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再坐到崔喜身邊時完全是另外一種表情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一張老臉都笑開了花。她問崔喜定沒定親,崔喜說沒有,她順勢就問,你看寶東怎麼樣?崔喜漲紅了臉,低下頭去笑而不語。崔喜的這種表情其實就是一種回答,三姨當然心領神會。當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崔喜的婚事其實已經定下來了。
三個月後,崔喜順理成章地嫁到了這座城市,如願以償地成為了寶東的妻子。對這座陌生的城市,崔喜除了驚奇還是驚奇,走在到處是車是人的街上,想著田野裏的莊稼和院子裏的雞鴨、釘耙、鋤頭,崔喜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不斷地問自己該不該這樣,然後自己又不斷地回答自己,就該這樣,就該這樣!我憑什麼不該過一過城市人的生活呢?崔喜想到這兒下巴就一點一點地揚了起來,就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樣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寶東雖然是二婚,卻沒有過孩子,前妻是得腎病死的,他們結婚不到一個月她就得了腎病,是尿毒症,她整整被病魔折磨了三年才撒手而去。新婚之夜崔喜就懷上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臨產的時候,醫生建議她剖腹產,寶東和婆婆姑姐都同意,說時下城裏女人生孩子采取剖腹生產是時尚,這樣生出來的孩子順利、聰明。一家人隻有崔喜一個人不同意剖腹,她說女人生孩子就像豬生豬娃,一使勁就下來了,我為什麼還要挨上一刀?醫生說根據我們的診斷,你有百分之五十難產的可能,你要堅持自然生產,出了事我們可不負責。崔喜說我不會難產的,我是個正常的女人,我有能力把自己的孩子順其自然地生下來。婆婆說為了孩子的安全你就剖腹吧,崔喜說不。姑姐說為了孩子以後聰明,能考上大學。你還是同意剖腹吧,崔喜還是說不。寶東說我說了算你就剖腹吧,崔喜和寶東急了,她說孩子在我的肚子裏,我說不剖腹就不剖腹。最後醫生還是尊重了當事人的意願,讓她自然生產。產床上果然遇到了麻煩,崔喜折騰了四個小時,但還是不屈不撓地將孩子生了下來。崔喜被人從產房裏推出來的時候,她被汗水淚水衝洗過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才有的笑容。說心裏話她並不是怕挨那麼一刀,她之所以堅持自然生產完全是潛意識裏的一種東西在作祟,那種東西叫做對抗,就像一棵遷移的莊稼對異地的土壤產生排斥反應一樣,一切都源於本能。
崔喜推著由大春修好的童車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正如大春所比喻的那樣,膩蟲似的在眼前蠕動著。在這些膩蟲麵前她老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用,她不斷地眨巴眼睛,以此來提高自己的注意力。
做完家務以後,崔喜總會推著孩子到大街走上幾圈。說心裏話她並不怎麼喜歡逛街,可是她卻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逛一逛,她能到這座城市來是不容易的,她有足夠的理由來享受城市,她每日出來走上一圈既是對自己的珍惜也是對城市的珍惜。
寶東的前妻死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多少肉了,病魔在她的身上肆意作亂三年,耗盡了她身上幾乎每一塊肌肉和脂肪,火化的時候其實燒著的隻是一把骨頭。當她的遺體被推進煉人爐時寶東哭得很厲害,他拚命地向前撲去,近乎瘋狂地與撕扯著他的親人們較勁,他的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仿佛要抓住前妻身上的幾縷看不見摸不著的絲線。在場的很多人曾被他的癡情所感動。其實他心裏明白他此時要抓回的不是前妻,而是自己婚後這三年來的痛苦日子,他要把它們扯住,撕碎,然後再扔進煉爐中去,以此作為一種生活結束的儀式。
前妻在和寶東戀愛的時候人就很瘦,但畢竟瘦得可以令人接受。她是一家藥廠化驗室的負責人,具有本科學曆,而寶東隻是一家機械廠的工人。他們是經人介紹開始戀愛的,寶東一直不知道前妻喜歡他什麼,在他們每一次接觸中他總有一種前妻高他一頭的感覺,這種感覺既令他別扭又影響了他的正常發揮,婚前他們每一次親昵幾乎都是前妻采取主動,而他不過是受寵若驚地接受和順理成章地迎合。他們婚前的一段日子寶東是稀裏糊塗過來的,他也說不出自己喜歡前妻什麼,也許是她的身份吧,能娶一個讀過大學的女人做妻子,他沒有理由不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