”

亮頭頂的胖編輯,馬上想起了什麼,又去稿子上看。才看到作者的名字。說:“噢,曹禺的禺。你的名字跟大文學家曹禺名字,隻是一字之差。寫下去,將來也會成為大作家的。”

他聽了十分激動,說:“不行,我比曹禺還差一些,我識字得不多。團場娃嘛,沒機會多念書。”

“不要緊的。”亮頭頂的胖編輯,端著杯子,從桌子後邊走過來。說,“雖說科班出作家,但是,作家不一定都是科班出生。你聽說過嗎?有個大作家叫陳登科,解放戰爭時期,他一邊打仗,一邊識字。識的字也不多,開始寫文章,許多字不會寫。比如馬蹄的‘蹄’不會寫怎麼辦?就畫個馬蹄在句子裏。”犧牲“不會寫,他就畫個人躺著。經過不懈努力,他終於成了中國的大作家。你現在的條件,比他那時要好多了,識的字也比他多,我看,一張稿紙上也難找出十個錯別字來的,基礎還算可以的。”

亮頭頂的胖編輯一席話,把他的心說得熱熱的,臉上也沁出汗來。說:“老師,那你看,我的這個小說能發表嗎?”

亮頭頂的胖編輯,馬上覺得很為難,這是所有業餘作者都想問的一句話,最想得到的一句話。回答好了,可以鼓起他們文學希望的風帆,回答不好,也能使一些業餘作者,從此一蹶不振。去年,同事小吳編輯在處理一部六十萬字長篇時,由於沒經驗,話說得太直太硬,不知她怎麼就想起福樓拜對莫泊桑說的那句話了,“像你這樣的稿子,最好不要送給我看,應該將它丟到馬路上去,讓需要得到廢紙的人去撿。”那個小作者一聽就暈了,癱在椅子上好一會站不起來。最後,大家好勸歹勸,總算勸過來了,他一傷心,又要從樓窗往下跳,嚇得大家腿都軟了。足足花了半天時間,才算把他送出編輯部。

亮頭頂的胖編輯害怕今天再遇上這樣玩命的主,說話就特別小心。他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轉到桌子後邊去,又拿起稿子,一頁一頁地翻,一手翻紙,一手往嘴裏倒水。看得出,實際上他並不渴。一杯水都倒完了,才小聲說:“小夥子,希望我說說你的稿子嗎?”

他抬頭望著胖編輯,不吭聲。其實,他早就預料到胖編輯要對他說什麼,無奈地點點頭。

“你希望我說什麼呢?”

希望是不用問的。他望著亮頭頂的胖編輯,不說話。

亮頭頂的胖編輯又去倒來一杯水,繼續往嘴裏倒。倒了兩下,說:“你要有思想準備,啊。中央電視台有個實話實說欄目,專門鼓勵大家說實話。我們就實話實說好嗎?哎!說實話,每次給你們團場業餘作者退稿,我似乎總是很過意不去,不知怎麼辦才好!很是為難哪!”

聽了這話,他臉上徹底沒有了先前的那種興奮。眼直直地望著胖編輯的白臉,站起來,問:“那,老師,你是說,我的小說不能發表嗎?要是不能發表的話,你把稿子還給我吧。這些紙,都是我媽賣雞蛋給我買的。”

亮頭頂的胖編輯停了停,沒有馬上把稿子還給他,他怕那樣他會抓了稿紙往樓下跳。很委婉地說:“嗯,我覺得啊,一篇東西寫出來以後,對一個作者來說,首先是一種解脫,是一種愉悅,你說是不是?至於發不發表,倒是另外一回事。不是說,稿子寫出來能發表,那才叫創作,不能發表,就不叫創作。不是所有稿子寫出來,都能發表,也不是所有稿子寫出來,都不能發表。作為創作本身來說,這裏邊有一個重要的環節,就是修改的問題。好作品是改出來的,要一遍又一遍反複地修改。倒也不是說,你的這個東西,一點發表的希望都沒有,改好了,也可能發表。改不好,也可能不發表。實際上,說好作品是改出來的,還不如說一個名作家也是改出來的。除此之外呢,還有編輯的因素。每個編輯看稿的角度不同,鑒賞水平不一樣,因此,對稿子的評價也各有千秋,同樣一篇東西,這個編輯說它一錢不值,而另一個編輯卻能認為它是絕世之作,請你不要相信某一個編輯的個人看法。據說,當年曹禺先生的《雷雨》寫好了——《雷雨》你知道嗎?”

他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亮頭頂的胖編輯繼續說:“寄給一個編輯看。這個編輯看了一半,就扔進了紙簍。後來,還是巴金老先生偶爾看到了這個手稿,才出了這部驚世之作。有時候,類似這樣的打擊,對作者來說,是很那個的。所以,作為作者,要具備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知你聽說過莫泊桑沒有?”

他沒聽清,問:“摸?摸什麼?”

“莫泊桑。”

“聽說過。他是東北人吧?他寫紅高梁。”

“不。那是莫言。不是他。我說的是法國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大作家莫泊桑。他的第一篇小說《點心》,寫好後,送給小說大師福樓拜看,福樓拜看了很生氣,忿然把小說稿丟進火盆燒了。而年輕的莫泊桑,並沒有因此而灰心,也沒有因此而懷恨福樓拜,而是主動登門拜福樓拜為師。更加奮發圖強,勤奮努力,最後成了世界級的大作家。你懂我的精神嗎?”

他一聽,瞪起眼,說:“老師,你要燒我的稿子嗎?”

亮頭頂的胖編輯笑笑說:“哪能呢!”

“那你把稿子給我吧,我還要趕回家。今天夜裏,輪到我家地裏澆水。我媽一個人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