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恩施回宜的路上,前方的隧道發生了事故,我們的車停下來。
這一堵,就從下午到了晚上。氣溫開始降低,我們躲在車裏。
終於鼓足勇氣,想要呼吸最新鮮的空氣,才跳出車門,就聽見鳳兒的歡呼:“好美的星空!”
微冽的長陽土家族自治縣山區的初春涼風中,我們抬起頭,一起向星空張望。
那是我遺失很久的一片星空。
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我的故鄉,我曾經看見過。
我在我的文字中,曾多次描述過星空。其實在遠去的歲月流光中,在城市的鋼鐵森林裏,很少抬頭看的我。早忘卻了它的模樣。
而如今,星空在我的眼前,是最真實的景象。
天幕象一塊暗黑色的大緞子,平整光滑的緞麵,沒有絲毫的起伏和粗糙,卻又消失了一切絲緞紡織物應有的光澤,每一根纖維都褪去了那種微微的光,就是一味的暗、沉、深。我記得曾有人形容過一個美男子的眼睛,說暗沉如黑夜。其實不對,人的瞳孔,再怎樣暗沉都會有微微的光,黑夜沒有,一絲光也沒有,就是這樣沉下去、沉下去、簡單的一個黑,卻仿佛蘊藏宇宙,看下去,是看不清底的深淵。
那些星星,象無數顆大大小小的鑽石,就綴在這樣一塊黑緞上。黑沉的越黑沉,璀璨的越璀璨。
鳳兒說:“那是北鬥七星吧?”
何止北鬥七星呢?
鑽石一樣的大星星太多了。我早忘卻了天象圖,不知道上麵可有金星。
那一刻我想起詩經中所說的:七月流火,八月流金。
很多人以為火是炎熱的意思,其實不是。這個火,指的就是火星。意思說,七月天氣轉涼,看見大火星從天空的西麵落下去了。
大火星是什麼樣子?它怎麼落下去的?從西方緩緩墜落嗎?有沒有拖曳一道明亮的星光來作為謝幕呢?
無端地覺得,這是一副非常玄緲而美好的圖畫。
看著那片星空,我想,人類是多麼渺小。而相對於宇宙,星星們也應該很渺小吧。
我們人類,不知自己的渺小,為七情六欲所左右,糾結於一些無謂的糾結之中。星星們也是這樣嗎?
其實,觀看宇宙,反瞰自己,又何嚐不是熱愛生活的一種表現。我們能夠在平凡的世界中耐心地體驗瑣碎,做一個非常標準的小女人。但在心中同時還存有另一個浩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我們靜靜地守看,從自己的眼球中所反射的那片星空。
同樣的一片星空,每個人看來會有所不同。
農民或許會想到今年的收成,有情人會想到遙在他方共看星空的另一半,天文學家會看到星辰運行的軌跡和變化。
而我,我在想,這片星空,它們的壽命要長過我們。千萬年來,它們默默地俯瞰著我們所在的大地,見慣多少的悲歡離合?
一代的人死去,新的一代生出來。每一代重複著上一代的故事:哭泣、微笑、喜悅、悲傷、相愛、離別、豐茂、衰老。有時爭奪、有時放棄、有時毀滅、有時新生。
如果那些星星真的有生命、有神力,它會不會想要訴說什麼?它或許真的試圖勸解過吧:不要執著、不要憤怒、不要糾結,這一切的一切,都將會有一天終止。
可是世人會怎樣回答呢:不,你一塊發光的石頭,懂得什麼?
於是星星沉默了千萬年。
人類的劣根性,對於喜悅和憤怒的追逐和不可割舍,一如猛獸對於腥膻,明知不美好,偏偏難棄之。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不傾聽別人的聲音,也不傾聽自己的內心,還因此而得意洋洋: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嘛!
真的是這樣嗎?
看著那片星空,我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無論甜蜜的,還是憂傷的。
年少時總固執地希望別人能記住我,記住曾經的付出、卑微、委屈和真心。其實我們的一生,並不是銘記在人的心中。人心虛無而易變,如同一麵明鏡。無數世事的灰塵,會一層層地覆蓋上去,而說過一生愛我們的人,早就消失不見。
你會感到悲傷嗎?會覺得自己不值嗎?
沒有關係。雖然人類不會記住,但這片星空會記住。不止是它,還有天地間的一草一木、一粒砂石、一滴淨水、一片微風,它們也全部都看到過。不要以為它們沒有人類的眼耳鼻舌身意,它們有自己獨特的靈識,並成為了默默的見證。
大概,這就是一個人來過一生,所留下的獨有痕跡吧。
仰望星空,多麼美好,這個世界,我們曾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