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殺奸亡海上,罵賊作楚囚。
丹心照霄漢,兩地共悠悠。
話說楊淑妃等顛沛流離逃出山來,正走到山腳下,忽見山上一彪人馬如飛的追了下來,隻嚇得楊淑妃麵如土灰。楊亮節連忙叫俞如珪領了一半人馬,護著車駕飛奔前進,自己領著一半人馬殿後,卻徐徐而行。看看追兵已臨近了,隻聽得後麵高聲叫道:“前麵可是二王車駕嗎?”楊亮節聽了,連忙叫軍士撥轉馬頭,一字擺開,自己橫槍出馬,大叫道:“前麵正是車駕。來者何人,快快報上名來。”此時楊亮節才留心細看那敵軍,見也不過有幾十騎的光景。當先一員大將,遠遠地看見楊亮節,便跳下馬來,打了一躬,叫道:“楊將軍請了,車駕可安嗎?”楊亮節細細認了一認,連忙拋槍下馬,還了一禮,大笑道:“原來是張統製!我道是元兵又來了,倒把車駕嚇了一驚。”
便叫軍士們火速先去通報,免得車駕擔憂,自己卻和張全兩人,從新跨鞍上馬,並轡而行;便問起楊鎮為甚沒來?死生如何?張全歎口氣道:“不用說起了,我自從那日辭了車駕,那晚就追著楊都尉。他見我來了,卻埋怨我拋撇車駕,不去保護。後來我說是楊淑妃命我來的,他就也沒得話說了,當晚二人合在一處,行了一夜,次日就遇見元軍了。一連戰了七八次,怎奈眾寡不敵,有退無進,軍士已傷了不少。那一天,幸虧退進一座山裏,那山口形頗險惡,我們便屯在這座山裏,把山口守住。那元兵見我們兵馬紮住了,卻又不敢越境而過,恐怕我們由背後攻他,便也紮住了,卻拚命來攻這山口。
我們死守了五六日,那一天晚上,風高月暗,楊都尉便約了我同去劫寨,哪裏曉得元人有備,中了他的伏兵,黑暗中軍士們不曉得死了多少。我連忙退進山口,卻不見了楊都尉,我問了軍士們,才曉得楊都尉被元兵執了。我一看軍士隻剩得這幾十名,曉得無濟於事了,便就那天晚上,乘著元人不備,星夜逃了來。一路上問著居人,說是車駕那天遇了賊,跑進這山裏來,我便連忙趕了來,幸虧車駕還無恙。”說著,已望見車駕停在前麵了。張全連忙跳下馬來,走近車前,見了楊淑妃和二王,行了禮,先謝了喪師的罪,然後將前頭的事敘了一遍。楊淑妃聽了,流淚道:“楊都尉既然被執,一定不能生還了。隻為了奴母子三人,卻傷了許多軍士,還要害了楊都尉的性命,奴自問於心何安呢?”說罷,嗚咽不止。眾人勸解了一回,因商量道:“元人如此舍命相追,隻怕還要來呢。我們不如先逃到溫州歇下,再作計議吧!”
於是催動人馬,一齊投向溫州去了,這且按下不表。
卻說朝中自遣二王出鎮之後,不日元軍進次皋亭山,阿樓罕、董文炳諸路大兵皆至,遊騎已至臨安北闕。太後臨朝,痛哭問計,群臣束手無策。張世傑、文天祥兩人慷慨唏噓,請移三宮入海,自己率眾背城一戰,以決勝負,怎奈右丞相陳宜中不許。退下朝來,隻氣得張世傑怒發衝冠,便向文天祥道:“既不肯走,又不能戰,守著這危城,難道我們也跟了他束手待斃嗎?我就是死,我這頭顱也沒有這麼賤,白白地死了,總要殺得元人的頸血,染得臨安城外這一片戰場裏草木皆紅,我才死得瞑目。若不幸而敗,我和你就死在戰場上,也要殺個心滿意足才肯放手。那時臨安城就破了,也不是我們害了他;我們就不戰,這臨安城總是要破的。與其破在元人手裏,倒不如我們自己破壞了,也殺得個痛快,你道好嗎?”文天祥不等說完,大叫道:“好呀,大丈夫生不能報國,死不可使骸骨得歸故鄉!我和你就去吧。”說著立起來,正要去調將士,忽見劉師勇匆匆地跑進來,大叫道:“不好了,陳丞相已經和太後定議,遣監察禦史楊應奎奉傳國璽,赴元軍投降去了。”張世傑聽了,咆哮如雷,大罵道:“這樣庸臣當國,怪道這國是要破滅!如今他們雖降,我們卻不降。我們就乘此時元人在議降,必不設備,我們卻去殺他個馬仰人翻,就死也不負先帝於地下。”話猶未了,文天祥連忙攔道:“不可,不可,雖然是庸臣誤國,但迎降之使既赴元軍,此計就萬不可行了。你殺傷了元軍,在你固然是為國忘身,雖死何懼;但試思聖上既已遣使迎降於元,你卻又帶了兵馬去殺他,元人豈不疑是聖上用假降計嗎?那時你是死了,不管事了,元人卻向聖上作起難來,誰來替聖上解難呢?倘聖上因此見辱於元人,苟有膚寸之傷,你這罪惡還可贖得嗎?”說得張世傑一腔欲湧的熱血,當時冰冷了下去,心中忖道:“我若憑著血氣做去,這罪惡真個不淺,幸虧他提醒了一句,免得受了萬世的唾罵,那冤枉還沒處去訴呢。但是要我投降,固然是不能,就是叫我不殺一元人而死,我這股惡氣總不出。”獨自低頭想了一回,忽然向劉師勇道:“你且到我帳中去,我有話和你說。”當下拖著劉師勇,別了文天祥去了。
文天祥見他默默想了一回,忽然拖著劉師勇走了,心中暗忖道:“他一定是打算走了,但不曉得他打算走向哪裏去?為何又不肯對我說呢?”因想自己也要去尋二王,去再圖後舉,正想著,忽接連的來了朝中幾位文臣,都是來報這迎降信息的,一直鬧到天黑才散盡了。到晚上,文天祥正想寫信去約張世傑同去投二王,以圖興複,忽見親隨報道:“內侍到了。”文天祥接了進來。那內侍神色匆忙的傳口詔道:“萬歲爺有詔,傳文樞密速速進宮商議大事。”文天祥聽了忖道:“既然迎降了,還有什麼事這般緊急呢!”當時便整了衣冠,隨著內侍連夜入宮來見聖上,隻見太後和帝顯都在便殿裏,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禮,太後便道:“文卿可曉得右丞相陳宜中棄官逃走了嗎?”文天祥吃驚道:“陳丞相不是已經建議遣使去迎降了嗎?為何又逃走了?”太後垂淚道:“他正因楊應奎赴元軍回來,傳說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議降事,他聽說就怕得逃走了。大臣如此,國家複何所倚賴?老婦惟有等元兵進城時,拚著一死以殉社稷罷了。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賴,但願能保得嗣君免受這一刀之苦,老婦就死也瞑目了。”說罷,淚如雨下。可憐此時北風颯颯,夜漏沉沉,宮燈欲暗,宮女依稀,活顯出一個亡國的景象。就是鐵石人,處此也要流下淚來,何況文天祥是丹心似血、義膽欲焚的人!當時聽了太後這篇話,隻覺得一股辛酸從鼻孔裏鑽進去,直透徹肺腑,把那如泉的熱淚一起提了出來,隻落得滿襟前都濕透了,卻勉強忍住,哽咽說道:“聖懷不可過傷,事雖急迫,總須從長計議。微臣受國厚恩,誓必以死保聖躬無恙,但不知目前之計,聖上之意欲何?”太後歎口氣道:“咳,嗣君年幼無知,還想煩文卿赴元軍去議降哩。老婦曉得文卿的精忠,一定不受元人這屈辱,所以不肯下這詔,明日隻得且另派大臣去議降,再看如何便了。”那文天祥本來是一點屈節不肯受的,如今卻處了這樣淒慘情形,衝起他義忿來,便覺得生死名譽都不足惜,隻要保得聖上無恙,於心才安,便憤然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有什麼屈辱不可受得?聖上若不以臣為不才,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總要爭還國體,保得聖躬無恙才肯回來。”太後和帝顯聽了,喜出望外,太後便道:“若是文卿肯去,老婦母子或可保得殘生。既然如此,夜深了,文卿且先回營,明日不必再來早朝,徑赴元軍去議降,一切事宜,文卿便宜從事便了。”文天祥答應著退了下來,回到營中已是三更將盡了。文天祥兀自氣忿忿地坐在帳中呆想,忽見隨人呈上一封信來,文天祥接過來一看,見那封麵下底寫著“張世傑緘”四字,吃了一驚,便曉得有異。看官莫急,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下裏話,如今等小子補敘轉來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