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到了魏國,齊國果然興師來伐。魏襄王驚恐不安,張儀卻泰然說道:“大王勿慮,我請讓齊國罷兵。”
魏王將信將疑。張儀派舍人馮喜到楚國,又借楚使輾轉至齊,對齊王說:“據我所知,大王甚恨張儀。然而,大王卻也過分托大張儀。”齊王不解其意。使者把張儀與秦王所定之計和盤端出,然後說道:“現今張儀入魏,齊王果然立即發兵擊魏,是大王內耗齊國而外伐盟邦,並使秦王深信張儀之謀。”齊國覺得有理,遂罷兵而去。
張儀在國運垂危的魏地,無非是謀求自己的生存而已,決不會對魏國的興亡有回天之力。這是他政治生涯的尾聲。
張儀相魏大約一年,於周赧王六年(前309年)死於此。
範雎入秦時,正是秦國迅猛攻擊關東六國的時候,曾屢破三晉(魏、韓、趙)之師,使魏、韓俯首聽命;南拔楚國兩座重地,幽死楚懷王於秦;又連連東敗強齊。這時,欲入秦國幹政,有諸多困難:一則是“四貴”掌權,排除異己;二則是秦庭上下人才濟濟,自然傲視關東人物;三則是秦昭王被權臣貴戚包圍,又兼深居簡出,難得親理萬機。範雎用盡心機,務求麵見秦昭王,陳述安邦治國大計。
一次,他求人向秦昭王侈報家門,說道:“現有魏國張祿先生,為天下辯士,他要拜見大王,聲稱:‘秦國勢如累卵,失張祿則危,得張祿則安。’可是,其言隻可麵陳,不可代傳。”這分明是故作危言,聳人聽聞。此計雖工,無奈對手也確實難纏:任你千條妙策,他隻是不聞不問。範雎住在下等客舍,過著粗食淡飯生活,待命一年有餘,仍未得到任用。
周赧王四十五年(前270年),秦國跨越韓、魏而攻齊國,取剛、壽二地,用以加大穰侯魏冉的封邑陶。這就給範睢攻擊政敵提供了借題發揮的機會。魏冉自秦昭王二十一年(前294年)代相以來(中間因病辭相一年),雖然建樹不凡,但也犯了一些重大策略性錯誤。
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其一,數次用兵趙國,違犯了避實擊虛的原則。那時,趙國經過武靈王“胡服騎射”,進行政治、軍事變革30年,又有一批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如藺相如、廉頗、趙奢等主持國政,國力正處在鼎盛時期,堪稱北方強國。秦輕視韓、魏兩個肘腋之患,跨國遠征,缺乏正確的策略原則和得力的措施,必然招致重大損失,做出無謂犧牲。比如,開始於昭王三十七年且延續到次年的秦、趙之戰,便以趙奢揮師大破秦軍告終。其二,秦國約會齊國分別尊稱東、西二帝,過早地暴露了秦國並吞天下的政治意圖,觸犯了當時人們心目中以周天子為正統的舊觀念,圖虛名而招來實禍。
其三,接連遠伐齊國,進行沒有必勝把握且得不償失的消耗戰,浪費了人力、物力。這顯然違背了秦孝公、惠文王、秦武王以來的傳統方針,轉移了主要鬥爭目標,是十分失策的。其四,秦國在昭王當政初期,業已出現技繁幹弱的趨向,貴族私家富厚重於王室,倘再擴充魏冉封邑,更助長尾大不掉之勢。
鑒於上述失誤,範雎當即上書秦昭王,說道:
臣聞明主立(臨)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故無能者不敢當職焉,有能者亦不能蔽隱。使以(假使以為)臣之言為可,願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為不可,久留臣無為也。語曰:“庸主貸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斷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腰斬時所伏器具),而腰不足以待斧雄,豈敢以疑事嚐試於王哉!臣聞善厚家者取之於國,善厚國者取之於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為其割榮(能分割擅權者之政)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聖主明於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嚐(稍試)之,雖舜禹複全,弗(不)能改已。語之至者(至深至秘之語),臣不敢載之於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臣願得少賜遊觀之間(用點兒遊玩時間),望見顏色。一語無效,請優斧質(願受死刑)。
範雎這篇說詞,最可貴處在於具有深刻的政治思想,直接涉及到選官製度問題。他力主選賢使能,獎勵軍功、事功,反對用貴任親。這在血緣關係紐帶又粗又長的早期封建社會裏,無疑是閃光的思想。其次,他指出權臣“擅厚”(專權專利)問題,直刺時弊,且擊中了秦昭王的心病。昭王是很有雄心、很有作為的帝王,但早年處在宗親貴戚的包圍之中,已有如芒在背之感,對這樣的諫詞自然十分關切。再次,範雎所說“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於書”,顯然示之有隱秘之語,誘使秦昭王想人非非。這是故意打埋伏,設法麵見秦昭王。最後,範雎信誓旦旦地宣揚其言的絕妙效用,足以振聾發聵。
秦昭王見書大喜,立謝王稽薦賢之功,傳命用專車召進範雎。
而這時的範雎進人秦宮,早已成竹在胸,徑直向禁地闖去。秦昭王走來,他故意不趨不避。宦官見狀,怒聲斥逐他說:“大王已到,為何還不回避!”範雄卻反唇相譏,說道:“秦國何時有王,獨有太後和穰侯!”這話分明是刺激昭王。由於語中有較強的針對性,果然收到出奇製勝的效果。昭王聽出話中有音,又恰恰點到心中隱痛,趕忙把他引人密室,單獨傾談。
凡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均能把虛與實、張與弛處理得恰到好處。秦昭王越是急切地請教高見,範雎越是慢騰騰地故弄玄虛。秦昭王畢恭畢敬地問道:“先生以何教誨寡人?”範雎卻一再“唯唯”連聲,避而不答。最後,秦昭王深施大禮,苦苦祈求說:“先生難道終不願賜教嗎?”
範雎見秦王心誠,這才婉言作答:“臣非敢如此。當年呂尚見周文王,所以先棲身為漁父,垂釣於渭水之濱,在於自知與周王交情疏淺;乃至同載而歸,立為太師,才肯言及深意。其後,文王收功於呂尚,而最終得以王天下。假使文王疏於呂尚,不與之深言,那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王、武王難與之共建王業。”
這番話的妙處,是把眼前的秦王與古代的聖君相連,既滿足了秦昭王的虛榮心,又激勵他禮賢下士。範雎話裏話外,還以呂尚自況,把自己擺到賢相的地位。昭王卻之,即等於自貶到桀紂行列。這就是逼使對方就範的計謀。
繼之,範雎舍身處地地說道:“臣為羈旅之臣,交疏於王,而所陳之詞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雖然願效愚忠,卻未見大王之心,所以大王三問而不敢作答。臣非畏死而不進言,即使今日言之於前,明日伏誅於後,也在所不辭。然而,大王信臣,用臣之言,可以有補於秦國,臣死不足以為患,亡不足以為憂,漆身為癩、報發為狂不足以為恥。臣獨怕天下人見臣盡忠身死,從此杜口不語,裹足不前,莫肯心向秦國。”這話更進了一層,先是披露肝膽,以情來感昭王;嗣之說以利害,以殺賢誤國震懾昭王,給自己的人身、地位爭取更大的安全係數。
最後,範雎才點出秦國的政治弊端:“大王上畏太後之嚴,下惑奸臣之諂,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難以明斷善惡。長此以往,大者宗廟傾覆,小者自身孤危。這是臣最恐懼的。”
其實,上述之弊雖確有之,但並非治理秦國的當務之急。範雎所以要大論此事,意在用“強幹弱枝”來迎合昭王。與此同時,也借以推翻範雎將來立足秦廷的政敵。謀略家們的良苦用心,往往表現在一言一行之中。他們為著自我的政治意圖,不停地開動著思想機器。
正因如此,才使範雎言必有中。秦昭王推心置腹地答道:“秦國僻遠,寡人愚下。如今得以受命於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自此以後,事無大小,上至太後,下及大臣,願先生悉教寡人,萬勿疑慮。”
範雎雖已取信於秦昭王,具備了從政的基本前提,但因初入秦庭,尚不敢深涉內政,僅隻縱論外事,借觀秦王俯仰,他首先分析了秦國的優勢:
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穀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雄兵)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人守,此王者之地也。王並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譬若施韓盧(良犬)而搏蹇兔(瘸兔)也,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15年,不敢閱兵於山東者,是鑲候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
範雎既看到秦國地利,又看到秦民善戰,可謂“知己。”秦昭王一聽,自然“顧聞失計。”範雎接著提出了遠交近攻的策略,這以後成為秦國的國策。
接著他又在內政方麵實行變革,推行“強幹弱枝”的方針,加強了中央集權。他設計打擊韓國,智算長平消滅趙軍45萬。但他也因嫉妒自起而迫害死了他。他讓自己的親將鄭安平進攻趙國,鄭兵敗降趙,依照秦法,範雎便株連降敵大罪,當收三族連坐。秦王法外施仁,原赦其罪,還加賜食物,慰勉範雎。
越一年(前255年),範雎的另一親信王稽,身為河東守,卻與關東諸侯私通,因此被賜以棄市重刑。範雎接連涉嫌,身家地位岌岌可危,不能不思退身之路。
一日,秦昭王臨朝興歎:“現今武安君既死,鄭安平、王稽等或叛或降,內無良將,外多敵國,我恐楚國鐵劍利而將士勇,倡優拙而思慮遠,借以圖秦,實堪憂慮!”話中雖不無激勵朝臣之辭,但顯然另有責備範雎之意。範雎情知失寵,且漸且懼,隻得借病退避,時常不肯上朝。
就在範雎進退維穀之時,燕人蔡澤來到秦國。此人貌不驚人,卻是誌向宏大,才華超眾。他曾廣遊列國,屢以其學幹政,可惜久久懷才不遇,此時獲悉範雎失意,連忙趕來,欲下說辭。可他知道,侯門幽深,殊難麵見相國,於是想出個激將法來,使人揚言於範雎:“燕客蔡澤,為天下雄辯智士,倘能一見秦王,必可奪取範雎相位。”
範雎自拜相以來,漸漸目空天下人物,倘在通常情況下,很難出麵會客。今日聽到這番狂言大語,不知不覺地落人圈套,忿然自語道:“五帝三代之事,諸子百家之說,我悉知之;千人之辭,眾口之辯,我能摧折。此人諒有何德何能,敢困我於秦廷,奪我的相位。”於是,他馬上召見蔡澤,傲然問道:“先生有何術竟能奪我相位?”蔡澤不慌不忙地對答:“君侯見識何其晚!眾所周知,君明臣直為舉國大福,父慈子孝、夫信妻貞為一家大幸。然而,比幹忠正卻不能存於殷,申生孝敬卻不能完於晉。原因何在?皆因其下雖有忠臣、孝子,其上並無明君、賢父。縱觀古今,身與名俱全者,最上;名可旌而身死者,居中;身存而名辱者,最下。商鞅、吳起、文種諸人,竭力盡忠,功高蓋世,然而卻慘遭誅戮,不得身名俱全,甚為可悲。現以君侯而論,聲名功績不如上述三子,然而祿位貴盛、私家富厚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再看秦王信君侯,又不如秦孝公信商鞅、楚悼王信吳起、越王勾踐信文種。當此之時,尚不知進退之術,我誠恐君候禍患深於商鞅等人。君豈不知:天地萬物,四時之序,無功者來,成功者去,這是淺易道理;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這是天地常數;進退盈縮,與時變化,這是聖人大道。可惜凡夫俗子,惑於私利,以致昏聵不悟。正如鴻鵠、犀、象,所居之處本遠離險地,但為香餌引誘,終不免於死6書中有言:“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君侯相秦,計不下座席,謀不出廊廟,坐製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道,斬斷三晉通途,令六國不得合縱;棧道千裏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已得,君之功至極,正當秦國分功之時,卻不思退避,則有商鞅、吳起、文種之禍。君何不讓歸相印,擇賢者而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