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恨結冰天凍,魂銷雪窖寒;
雄心灰不冷,熱血欲流丹。
夢繞江湖闊,魂歸故國難;
窮途無別策,誓死起波瀾。
話說文天祥自從那日罵了賈餘慶,回到房中,還是氣忿忿的,因想:他如今被我罵得沒處出氣,一定要到巴延那裏去進讒言;但他若果然叫巴延把我殺了,我這顆頭顱倒是不怕痛的,隻怕他盡管把我這樣拘在這裏,生又不生,死又不死,我這雄心可是最怕悶的。況且他若既然拘了我,那賊人回師時候,一定要把我帶去,那時身陷賊地,眼睜睜地看著海外英雄舉事業,我的雄心豈不是活潑潑地要悶死了嗎?我如今要替中國爭這口氣,也顧不得聖上了,“三十六著,走為上策”,不可讓他們著了先鞭。於是日夜地留心,看機會想要逃走,怎奈巴延日夜輪流著派賓客來把文天祥伴住。文天祥身邊那十二個壯客,卻也日夜守護著,隻恐文天祥有失。
那一日晚上,有個賓客正睡不著,忽聽得文天祥在睡夢中連聲叫他壯客的名字道:“杜滸,杜滸。”那賓客無意中戲應道:“做什麼?”隻聽得文天祥道:“杜滸,我們快點走罷!”那賓客暗暗驚異,便假應道:“走到哪裏去?”文天祥卻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也聽不清楚,隻聽得仿佛有“二王”兩字,那賓客再問時,卻不見答應了。次日,那賓客便將這話告訴了巴延,巴延道:“我早也曉得他有此誌了,但是我想挨到班師,把他帶回去就不要緊了,哪裏曉得他就如此亟謀,如今卻等不得班師了。”當時便命四員將官,調了一千步兵,備了一個囚籠在營門外等候。這裏叫人把文天祥請了出來,向他道:“我皇上久仰將軍盛名,願見顏色。如今我派將士送將軍到上都去,沒奈何路上要暫委屈將軍幾日了。”說著,叫軍士們把木籠抬進來,當時不由分說,把文天祥囚了起來。文天祥曉得是走漏了風聲了,隻得垂頭喪氣聽他們去囚去,心中想道:我須如何想個法子把十二個壯客帶了去才好,或者還是路上有好機會哩。正想著,猛回頭忽見那十二個壯客早已如飛地跑到了。
原來那十二個壯客凡遇巴延有請文天祥,他便不放心,總要叫幾個到營前不時來探聽的。這回來探聽的正是杜滸、金應兩人,當時得了這信息,如飛地跑回去,報知眾人。眾壯客聽了,一齊大叫道:“今日是我們死期了,去吧!”
說罷“哄”的一聲,十二個壯客一齊奔向營前來,軍士們也攔他不住,一直搶進大帳中,正見文天祥囚在那裏,一個個怒發衝冠,一齊跑到木籠旁邊立住,大家向腰間拔出刀來,大叫道:“哪個不怕死的滾過來,先嚐嚐老夫的刀。”旁邊將士們見了,也一齊拔出刀來。正要向前動手,巴延連忙喝住了眾將士,卻向那壯客道:“眾壯士且請息怒,老夫非敢有辱文將軍,隻因我皇帝久仰文將軍大名,定欲一見顏色,老夫又因文將軍盛名過大,恐路上有失,故不得不暫屈將軍幾日。老夫已經吩咐將校們路上小心服侍,眾壯士請放心吧。”文天祥也深恐壯士有失,連忙攔道:“你們不必如此,我此去雖然生死未卜,但我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你們皆有為之士,天下事業正多,不可因我一人誤了你們正事業。”眾壯客道:“將軍雖然肯死,我們卻不肯叫將軍死,要死須我們先死,那就不能管將軍死不死了。”說罷,向巴延道:“你不必假仁假義了,盡管讓他們來和我殺個你死我活,要想當我生前屈辱文將軍,萬萬不能!”兩旁將校聽了,一個個怒目橫眉,眼睜睜看著巴延,隻想等號令一下,便好動手。隻見巴延卻向眾壯客道:“壯士,非是老夫不能殺你,老夫實在敬你義氣如雲。你既然不信老夫的話,隻恐老夫加害文將軍,如今就叫你隨著文將軍同去,這可放心了嗎?”文天祥聽了,正中下懷,卻聽眾壯客道:“如此雖好,但這木籠總不許用。”巴延聽說,皺眉不答。
文天祥隻恐又鬧翻了,連忙向眾壯客使了眼色,卻叱道:“你們為何把我看得這麼輕,我死且不怕,難道還怕坐這幾日囚籠嗎?”眾壯客見他使眼色,不曉得什麼意思,隻得答道:“既然如此,我們須頃刻不離將軍左右,才能放心。”巴延笑道:“既叫你隨去,自然不叫你離開文將軍。你請放心,就如此去吧。”當下六個壯客連忙跑回去,匆匆收拾了兩挑行李,卻暗中把短兵刃藏了不少,連文天祥平日用的一雙雌雄劍,也收藏好了,自己挑著回轉來,會齊了眾人。巴延又吩咐了那四員將官路上小心的話。那四員將官答應了退下來,當下領著一千人馬,那十二個壯客都緊緊護著文天祥的囚籠,一行人眾出了臨安城門,一直向大路投奔開平府而來。
這一日晚上,紮下營寨。那四員將官是受過巴延吩咐的,好不殷勤地來侍候文天祥的酒飯,文天祥卻高高興興地飲個酩酊大醉,便坐在木籠裏睡著了。那十二個壯客,便在木籠旁邊鋪下席子,大家圍坐著竊竊議論。到三更多天,才見文天祥醒轉來,杜滸連忙斟茶來叫文天祥吃了。文天祥問道:“此刻什麼時候了?”杜滸道:“已是三更多天了。”文天祥道:“這麼遲了,你們為何還沒有睡呢?”杜滸道:“我們正在議論這事哩。”文天祥道:“什麼事?”杜滸道:“我們想救將軍逃走。”文天祥連忙低聲道:“且住!”
便叫金應道:“你去外麵看看,有人沒有?”金應答應著出來看了一回,進來道:“沒有人。”文天祥才低聲道:“你道我真醉了嗎?我正因為此事,故假裝做這神氣。你們以後說話須要小心,不可盡管竊竊不休,倘被他們看出這情形,那就不好走了。此事總要慢慢而來,這兩日他們一定守得極嚴,萬不要想逃走,等過幾日,他們守備稍懈,那時我自有法子,臨時再吩咐你們吧。”壯客們答應了,當晚無話。
次日,仍舊拔隊起行。文天祥從此天天總要吃酒,而且還要吃得盡醉方休。從此早行夜宿,饑餐渴飲。行了幾日,文天祥見他們守備果然沒有起先那麼嚴,壯客們隨便都可以出入了。這日行到鎮江,文天祥便假裝作有病,卻故意向那四員將官要了兩個親隨來侍候,好叫他不留心一點。到晚上,文天祥和壯客們早已商議停妥了,文天祥隻推說有病,酒也不飲了,那十二個壯客卻輪流著來勸那兩個親隨飲酒。那兩個親隨這幾日在營中正禁得喉嚨發癢,當下見著酒,便不管好歹,拚命的喝。原來他兩個雖然好酒,量卻並不大,還喝不上兩壺酒,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卻一步一顛的走過來,想來侍候文天祥;哪裏曉得一立起來,頭重腳輕,登時又坐下去了。金應便道:“你兩位醉了,且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替你侍候便了。”那兩個親隨隻應一聲“得罪了”,便躺在地下呼呼地睡去了。金應見了大喜,看看剩下的酒還不少,便拿了一壺酒和半盤牛肉,暗暗跑到營門口,見著兩個守門小卒,便把酒肉放下,笑向那小卒道:“小哥們辛苦了,今日無事,請小飲兩杯吧。我等回有點事情要到營外去,辛苦兩位小哥等等營門哩。”卻遇著那兩個小卒正是酒鬼,當下非常歡喜,連忙稱謝了。金應回轉來走了幾步,卻聽得一個小卒道:“好是好,隻可惜太少了一點;若能再弄得一壺來,就將就夠我們兩個吃了。”金應心中暗笑道:“原來他卻有這好酒量,等我回頭來再送他兩壺,率性叫他做個醉鬼吧。”想著不覺已走進帳裏來,便低聲向杜滸道:“我們兩個先走吧。”杜滸點了點頭,便摸了兩把尖刀,藏在身裏。金應也揀了一把腰刀,掛在身邊。兩人又各收拾了一個大包裹,提在手中,便低聲向文天祥道:“將軍三更時分準來吧,我們就在前麵那鬆林裏等著。”文天祥點頭答應了。金應回轉身來,又把那殘酒一起倒攏來,約有兩壺光景,便叫杜滸拿了一壺,自己也拿著一壺,兩個悄悄地走出來。到營門口,見那兩個小卒正在那裏飲得高興,見他兩人來了,便笑道:“將軍要出去嗎?”金應點頭道:“正是,我看你兩個酒量很好,這兩壺酒率性也請你吃了吧。”說著,和杜滸兩人一齊把酒送過去。那兩個小卒歡天喜地,千恩萬謝地接去了。當下兩人出了營門,一直奔到前麵一座大鬆林裏來坐地等著,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