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我有三次時間集中投入到魯迅的精神世界,一次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還在北京念大學,因為感染於王富仁老師的《〈呐喊〉〈彷徨〉綜論》而產生了閱讀魯迅的強烈衝動;一次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因為“新上山下鄉運動”而到了一個不通公路的鄉村中學,那時魯迅成了我寂寞人生的唯一慰藉;最近一次則是去年下半年,為了講授“魯迅研究”選修課,又一次係統閱讀了魯迅的作品。每一次進入魯迅的世界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一點心得,這裏因為學校需要麵向大學生的選修課教材,便得以集中起來,刊印成冊。需要說明的是,其中論述魯迅舊詩、新詩與《故事新編》的幾篇,其初稿曾收入我的其他論文集,現在作為一本係統化的著作的一部分,我又在文字上作了若幹調整,這樣,大體上可以反映出我對魯迅文學的一個較為完整的看法。論述魯迅小說《呐喊》《彷徨》及雜文藝術成就的部分,原擬還有些新的想法,無奈學校用書方麵催得急,也隻好留待再版時一並補充了。

閱讀和記錄關於魯迅的體驗,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情,盡管我們在魯迅的文學裏常常讀到的是人生的痛苦。在閱讀與寫作的好些時刻,我都有一種克製不住的激動,這樣的經曆在我的其他時候卻頗為少見。

我對於魯迅的感情是由王富仁老師的《〈呐喊〉〈彷徨〉綜論》所激發起來的。在我獨立行走於這條所謂的“學術之路”多年之後,王老師2000年發表的《我和魯迅研究》一文似乎又喚起了我當年的感覺。在課堂上,我曾經大段落地為我的學生朗讀這篇深情的文章,以下就是我曾經朗讀過的文字,請讀者允許我以引用的形式將它們收入到這本小書中:

我們搞魯迅研究的常常說魯迅,但卻很少說自己,而魯迅卻是常常說自己的。其實,魯迅研究,都是這個人和那個人的魯迅研究,不是魯迅的魯迅研究。所以我在說我對當前魯迅研究的看法的時候,先說說我自己。

我是在一個偏僻的北方農村長大的,14歲考上初中到了一個地區所在地的中學讀書。在那時,我是屬於年齡最小的學生之一,並且長得很弱小。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大概就像一個阿Q吧!我在讀魯迅以前,除讀過一些武俠小說和一些國家的民間故事之外,還讀過孫犁的《風雲初記》、秦兆陽的《農村散記》、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尼古拉耶娃的《收獲》、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李克、李微含的《地道戰》,它們都給我留下了一些印象,但都沒有後來讀魯迅時那種走火入魔的感覺。我父親也是喜歡魯迅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版的《魯迅全集》出版之後,他就訂了一套。是自己的書,我就一卷一卷地讀了下來。當然,有些也是不懂的,但有些卻令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時喜歡的不是魯迅小說,而是魯迅雜文。它給我一種刻骨銘心的快感。至於為什麼喜歡上了魯迅的雜文,我至今也是說不清的。大概也像有些評論家所說,我自己就有點變態心理吧。但自然沒有感覺到過不變態的心理是什麼,也就一直把對魯迅雜文的喜歡當作了正常的心理延續下來。

我的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生活,是在讀了《魯迅全集》之後。在此前,我的生活是沒有計劃的,老師講什麼我就學什麼,其它的都是隨機性的。見人家讀什麼書,就讀什麼書。讀了《魯迅全集》之後,我就有了一個想法:每學期首先讀兩卷《魯迅全集》。而後再讀其它的作品。這個計劃我堅持到大學畢業。後來又增加了一個計劃。就是每個學習階段讀一遍《紅樓夢》。所以至今我讀過三遍《紅樓夢》,初中、高中、大學各一遍。那時為什麼會這樣想,這樣做,我不知道,隻是一種打算罷了,因為那時從來也沒有想到現在會吃起了魯迅飯。我那時,喜歡的是魯迅,而不是魯迅研究。這種觀念,一直影響到我現在的思想。

《魯迅全集》給我當時的生活帶來的另一個直接影響就是對外國文學的重視。這是從《青年必讀書》這篇文章得來的。在魯迅的所有作品中,大概這篇文章是受攻擊最厲害的。但我從來沒有攻擊過它。“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直到現在,我仍認為這即使不是魯迅說的最深刻的一句話,也是最深刻的話之一。當然,我的看法可能是錯誤的,但這卻是我的真實的感受。因了《青年必讀書》的影響,我開始主要看外國的文學作品。中國的也看,但那是應景的。別的愛好文學的同學都看,我不看,和別人說不上話,但除了應應景之外,我自己看的是外國書。魯迅的話很快就應了驗。我的愛好文學的朋友們的作文都是全班最棒的,但我的作文很少得到好的分數。可以說我就不會作文。但魯迅有話在先,我也不感後悔。還是這樣我行我素地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