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生不能孝死當還(3 / 3)

所以,我一再地考證,一再地確認,我願意相信,那些誌怪小說中的荒誕故事,其實都是真的,我的父親,居住在一個遠離我的地方,那裏樣樣都與生時無異,他一邊找鄰人下棋,一邊安然地等待著媽媽和我的到來。

懷著這種心情,我寫了人生第一篇奇幻《妖之傳奇》(後更名《海國遺夢》)。我在書中寫到了東海龍王,一個在我過去的小說中根本不會存在的人物,開卷詞說:情之一物,究係何來?神仙妖魔,俱不能免,這個情,不僅僅指的是愛情。

在我父親的內心深處,也有著跟東海龍王一樣真摯的情感,和對女兒的疼惜和期望,他三十二歲上才有我,雖說對我的學習管得有些嚴,但平時不免有些嬌慣,飲食用度予我所取,我爬在他身上淘氣,他口袋裏的錢經我一搜,多半不翼而飛;偶爾幫他買瓶啤酒去還要他給我小費,我十八九歲的時候,還抱著他的脖子胡亂搖晃;就在他過世的這一年中,他來宜昌看我時,在姨媽家裏,我還曾趴在他背上撒嬌放賴,那晚他腳有點腫痛,我孝心大動,生平第一次,為他揉了半天的腳心,姨媽們都笑說他有個好女兒,他也隻是笑,但臉上神情,卻分明十分滿足。

所以,在寫到龍王的手掌,疼愛地撫過十七小小的丫形龍角時,我的眼淚也滴落了鍵盤。

他在世的那麼多年裏,一直為我憂心不已,他收入本算不錯,卻始終不敢多花,隻盼能給我存下錢來,以備日後不備之需。

後來我慢慢事業有了起色,偶得榮譽,他十分高興,每次我在他麵前滔滔不絕地吹噓時,他竟對我有仰慕得近乎崇拜的神色,為了能多看到這種神色,我更拚命地努力,別人以為我是天生的工作狂,卻不知我心中也有慚愧和遺憾,小時他對我期望極高,我卻在高考時讓他失望,我願付出多出許多倍的努力,隻希望有一天能證明:沒有進入名校的我,一樣可以成為他畢生的驕傲。

曾經在周年祭時,為他寫過一組詩,後來用在《三眼神捕》係列之《愛別離》中,算是心跡的真實流露:

倏忽人鬼兩重天,孤孑遺餘三十年。常恨為人難自主,暫延殘喘天地間。大道循環終有時,生靈何辜斷塵緣?向使淨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憐!

一去黃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斷人腸。手跡宛然如生時,衣澤猶遺舊日香。也曾臨風擬新祭,焉知隨雨恨偏長。夢裏若得嬌兒力,順掛雲帆還故鄉。

淒風苦雨無盡時,新土未幹淚先幹。一自俗世入秋後,始念靈台有暑寒。寒時著衣饑來言,為汝兒女豈忌憚。慚愧未盡人子心,生不能孝死當還。

走到今天,出了書、獲了獎、工作安定、生活幸福,走過很多的橋、看過很多的雲、認識很多的人。對於一個並無多大野心與才華的我來說,其實已經足夠,隻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或許冥冥之中仍有神靈,他是什麼都知道的,隻是他再也無法將拳拳愛女之心,付諸於我的現實生活之中,而我,更加相信了在命運的洪流之中,作為渺小人類的那種無助與悲涼:父親,即算我是名滿天下著作等身,即算我金堂玉馬權傾當世,也一樣沒有辦法,再與你回到當年的時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