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魯迅舊體詩歌(2 / 3)

在一首《題贈馮蕙熹》中,魯迅又將曆史的本質歸結為:“殺人有將,救人為醫。殺了大半,救其孑遺。小補之哉,烏乎噫嘻!”

不能不承認,魯迅在這裏對曆史特質的總結是殘酷的、血淋淋的:世界由“殺人”與“救人”兩種現實複合而成,它們永遠陰陽互補、並行不悖,且“救人”永遠都隻是“小補”,絕無旋轉乾坤的力量,那麼,“揭出病苦”呢?“改造國民性”呢?無可奈何的歎息裏潛藏了魯迅更為沉痛的思考。

綜上所述,魯迅舊詩的社會批判已經遠遠超越了古典詩歌的層次。顯而易見,這一成就首先得歸功於“五四”的時代精神,歸功於當時對西方文化的拿來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講,能夠超越古典同題詩歌者也自然不限於魯迅舊詩,中國新文學中的舊詩都各有其無可懷疑的現代性。但是,我依然認為,這類詩的“現代性”水平是參差不齊的,而能夠進入魯迅式的高遠之境的就更是寥若晨星了。不妨看柳亞子的《滿江紅·自題《中國滅亡小史》》:“遍地膻腥,何處是唐宮漢闕?歎底事,自由空氣,無端銷歇。秋草黃埋亡國恨,夕陽染紅傷心血。倩巫陽招得國殤魂,腸千結。華夷界,疇分析,奴隸痛,空悲戚。問何時喚起,中原豪傑?鐵騎憑誰馳朔漠,銅駝見汝棲荊棘。看鏡中如此好頭顱,拚先擲!”

無疑,我們很容易被這篇作品中憂憤悲壯的民族主義情緒所感染,對它所表現的愛國主義思想也肅然起敬。不過,掩卷細咂,我們又能隱約體味到在這位現代舊詩大家的作品中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而正是這種曆史性的因子排擠了類似魯迅舊詩的剛性的個體素質,並最終未能走出古典愛國主義“華夷之辨”的窠臼。在這裏,我又想起了郭沫若反曹植詩意而作的《反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不為同根生,緣何甘自毀?”

曹丕兄弟相殘,曹植被迫七步作詩。詩有怨氣:“煮豆持作羹,漉菽對為汁,箕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當時熱衷於“翻案”活動的郭沫若則完全反其意為之,出語驚人:“不為同根生,緣何甘自毀?”也就是說,兄弟之間,本該有這樣的自我犧牲!不然,又怎麼叫兄弟呢?單從郭詩與曹詩的比較來看,《反七步詩》的銳意創新是顯而易見的。無獨有偶,魯迅在1925年也有一首現代豆箕詠,詩名《替豆萁伸冤》:“煮豆燃豆萁,箕在釜下泣——我燼你熟了,正好辦教席!”

曹植說“豆在釜中泣”,魯迅說“箕在釜下泣”,顯然別具匠心。詩把豆箕的遭遇與當時的女師大事件聯係了起來,以抨擊楊蔭榆等人對青年學生的迫害,這也是這首詩的“時代特征”。但是,郭沫若與魯迅的這兩首“反七步詩”卻顯然並不是如一些同誌所說的“各具匠心,各領風騷”。我認為,他們有著顯著的思想層次的差別。準確地說,魯迅根本無意“反”七步詩,曹植以豆的立場責問萁,魯迅卻沒有以萁的立場反問豆,在魯迅看來,一熟一燃,都是無辜的(隻不過箕的悲劇性在於過去被人忽視罷了),人生不幸似乎並不在這類的骨肉相殘、兄弟相煎,而在來自於上一層的恐怖勢力:他們操縱著生殺予奪的大權,憑借固有的地勢魚肉弱小者——曹植說豆被箕侮,是不幸的,魯迅又進一步補充道,箕同樣難逃被另一重勢力所利用所毀滅的命運。魯迅並沒有反撥曹植對個體生存的關注,他隻是把這場生存的悲劇推向了一個更本質的層次,作出了更深刻的揭示。郭沫若是真正的“反七步詩”,他完全否定了曹植那起碼的對個體生命的珍惜之情,代之以一種相對抽象的“犧牲說”。“犧牲說”可能倒是現代的,但是如果“犧牲”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否定個體生存的基礎上,則顯然是危險的,也很容易與傳統的忠孝仁義思想相混同。

同樣是具有現代曆史特征和社會性內涵的舊詩,在魯迅和其他現代詩人那裏卻有著並不完全相同的思想追求。除了各自不同的政治環境的影響之外,我認為其根本的差異就在於,魯迅在客觀的社會批判、社會抒懷中貫穿了自己強烈的自我生存意識和生存欲望。在魯迅看來,社會批判若不是為了個體生命的發展,那它就是毫無價值的。摩羅詩力顯示了它偉大的意義。

三、主題之二:生存的思考

除了社會批判之外,魯迅舊詩的自我生存意識也有更直接的表現。可以這樣認為,魯迅強烈的文體感使得他的舊詩與同一時期的雜文分工明確:就社會批判而言,顯然以雜文更方便更遊刃有餘,而詩歌,盡管也可以包容一定的理性審判內涵,但它的理性審判卻必須與主觀的抒情或曰主體的自我呈現結合在一起,所以總的說來,詩歌終究要落實到自我這一基本軸線上來。魯迅舊詩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深刻而細膩地向我們呈現了這位現代思想先驅那複雜的心靈世界。

1912年7月,曾經是魯迅同學、同事的範愛農溺水而亡。消息傳來,給正失望於辛亥革命的魯迅以巨大的衝擊。篤實孤傲的人終於不能容身於世,這本身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象征。從中,魯迅仿佛照見了自身的境遇。範愛農之死導致了魯迅獨自踏上人生道路以來的第一個寂寞、孤獨期。在這個時候,他寫下了《哀範君三章》,既哭範愛農,也是對自我人生追求的反顧與前瞻。

其一曰:“風雨飄搖日,餘懷範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世味秋茶苦,人間直道窮。奈何三月別,竟爾失畸躬!”詩人在對範愛農人生遭遇的詠歎中,飽含著自己的幾多酸甜苦辣。“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世味秋茶苦,人間直道窮。”這難道不正是魯迅的人格寫照和人生體驗麼?

其二曰:“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故裏寒雲惡,炎天凜夜長。獨沉清泠水,能否滌愁腸?”顯而易見,這就是範愛農與魯迅共同棲身的生存環境。天下烏鴉一般黑,何處是光明?哪裏是解脫?“獨沉清泠水,能否滌愁腸?”然而,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死就能夠解決問題,獲得安寧嗎?詩人也有所懷疑。

其三曰:“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艼,微醉自沉淪。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雲散盡,我亦等輕塵!”從範愛農之死揣想自我的人生前程。舉世酩酊,微醉者又奈若何!範愛農曾對魯迅說:“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波逐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道出的是現代知識分子“自我放逐”的典型心態。範愛農“惟死而已”,魯迅“等輕塵”,這都並無本質的差別。於是,在魯迅沉痛的思索當中,“死”又有了另外的意義:對於一個熱愛生命、反抗絕望的人而言,死固然不是有益的選擇,不是真正的安寧之鄉,但它卻是別無選擇的命運的歸宿——或許,這場人生最大的無可奈何就在於此吧!

以上三個方麵的確反映出了魯迅舊詩的基本心理走向。

不甘媚俗的孤傲和由此而生的孤寂是魯迅舊詩的基調。這裏有偶偶獨行的索寞:“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題《彷徨》)有理想的渺茫:“所思美人不可見,歸憶江天發浩歌。”(《無題二首》310614)有淒冷的長夜:“中夜雞鳴風雨集,起然煙卷覺新涼。”(《秋夜有感》)“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亥卒殘秋偶作》)有燥熱的早晨:“唱盡新詞歡不見,旱雲如火撲晴紅。”(《贈人二首》)他筆下的湘靈也是:“高丘寂寞辣中夜,芳荃零落無餘春。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湘靈歌》)(關於《湘靈歌》,曆來眾說紛紜,甚至到了幾近荒謬的地步,而我認為,其義並不難解,就是借湘靈這一潔身自好的形象表達自身的人生態度和理想。)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亥年殘秋偶作》)隻有進入到魯迅那憂憤深廣的內心世界,我們才能夠真正理解那自嘲式的生存態度:在一個長時期“慣於長夜過春時”的社會,一位“挈婦將雛鬢有絲”的女人終究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如果說“鐵屋子”的確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那麼在最後的死滅之前,這位意外驚醒的人無疑是最孤獨的,“夜正長,路也正長”,無可奈何的感慨是他心靈的顫音:“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