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作文當時沒有感到多麼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政治上的。在那個時候,我屬於所謂“根紅苗正”的少年。我出身貧農,父親38年入黨,雖然官不算大,但在當地文教戰線也是一個頭麵人物之一。我也“紅”過,初小時當少先隊小隊長,初中時當中隊長、大隊長。但到讀了魯迅作品,不知為什麼就變了,政治上是越搞越糟。在那時,入團入黨是要找支部書記談話的,那時叫彙報思想,靠攏組織,求得組織的指導和幫助。談的越多,證明自己要求進步的心越迫切。其實,團支部書記就是同班的同學,有話隨時都可以說的,但那不算數,得“正麼經”地把談話搞成一個儀式。在談話時,不但要把自己的“思想”告訴支部書記,還要把別人的“思想”也要告訴他。有些同學,在背後老是罵他,但找他談話談得多,就入了團了。我覺著這有點滑稽,所以就是下不了找他談話的決心。後來團支部書記認為我看不起他,每次班會都指名或不指名地批評我,而我的最主要的罪狀就是上自習的時候看課外書。我認為這不關別人的事,也不辯解,也不改正。直到現在,領導不找我,我是不找領導的。這並不說明我對所有的領導都有仇恨,隻是《魯迅全集》裏沒有找領導談話時說的那套語言,中國書我讀的又少,見了領導不知應該說什麼好。誰知這給我惹了一生的麻煩。後來發展到團支部書記想把我打成反革命,雖然沒有成功,但我也因為走“白專道路”第一年沒有考上大學。當時我就知道,《魯迅全集》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反而把我可以有的“錦繡前程”給毀了。但我沒有後悔過,因為我覺著有些人活的怪沒有意思。活的巴巴結結的,唯唯諾諾的。魯迅雖然一生不那麼順,但活得卻像個人樣子。人就這麼一生,窩窩囊囊的,想說的話不敢說,想做的事不敢做,明明對人對己都有好處,卻還是不說,專撿那些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但能討人喜歡的假話大話說。我喜歡魯迅,就喜歡他說的不是假話大話,說的不是專門討人歡心的話,雖然當時年齡還小,懂得的事理不多,但這點感覺還是有的。直至現在,一些學者仍然認為魯迅對人是很惡毒的,但我讀魯迅作品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我從我的經曆知道,魯迅實際是對人、對自己的民族、對人類沒有任何惡意的,隻是他不想討好人,別人聽了他的話感到不舒服,而在中國,有權勢的人總是能受到很多很多恭維的話,甜蜜的話的,而他們在魯迅那裏卻收不到這樣的話,魯迅就不招在社會上有勢力的人的喜歡,而一當有勢力的人不再關愛他,就有很多人前來找他的岔子。找有權有勢的人的岔子是要吃虧的,而找他的岔子卻不要緊。我在文化大革命前和文化大革命中都挨過鬥。少到十幾人,多到幾百人,看著那些掄拳揎袖搶著發言的人,開始感到很害怕,後來就感到很可笑、也很可憐了。他們大都是與我無冤無仇的人,有些還受到過我的幫助,並不認為我會給他們造成什麼禍患,隻是因為有勢力的人懷疑我與他不是一心,就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找我的麻煩,而多數人不發言就怕領導說他與我劃不清界限,就煞有介事地給我挑出好多雞毛蒜皮的毛病來。還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別人說,他們也說,既沒有壞意,也沒有好意,但對像我這樣輪到了挨鬥的人卻是很大的壓力。一下子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認為我不好,讓鬥人的人鬥著很放心,很“正義”,有點“為民除害”的感覺。其實那時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懷過惡意,隻是有點不聽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