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生不能孝死當還(1 / 3)

一個同事歸家探親回來,黯然說到她的父親,癌症的晚期,大約生命也隻在旦夕之間,安慰了幾句,自己的心裏也十分的黯然,我的父親,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

對於不願回想的事務,比如愛過的人,愛的往事,比如父親的死,我選擇的是快速忘記。

但是有些東西,哪怕是刻意遺忘,總還是記得清楚,他最後的慘狀,總是難以抹去,真正為女之孝的時光,也隻在最後的一天兩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幫他按住腳趾上的針管,他的手臂上已紮不進去針,隻能打在腳趾上,因為打針,腳不能放入被中,夜晚他會冷,我總是用小塊小塊的毛巾,小心地把他的腳的不同地方蓋住,還是凍得發白,或許也是他失血太多,在六月的夜晚,應該是不會那麼冷的,他因醫生打了針過敏,全身都是極大的水皰,潰爛得血肉模糊,不忍猝觀。

現代的醫療,在絕症的麵前顯得無力,與其說是延長病人的時光,不如說是在用巨額的金錢使病人遭罪,父親的病是尿毒症,明明是非要透析不可的,醫生也不曾說明,隻是問我們要不要透析,我們聽說透析會使腎完全失去功效,便說等等吧,醫生無所謂地走開,直到我父親奄奄一息,仍未提醒我們采用透析,而我們,卻把全部的希望都交給了這群所謂的白衣天使,轉院後,主治大夫跌足歎道:“早幾天送來透析,還可以有希望的。”可是沒有人說,沒有人提醒啊!

父親是不想死的,病成那個樣子,話都說不出了,我們孤注一擲,決定轉到另一家醫院去,醫院怕他死在路上,堅決不肯,並要我們簽字,我們征求父親的意見,要他點頭或是搖頭,他極堅決地點了點頭,單是從床上挪到擔架上,便滾了滿床單的鮮血,救護車極小,他的腳頂著車後背,路況又不好,每顛一次,他便痛苦地呻吟一聲,我一手按著針頭,努力地保持身體平衡——車小,沒我坐的位子,隻能蹲著,卻又蹲不穩,怕跌到他身上去。

一路我隻流淚,也不知道淚怎麼那麼多,一連聲地喊著爸爸爸爸,手死死地按著針頭,同車的護士木然地看著我,時不時推一針強心劑,車飛快地路過東山開發區中我們新買的房子,他和媽媽一直想跟我一塊在此定居的,可是他進不去了。

醫院過了一夜,中心醫院的醫生們極好,連夜專家會診,他的情況不穩,一夜我隻看那儀器上的心電圖,看到快平了就緊張得要命,他的心跳有時120下每分鍾,有時是20下每分鍾,我念了一夜的金剛經,隻盼受佛力保佑,讓鬼差不得靠近,第二日起來,媽媽有了些信心,開始把一些日常用品拿出來,打算長住於此。

然而九點多的時候,醫生來查房,把他的背掀起來,做心髒的一個測試,他隻翻了個身,突然眼白翻起,媽媽一迭聲地喊醫生,許多醫生護士衝了進來,打強心針,做人工按壓,但旁邊儀器上的心跳,始終是一條直線,再也不曾波動過。

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淚流滿麵,我拉著他的手,尚有餘溫,坐在床沿上,我哭得幾乎隻知道哭,醫生們都默然無語,其中有幾個實習生模樣的男孩女孩,似乎對我還有幾分歉然和不安,悄悄地退了出去,我不相信他死了,他身上還有溫度,我膽子小,可是我一點也不怕他,我覺得他隻是睡著了。

事先安排好的車把他拖走了,要運回媽媽的娘家安葬,他是個孤兒,唯一的姐姐天性涼薄,少有往來,他待妻族極厚,所以死後也是葬在我媽媽娘家的墳地,在二舅的私人園田裏,我們先是乘車,再是坐船,然後請了許多勞力,從江邊一直抬上山去,二舅家就在半山腰裏,如果看過《女夷列傳》的,應該記得當初阿萱救下無名的地方,是在屈原沱前的江中,二舅家正對屈原沱,那地方曾為楚國王城,有一口古井,故名楚王井,請了村裏許多人,然後是守靈,按照巴蜀的風俗,打了一夜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