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麵故事
作者:賈冬婷
隻有在每天的黃昏時刻,我才得以窺見劄達久遠的輝煌。當那些東方城市一座座沉入黑暗之後,這片西部高原在最後的夕陽中顯現出金色的神聖。這光芒越是耀眼,也越是短暫。如同它的曆史,曾跨越喜馬拉雅點燃了藏傳佛教後弘期火種的古格王朝,700年文明幾乎一夜消失。而被覆蓋在曆史更深處、產生藏族文明支係的象雄文明,更是飄忽不定。以至於有關劄達的曆史敘述仍停留在兩種互不相關的語境中,一方麵是龐雜而破碎的考古遺跡緘默難解,另一方麵則是民間近乎虔誠的傳奇想象。
土林孕育的文明
古格王宮也隻是劄達之謎的叢林一角,僅從視覺層麵,你就無法將宮殿從它周圍茫茫蒼蒼的土林中剝離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土林不僅是奇異的地理背景,也是孕育這些深厚古文明的根源。
任何一條進入劄達的通道都要先經過土林的洗禮。我們選擇從巴爾兵站經隆嘎拉山翻越阿伊拉山,下巴爾溝土林。如同進入一個虛幻的電影特技場景中,大地似乎想從大刀闊斧的造山運動中停下歇一歇,開始層層疊疊地緩慢堆積,於是這些土質山峰都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秩序感。大部分像是風幹的宮殿或者佛塔。連綿在一起的群山狀如列隊的士兵,一旁孑然而立的山頭則是威嚴的將軍。你也可以把它們想象成這一土質叢林的猛獸,大象、獅子、老虎。此時的夕陽是最好的渲染大師,光線籠罩之處,即刻變出一座黃金山。這條土林溝也叫毛刺溝,不時可以在單調的泥土色中望見一簇簇綠色毛刺,雖然低矮,也是這幹燥高原上難得成活的植物之一。汽車盤旋至山頂,則會發現土林層之外包裹著的依比崗麥神山,它渾圓如穹頂,佇立在一道平整的冰雪平台正中,形似一座神殿。據說它是古象雄時期著名的祖母守護神山,在其周圍如子孫一般守護著108個雪峰。關於此山依然眾說紛紜,最為傳奇的是東嘎西北麵一座山峰是它的丈夫,神山岡仁波齊是他們的兒子,得罪了天神被變為山,一家人隔空相望永不得見。
《西藏地貌》裏對土林的科學解釋嚴謹致密。這種地貌學名為“水平岩層地貌”,是經過流水侵蝕形成的比較特殊的次生構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積地層,以粉細沙岩和黏土岩為主,間夾粗沙岩和沙礫岩。由於水平岩層中垂直節理比較發育,而粉細沙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溝穀深邃,穀坡陡立,即使一條小溝,也可深達一二百米。較大的支溝穀底,兩壁陡峭呈箱形穀。又由於不同岩石的差異侵蝕,水平岩層常常構成形態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結構致密而堅實的沙岩和礫岩常常成為粉細沙岩和黏土岩的保護層,或平鋪於岩壁的頂部,或突出於岩壁之上,與軟岩層交互,組成雄偉挺拔、奇異多姿的古城牆和古城堡形態。
“我小時候在土林山上曾撿到過海螺、珊瑚等海底生物化石。”劄達縣藏醫院院長、76歲的班丹益西對我說。這證明很久以前,這裏就是一片大海。“香孜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黃牛’之意,就是形容海底之山剛剛露出海麵時的形狀。你看現在穿越土林的千溝萬壑,就是海水退卻後留下的。山的分層記載了海水層層退卻的痕跡。”
放到更大的時空去觀察,土林形成也隻是漫長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中的短短一瞬。可以想象300多萬年前,某個造物主在印度板塊和亞歐大陸板塊相撞的這個部位抓了一把,大地就像一塊桌布那樣聳起來,如一場革命那樣爆發,“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形成,隨之而起的還有高原南側邊緣的第一道褶皺帶——喜馬拉雅山脈和第二道褶皺帶——岡底斯山脈。褶皺帶相接處則形成一道道河流、溝壑,每一條河流都孕育著一種文明。1985年最早來到古格考古的陝西考古所副所長張建林說,岡底斯山脈被喜馬拉雅山脈兩側的西藏人和印度人都奉若神山的原因,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不僅是因為幾座著名山係在這裏打了一個結,更是因為這裏是孕育青藏高原和印度平原的4條河流的源頭。它們也理所當然地被神化了,在拉達克一座佛寺中有這樣一個畫麵,白雪皚皚的岡仁波齊峰下靜臥著雄獅、白象、駿馬和孔雀,泉水從它們口中噴湧而出,源源不斷向外流去。這就是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和孔雀河的由來。四川大學考古係教授李永憲注意到,與中原“大江東去”的太平洋水係相反,阿裏的主要河流,屬於“印度洋水係”,多是向西、向北或向南,然後一路南下最終彙入印度洋。其中,從岡底斯山西南部流出的象泉河穿過劄達盆地,流入印度,被稱為薩特累季河。這些源出阿裏的外流江河,流淌著西部古老文化的因子。
9世紀中葉吐蕃大幕即將落下,用善於比喻的西藏史家的話說:“喻於一鳥淩空、百鳥影從,四方騷然,天下大亂。”末代王孫吉德尼瑪袞一路向西逃亡,到達眾山之巔、眾水之源的西部高原,昔日象雄十八王的時代已經過去,而席卷全藏的硝煙還未波及。站在土林之巔,就明白當日他選擇此地絕非偶然。整個劄達被土林層層圍繞,據民間傳說,這形成了一個天然壇城。土林下的劄達盆地海拔相對較低,一條象泉河向西奔流,南亞的暖濕氣流可以進來,宜於發展河穀農業。而土林中可挖掘洞穴,冬暖夏涼,是高原上因地製宜的天然居所。若建城堡於土林上,四周有重重山脈阻隔,易守難攻。於是,無論出於宗教因素還是戰略因素,土林溝壑之中都成為一個等待東山再起的絕佳蟄伏地。等到3個兒子長大成人,吉德尼瑪袞進行了具有曆史意義的分封:長子貝吉袞占據芒域,後成為拉達克王國;次子紮西袞占據布讓,後成為普蘭王國;三子德祖袞占據象雄,後又兼並了布讓,德祖袞成為古格王國的開國讚普,史稱“三袞占三圍”。
後來雄踞阿裏700年的古格王國,正是建立在土林環繞的劄達盆地中央。盡管重重高峰阻隔,這裏也從未切斷過與外界的通道,比如黃金之路、鹽巴之路、麝香之路。從劄達沿象泉河向南越過喜馬拉雅山,是印度、尼泊爾;向北越過昆侖山,是新疆;西方緊鄰克什米爾地區;東方連接西藏本土的後藏穀地和羌塘草原。從西藏腹地看這裏是荒涼的西部邊緣,但它同時也在多元文化夾擊中儲藏著巨大的潛能。
直到1042年,印度僧人阿底峽沿著這條通道而來。在這個用“等身黃金”迎請高僧的傳奇中,佛教又在西部高原重回至高無上的地位,土林圍繞的劄達也迎來了它的黃金時刻。
尋找古格
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古格王宮高高在上的威嚴。沒想到,距離劄達縣城18公裏處這個300米高的城堡並沒有想象中的巍峨,它甚至稱不上是“坐落”,就像上千年來就長在土林上,窯洞、宮殿與周圍泥土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人造的痕跡。隻因為上方佛殿傳統的紅色屋頂,才將它有所區分。這才明白為什麼20世紀30年代意大利著名藏學家圖齊來到此地,竟會把它錯當做一座寺廟遺址。
“它在不斷變化。”古格看守人普布曲桑手指山上一處新的塌方,原來那裏是兩座牆,去年一場大雨後倒下的。據普布曲桑自己的估算,他從1988年來到古格到現在20年,這山上的牆就塌了20%,洞塌了15%。他自己分析,這山上的岩土構成多鹽堿,平時不下雨時比石頭還硬,可一旦下了雨,就馬上變鬆軟了。讓他期待的是,遺址正被投入5000多萬元以修複加固。
在大多數時候,普布曲桑是一個有些沉默的看守人。他的主要職責,就係在腰間的9把鑰匙上,每把鑰匙可以打開王宮的一扇門。這讓他頗有些古格“國王”的自豪感和責任感,每天白天巡邏幾遍,晚上23點,淩晨1點、3點,6點還要再巡邏。
在漫長的夜晚和冬天,寡言的普布曲桑就變成一個滔滔不絕的說書人。“他喝點酒,就像被老旺堆附了身。”每年都來古格臨摹壁畫的阿裏地區群藝館畫家韓興剛對我說,老旺堆是古格第一個看門人,愛講故事,幾年前去世了。旺堆曾是古格遺址腳下的紮布讓村村民,據他自己講,小時候放羊時救了一隻黑貓,黑貓托夢給他說自己是古格末代王妃變的,古格國王在投降前曾下了最後一道旨意,誰得到了黑貓,誰就得到了古格,後來旺堆才一生守護古格了。我問普布曲桑這個黑貓的故事,他擺擺手說:“那都是老旺堆喝了酒吹牛。”“不過,有一次我遇見一個偷古文物的賊,正想進白殿,忽然看見一團黑影從眼前竄過,一隻黑貓朝他叫呢,叫聲非常的鬼氣,貓眼在夜裏發出兩道幽光,嚇得他拔腿就跑了!”古格導遊格桑也證實,前幾年是有這麼一隻黑貓,一有賊偷它就出現,像是個忠實的警衛。
而普布曲桑1988年隨西藏自治區文管會組織的維修隊來到這裏就再沒離開,是因為被古格的壁畫迷住了。他從小就跟爺爺、爸爸學畫唐卡,放羊時都隻顧在上坡上畫畫,羊跑了都不管。他把古格管理所旁邊一個窯洞改成了畫室,每天躲在裏麵畫幾個小時,幾個月就能畫一幅,小的能賣一兩千塊錢,大的五六千元。得意之作會捐給家鄉村子的一座小寺廟積累功德。最讓他自豪的是,他的幾幅唐卡還掛在了托林寺大殿上方。
他帶我們一直爬到山頂,以一種了如指掌的神氣俯瞰他的王國。“山下像不像一個牛頭?”普布手指的方向,是山下的綠色青稞田,從某個角度看,確實有點像個牛頭圖案。在“牛頭”周圍還有個殘存的寺廟遺跡,據說是落當寺,藏語裏“舍棄”之意。另有些散落的佛塔和塔牆,最特別的是一排108個小塔組成的塔牆,緊密橫貫在東麵緩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