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還認為,不僅聲音可以幫助我們觀察人、了解人,就是那些被人調弄演奏的樂器也可以反映出調弄、演奏者的心理狀態;聲音從人的喉舌發出,而樂器的聲音則由人的手彈撥打擊樂器而產生,人的喉舌雖然與樂器有很大的不同,但是產生聲音的原始的、內在的動力則是一樣的。《論語》記載孔子在衛國時打擊磐石,有人身背草編的筐子走過孔家門口,說道:“這個擊磐的人很有心事啊!”過了一會這人又說道:“庸鄙淺陋啊!怎麼那樣固執呢?大概是沒有人了解自己吧!擊磐的聲音深切激越,但表達的感情則是淺顯平易。”《呂覽季秋紀精通篇》記載:鍾子期夜晚聽到擊磐的聲音,感到十分悲傷,便派人把擊磬人召來問道:“您擊磐的聲音為什麼那樣悲哀呢?”擊磐人回答說:“我的父親不幸因殺人而被處死,我的母親因此被罰為公家釀酒,我自己被罰作公家的擊磐人;我已經三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我思量著如何能贖回母親,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我自家也是公家的財產,因此心中十分悲哀!”鍾子期感慨地說道:“傷心啊!傷心啊!人心不是臂膀,臂膀也不是木椎、石磐,但是人的心裏傷心悲痛,而木椎、石磬都有感應!”所以君子之人在一件事上精誠就能感通別的事物,自己有了真誠的感情就能感動別人,難道一定要苦苦勸說嗎?《後漢書禰衡傳》記載,彌衡為漁陽百姓擊鼓免過時,步履緩慢,容貌神態都大不一樣,聲音高昂激越,悲壯感人,聽到的人無不慷慨感歎,悲憤不已。《晉書王敦傳》記載:晉武帝曾經召見時賢一起談論聲伎藝文之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眾說紛壇,隻有王敦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好像與自己沒有關係,但氣色十分難堪,說自己隻知道擊鼓作樂,於是挽袖振袍,揮椎擊鼓,鼓聲和諧激昂,而王敦本人更是神氣自得,旁若無人一般。當時舉座時賢之輩均為王敦的雄邁豪爽的風度傾倒而讚歎不已。這四件事,兩件是擊磐,兩件是擊鼓,但通過擊磐、擊鼓表現人的心性氣質是十分明顯的。這也足以證明,通過樂器的調弄演奏也可以觀察人的善惡智愚、清濁正邪了!也可能有人懷疑擊磬、擊鼓都是技藝之人幹的事,而技藝精練老道的人,音節旋律都可以模仿,如何加以區別?但這些人不知道這樣的道理,人隻有了解了樂器而又不以調弄演奏樂器為業,他的精神風貌、心性氣質才可以通過樂器表露出來;不然的話,天下的樂工多極了,整天裏為了養家糊口,到處奔波,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暇顧及,又怎能向別人展示自己的精神氣質呢?
通過語言來觀察別人,也是觀人術的一個重要類型。這裏先追本溯源,敘述一下《易經係辭》中的“六辭”和《孟子》中“知言。”
《易經係辭下》裏說:一個人將要背叛你的時候,他的語言一定是慚愧歉疚;一個人心中有疑惑的時候,他的語言一定是支支吾吾,躲閃逃避;吉祥有福的人一定是沉默寡言;躁動不安的人一定是卿卿喳喳,說起來沒完沒了;誣陷別人的人,一定是講話遊移不定;沒有立場、沒有原則的人講話一定是理不直、氣不壯,唯唯諾諾。
《孟子公孫醜篇》裏說:不全麵的言辭我知道它的片麵性在哪裏;過分的言辭我知道它的失誤處在哪裏;
不合正道的言辭我知道它與正道分歧之處在哪裏;躲躲閃閃的言辭我知道它的理屈之處在哪裏。
王伯厚所著《困學紀聞》裏說:“修飾言辭貴在心誠;如果是內在的修飾就是心誠意懇,如果是外在的修飾就是花言巧語了。《易經》很重視言語,《係辭上》以沉默而告終,是培養其誠懇;《係辭下》在“六辭”處結束,用以考驗其是否誠懇;文辭並不僅限於言語,而是包括古往今來語言、文字!”我認為《易經》的六辭之法既然是考驗人誠實與否的辦法,那《孟子》的四辭之說應該也不會是例外,隻不過孔子作《易經係辭》的時候,諸子百家還沒有興盛起來,應該主要是通過言語觀察人;至於孟子的時代,天下的學子不是信奉揚朱,就是信奉墨子,而且還有告子論述人性的言論,許行重視農業的言論,張儀、公孫衍、淳於髯之輩遊說騁辯;而且上述這些人大都有著作傳世,那麼孟子“辭而辟之”的說法,就僅僅是言語了!但是言語卻不能不包括在文辭之中。
至於通過觀察一個人的言語來斷定一個人的賢能與否、聰明愚笨、禍患福氣,這樣的曆史事實很多,例如《春秋左氏傳》魯襄公十四年記載:衛國的國君在,這個地方,臧紇去齊國慰問。衛國國君與臧紇說話時態度粗暴無禮,減給回來後告訴別人說:“衛國國君恐怕不能回國了!他講的話如同糞土一樣!流亡在外卻不知道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怎麼能夠回國恢複政權?”子展、子鮮兩個人聽見這話,就見臧紇,與他交談了一陣。
臧紇在道路上又對別人說:“衛國國君肯定會回國的,因為子展、子鮮兩個都主張衛國國君回國,一個推,一個拉,想不讓衛國國君回國是不可能的!”
又如《左傳》魯襄公三十一年正月記載:魯國的穆叔在晉國參加朝會回來後告訴盂孝伯說:“趙孟這個人快要死了!他說話刻薄,不像一個君主;而且年齡不超過五十歲,說起話來像七老八十似的,羅哩羅嗦,他肯定長不了!如果趙孟死了,執掌朝政者可能會是韓子。您為什麼不去告訴季孫,可以與他建立友善的關係,這個人是個君子。”盂孝伯說:“世上做君主的那麼多!有幾個說話不尖酸刻薄的?現在是朝不謀夕了,還要和他建立什麼友善關係?”穆叔便對人說:“盂孝伯這個人快要死了!我告訴他晉國趙孟說話尖酸刻薄,而孟孝伯說話更尖酸刻薄!”九月,孟孝伯死去。
上述兩則告訴我們的是多麼深刻而明顯的道理:衛國國君說話如糞土一樣臭不可聞,臧紇因此斷定他不能回歸故土;子展、子鮮與臧紇的一席談話使臧紇斷言二人足以擁戴衛國國君返國;趙孟執掌國政而言語尖酸刻薄,因此必死無疑,而孟孝伯氣力衰竭,也就是所謂“自顧不暇,何況他人。”這些都是絕對可信的道理。其他的例子如題明長相醜惡,如果不是堂下有一1534番議論,叔向幾乎與他失之交臂;範雎進見王稽,沒談幾句話,王稽已經知道他是賢能之輩;言語與人的聰明愚笨、賢能奸詐關係太密切了!
通過言語觀人察士的功效,已經如上所述,那麼言語的品類等級如何判定呢?《禮記曲禮》“口容止”條注釋認為不要隨便亂說。《王製篇》“識亦言”條裏四條誅死罪中有誅及言語的情況,這就是“言語偽詐而又強辭奪理,順應無理而又花言巧語;”《大戴禮記》中有“惡言”,“忿言”,“流言”,“煩言”的分類;《韓詩外傳》論述言辭時有“隱語”,“諱語”,“移語”,“苟語”的分別;子部書中如《鬼穀子》裏有“佞言”,“諛言”,“平言”,“戚言”,“靜言”的分法,名稱實在是太多了。我自己認為,古時候人所說的話都很誠懇忠實,如果說話不誠懇忠實,便會流於花言巧語;所以《尚書》說:“何必害怕花言巧語十分諂佞的人!”《詩經》裏有“巧言如簧,顏之厚矣”的詩句。《論語》中說:“那些花言巧語的人,很少有仁德!上述諸書都斷定花言巧語是不好的言語,但沒有定花言巧語是什麼樣的言語。大概花言巧語是美好華麗的言語,但美好而華麗的言語從來都不講信用。
諂媚別人的,讒毀別人的都是用美好而華麗的語言;花巧語是實行欺詐的語言,一切傷風敗俗的無恥行徑都是在花言巧語下進行;我們觀察他人言語,隻能取那些沒有華麗辭藻的樸實言語。
宋瑾撰寫的《古觀人法》也通過言語評定君子小人的說法:“言語平易淺近而意義深遠幽長,簡單明了,清越激昂而又能隱惡揚善,表達自然樸素,出語溫和厚道,平實和氣而又自出天性,能做到這樣的人是在上位的君子;言語拘謹,不苟言笑而又恥於談及自己的長處,樂於說及別人的善處,不掩飾自己的過失,不攻訐揭露別人的隱私,是身居下位的君子;言語奸詐邪深,對事情窮根追底,喜歡高談闊論、議論風發,旁若無人而又能控製局麵,學問淵博,出語溫順,但是不知道自己的過失而別人又不能駁倒。這樣的人是身居上位的小人。言語雜亂無序,話很多而道理不明,隨聲附和別人而無主見,輕意改變自己的觀點而很少有實話,聽到別人的隱私就津津樂道,無有窮止;明知道別人具有道德仁義卻百般刁難,排擠他人。這樣的人,是身居下位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