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物特寫(1 / 3)

一枝一葉總關情

編者按有這樣一對夫婦,熟悉的人一提到他們的名字,便肅然起敬。然而,他們在大眾中卻默默無聞。這就是武海樓、許如葆夫婦。他們的老領導、現任中國電子學會理事長的孫俊人同誌在給許如葆老人的信中,高度評價了兩位老人的一生。他寫道:“武教授和您的高風亮節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你們為教育、為社會、為祖國作出了重要貢獻,西電(即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不會忘記你們,人民不會忘記你們!”讀了本文,讀者就會相信,這絕非溢美之詞――他們是“一無所有”的精神富有者。

本文女主人公倒也聽說過那首流行歌曲,隱隱約約,她也曉得那首歌叫做《一無所有》,隻是,她不清楚那首歌究竟唱了些什麼,更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一無所有”之間的聯係。

然而,她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她沒有兒女。

她的老伴已經作古。

她的家幾乎一無所有:

――木板床是50年代的,桌椅板凳是50年代的,書櫃是50年代的……

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幾十年前的。

――她沒有尋常人家擁有的彩電、冰箱、電風扇,甚至連黑白電視也沒有,一台巴掌大的“詠梅”半導體,在這位女主人公的家裏,被堂而皇之地奉為最現代化的家什。她節儉至極。一年一度的台曆,翻過最後一頁,她仍舍不得丟棄,她要再用一年,用蠅頭小楷改成當年的日期。桌上的台燈,墨綠色的底座,翠綠色的燈罩,一如電影《西安事變》裏的道具;燈罩早已支離破碎,仍然被女主人公用膠布連接著。

如此清貧!這可是已故數學教授武海樓先生的家呀!我們的女主人公與她的丈夫武先生淡泊一生,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然而,對社會,對他人,卻是那樣慷慨!

――幾十年來,他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總算積攢下一筆剛夠五位數的存款。可是在武先生去世之後,她把它們默默地獻給了丈夫執教40年的學校――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數月以後,我們的女主人公又默默地安排了自己的後事:她將把遺體獻給國家,作她人生的最後一次奉獻!

我們這位女主人公許如葆,至今還記得半個世紀前那個秋高氣爽、菊花飄香的日子,已經是大學教授的武海樓從南通趕到揚州與她相會。在瘦西湖的一葉小舟上,他們共誦千古名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深情地望著她,猛地抓住她的手。

她也深情地望著他,心中溢滿幸福的暖流。

高山流水遇知音。若幹年後,在這一對知音都已白發蒼蒼的歲月,仍然不忘初衷,他們無愧於畢生的追求。

對親友,對朋友,對鄰居,對同誌,甚至對素不相識的人,他們情深誼長。誰家有了困難,他們會伸出援助的手,毫不猶豫,幾十、幾百元在所不惜;誰個有了病,他們會立即捧出自己的一片熱心腸,送藥,送飯;碰到迷路的孩子,也會馬上趕過去,為孩子抹去淚水,拉著小手替他們找家;即使在汽車上、大街旁看到丟東西的人哭訴,也會馬上慷慨解囊,而他們的晚飯,經常是幾角錢一個的麵包。

1987年11月10日,她的老伴武海樓先生走完了生命最後一站。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各級領導對這位老教授的後事十分關心,多次誠懇詢問許如葆老人有什麼要求。許如葆總是固執地搖搖頭。她什麼要求也沒有。

十幾天以後,武教授的後事剛剛處理完畢。一身素裝的許如葆就來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校領導辦公室,從懷裏捧出她和武教授的全部積蓄。

校領導和在場的同事們格外驚訝和感動,連忙上前勸阻。

但是,大家的好意還是被她謝絕了。“這一萬元,給學校數學係,是海樓在世時和我商定的”,“請學校一定接受它,就當是海樓的最後一次奉獻吧!”

校領導含著淚,手也在顫抖。他們最終收下了這一對老知識分子崇高的願望。他們知道,這一萬元,是武海樓夫婦畢生的血汗,是他們一分一角積攢下來的。幾十年來,武教授既要贍養老父,還要供養侄兒上學,不知道接濟過多少親友,幫助過多少同事朋友,所剩也隻有這些了。

如今,這一萬元已由學校設立了“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武海樓教授數學獎學金”。一座精神的豐碑矗立起來了……

那是個玫瑰飄香的早晨。許如葆老人像往日一樣,穿著那件呢子外套,在有關同誌的陪同下,親自來到西安市公證處,在那裏,她寫下自己的遺囑:

“我去世後,願將遺體無條件獻給第四軍醫大學附屬西京醫院作病理解剖,以造福後人。”

坐在一旁的四醫大代表問她:“除了病理解剖外,我們還想用您的角膜和皮膚,您同意嗎?”

許如葆連忙答道:“隻要對醫學、對他人有用,你們盡管用!”說著,又立即在遺囑上補寫道:“我自願在我死後24小時之內將眼球、皮膚等全部捐給醫學、捐給國家。”整個過程,她的神情自然從容,臉上不時露出微笑。

在場的人無不含著熱淚。他們感慨地說:“一般人在公證處辦個遺言手續,或哭哭啼啼,或愴然淚下,或一言不發,而許如葆這位老太太捐獻遺體如此平靜,真是個剛強的人啊!”

是的,在我國,火葬還不為一些人接受,捐獻遺體,更是驚世駭俗。據悉,陝西解放後,自願捐獻遺體者不足十例,而女性更罕見。

“自己為什麼不可以貢獻自己的遺體和器官呢?對醫學,對他人,對社會,這不是一件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嗎?”許如葆老人就是這樣無私豁達。

對自己近乎殘酷,對學生卻像化雨的春風。武教授離她而去之後,許如葆默默繼承了老伴未竟的事業。1988年,她被聘為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應用數學係學生輔導員之後,常常拖著行動不便的雙腿,到學生宿舍問寒問暖。

天冷了,學生宿舍冷,她拿出自己的蜂窩煤;節假日,學生思家心切,她把他們請到家裏,邊給他們包餃子,邊和他們話人生。

有一個女學生患了婦科病,四肢無力,她就多次陪這女生到醫院治療,還每天起早睡晚為她煎藥。學生病好後,她又特意到市場上買了隻老母雞,燉湯為這位女學生補養身體。

1989年12月初,86級一位姓黃的學生精神病複發,麵孔灰白,目光呆滯,不吃東西不喝水,整日呆坐床邊。得知這個女孩的病情,許如葆很難過。小黃還不到20歲,家又在千裏之外的杭州。社會責任感和同情心呼喚著她,她把那位女孩接到自己家,整整18天,她忙前忙後,不分晝夜,悉心照料病人。18天後,小黃的病情好轉了,許如葆卻累病了。

生活上,她是慈母;政治上,事業上,學習上,她則是一位透著須眉之氣的師長。

有一段時間,學生中棄學經商、讀書無用的思潮泛濫,嚴重幹擾了正常的教學秩序。許如葆就對學生經常進行教育和引導。她說:“商品經濟時代,固然需要機敏聰慧的商人,但知識爆炸的高科技時代更需要大量有學問、懂技術的人才。”去年春天,一些同學受社會影響,對一些現實問題想不通。一天,他們來到許如葆家裏,直率地問:

“您相信馬克思主義嗎?”

“相信。”許如葆不假思索地回答,“馬列主義是我畢生的追求,到現在我還學習馬列、毛主席和小平同誌的著作,雖然我不是黨員。”

“您為什麼總說新社會好?”他們單刀直入。

“因為我經曆了新舊兩個社會!”

是的,隻有比較,才能鑒別。

1917年,許如葆生於揚州,美麗的揚州。但她的童年並不美麗。

她生長在軍閥混戰的年代。父親在貧兒院當教員,難以養活七口之家,隻好讓許如葆兩個年幼的姐姐到蘇州做刺繡工。母親為操持這個家,常常累得吐血、暈倒,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二姐15歲就離開了人世。在歲月的煎熬中,許如葆掙紮著讀完鎮江師範學校。一個19歲的弱女子,隻身到江蘇的一個小縣城任小學教師,嚐盡了人間辛酸……

基於此,解放前夕,她才能支持丈夫武海樓斷然拒絕去台灣,而當他們夫婦得知中共在張家口的軍委工程學校(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前身)招聘教員時,便毅然離開了繁華的大都市上海,來到寒冷、荒涼的塞外小城。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黨委書記曾這樣評價許如葆:“她的人生追求就是奉獻,像一隻蠶,像一根蠟燭,甚至在生命完結後,還要繼續奉獻。”

學生的家長忘不了她,他們來信說:“兒行千裏父母牽掛,西電有您這樣一位好奶奶,我們放心了。”

采訪結束時,我們無意提到臥在床頭的那口小皮箱,無論如何,我們沒有想到,那裏麵存放的是:一張作遺照的女主人的六寸黑白相片;幾塊扯好的黑紗;幾封擬好的電報,是給親友的;幾件單薄廉價的壽衣,以及奉獻遺體的遺囑。最上麵是一張字條,赫然寫道:“當我病危的時候,請你們送我到第四軍醫大學附屬醫院找醫務處徐華偉同誌聯係或直接找李院長也可以,並給我的弟妹發電通知為感。”

這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右下腹有了核桃大的腫塊時留給同誌和組織的最後的囑托!

(原載1990年9月23日《陝西日報》,與王躍華合寫,獲1990年度全省好新聞三等獎)

身後,留下一個崛起的“如意”――寫在全國勞模馬新同誌追悼會上從發現病情到離開這個世界,僅僅兩個月,肝癌便奪走了你――馬新廠長!你走得太急了。就在你去世前幾天,省政府、省電子廳的領導去看望你,你還用沙啞又極其微弱的聲音要求:“等病好後,我還要工作。”那時,不少人還和你一樣堅信:你還能幹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在你住院治療期間,每天每天,前往探視你的人成群結隊。今天,又有這麼多人從四麵八方來到你靜靜躺著的地方――西安三兆殯儀館,向你脫帽致哀,和你作最後的道別!看看今天的場麵,馬新廠長,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曾議論過,一個人蓋棺時人們送葬的情景,往往是對他生平最令人信服的評價。

這是六年前,年末歲首,正值寒冬,你身披黃色大衣匆匆來到陝西廣播電視設備廠擔任廠長。那時的陝廣廠剛剛三廠合一,生產的“如意”電視機還鮮為人知,連陝西人都不願意要。廠裏年產電視僅5萬台,而積壓就2萬台,你的心頭像壓上了沉重的石頭。

但你畢竟是個硬漢子。你這位山東陽穀人自小便從打虎英雄武鬆那裏找到了生命的支撐點:沒有上不去的高山,沒有下不去的大海。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和大家反複調查分析,認真反思,終於找到問題的症結。你帶上銷售隊伍,南下雲貴,東進江浙。你上任的第一年,陝廣廠就出現了奇跡,不僅銷完了原先的2萬台積壓產品,而且當年生產的10萬台也銷售一空。隨著質量和銷售雙管齊下,不到7年時間,原先起步較低的陝廣廠工業總產值超過15億元,實現利稅上億元。產品品種由3個係列10個品種發展到6個係列30多個品種,有10種產品先後榮獲國優、部優、省優稱號。工廠先後獲得國家二級企業、國家一級計量企業、省雙文明單位、省思想政治工作優秀企業等50餘種稱號。

但是你,卻因超負荷工作幾次累倒被送進醫院。而每次你總是在既未確診也未根治之前,硬是纏著大夫出了院。大家“埋怨”你,又理解你,廠裏有你的事業啊……

近千人的追悼會還在進行。在哀樂聲中,我們緩緩走過你身旁。雖然你在鮮花中永遠地去了,但幾十裏外,鹹陽與茂陵之間,那秦皇漢武大展宏圖的黃土地上,一個名聞中華的“如意”正在崛起!

(原載1992年1月8日《陝西日報》)

記吳祖塏

1994年1月,深圳,春風撩拂。習慣了快節奏的特區,又早早迎來了新一年的春天。

此刻,剛剛飛到南國的吳祖塏,正坐在他在賽格日立公司辦公室內。半年來,深圳中康玻璃有限公司的困惑同時也困惑著他。國家耗費了2.3億美金的中康公司果真不可救藥了嗎?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望著這筆巨大投資付諸東流嗎?每想到這裏,吳祖塏就坐立不安,焦急萬分。經過一個個難眠之夜的深思熟慮,終於,他坐定在寫字台前,拿起紙筆,向電子部領導,寫下了如下幾個大字:如何營救深圳中康玻璃有限公司。

筆如走蛇,情真意切。一份3000多字的“營救”方案最終畫上了句號。這時,他抬頭望望窗外,夜深人靜,特區也已是燈火闌珊。而麵對著眼前的這份方案,他的心情實在難以平靜。

那是1986年6月下旬,當吳祖塏剛剛離開陝西鹹陽彩色顯像管廠到陝西省政府任特約技術顧問時,奉命去北京參加電子部彩管玻殼引進決策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會議代表的意見大多數傾向在全國範圍內引進美國康寧的彩管玻殼技術。隻有他,旗幟鮮明地堅決反對!因為,他早就得知,上海引進康寧的黑白玻殼技術,是難以與成都773廠引進的日本旭硝子技術相提並論的。而且,康寧在韓國的合資公司,最後還是依靠日本旭硝子技術挽救過來的。同時,他在鹹陽親自主持的陝西彩色顯像管廠一期工程,之所以獲得巨大成功,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由於引進了“旭硝子”的技術。“旭硝子”與康寧公司相比,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要旭硝子公司?

令吳祖塏痛心的是,他的主張未被會議接受,最終還是作出了引進康寧的錯誤決定,因而才導致了深圳中康玻璃有限公司引進項目的損失。截至目前,那些引進康寧技術的廠家幾乎無一不遭遇了困難和曲折,而與此同時,河南安陽玻殼公司,由於聽從了吳祖塏的意見,與日本NEC公司合作,生產和新品開發一帆風順。

盡管木已成舟,但在此時,吳祖塏仍不絕望,也沒有因此而袖手旁觀。在他的“營救”方案裏,字字句句不僅是一條條切實可行的對策,更閃爍著一顆為國分憂的赤子之心!

熟識吳祖塏的人們都說,吳祖塏一生崇尚真理,敢於堅持真理;關鍵時刻,敢於挺身而出。

人們也許對“蝸牛事件”還有記憶吧!當時任電子部外事司翻譯的杜德榮回憶起這一事件時,總是充滿敬意地說:“‘蝸牛事件’中,能頂得住的,隻有吳祖塏!”這話並不過分。

那是1973年冬末,剛剛從洗屏錐的“雜役”中被解放出來的吳祖塏,以國家電子工業專家和考察團副團長的身份,帶團到美國考察。回國前臨別時,美國康寧公司將象征友好和祝福的精致玻璃工藝品――蝸牛,贈送給代表團每一成員。不料這件事竟成為當時轟動全國的“蝸牛事件”!

“蝸牛事件”緣於電子部十院的一張大字報:批評代表團團長王治東和吳祖塏一行自認爬行主義,自受其辱,沒有政治頭腦。對這種東西方文化差異的無知,吳祖塏是不屑一顧的。當他聽到一些無知者無限上綱的消息時,他的態度是:“不用理它!”

然而,“蝸牛事件”卻被江青一夥適時地利用了。九隻蝸牛很快成為眾矢之的,大字報、批判會接踵而來,並逐步升級。考察團成員大多心情抑鬱,吳祖塏卻鐵骨錚錚。他對考察團的同誌們說:“頂住,頂住她!”

“她?”不少同誌搖頭。

“可事實並不是他們講的那樣!”

人們很難想像,就是在那樣的歲月,吳祖塏仍然是一身正氣,即使在他的“檢討書”裏,也見不到一點檢討的痕跡,“檢討書”被他寫成了戰鬥檄文。他寫道:“蝸牛贈送和接受的經過我是最清楚的。第一,它是聖誕節禮品。第二,考察團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接待。第三,對於資本家來說,要做成買賣,巴結顧客還嫌不足,反以禮品來侮辱人於理不通。”最後,他反唇相譏,說:“我們沒有政治頭腦,其實,這倒是稍有頭腦的人,均會明白的簡單道理。”

無畏緣於無私。

早在1933年,吳祖塏以在3000名考生中名列榜首的優異成績考取了上海交大,因此獲得每年享有400塊銀元的梁士飴先生獎學金;同時他還考取了吳蘊初先生的獎學金,這對於當時家庭並不富裕的吳祖塏是怎樣的一筆天文數字呀!然而吳祖塏隻是默默地領取了其中一份,將另一份讓給了家境不如他的同學。

抗戰勝利後,吳祖塏踏上他年輕時幻想中的“科學救國”的道路,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在密歇根大學獲取碩士學位後即到RCA公司,擔任開發管試工程師。國外優厚的待遇和優越的條件並沒有使他忘記祖國,全國解放前夕,當他聽說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即將誕生,激動萬分,毅然回到祖國。

吳祖塏一踏上祖國國土,便開始了對付國民黨反動派的護廠鬥爭。日暮窮途的國民黨政府在撤離前,下令南京無線電廠、有線電廠、電照廠、電瓷廠和馬鞍山機器廠“五廠遷台”。作為電照廠新任副廠長的吳祖塏和廠長沈良驊一起,與國民黨政府四處周旋,在反對“五廠遷台”的最緊張的日子裏。廠長沈良驊接到南京孝陵衛戍司令部的命令,令其到司令部“談話”。明知此行凶吉難測,吳祖塏還是挺身而出,主動陪同沈良驊前往。由於他們的堅決抵製和南京迅速解放,蔣介石“五廠遷台”的美夢全部落空。而電照廠也將遷台費用全部換成了黃金和現鈔,留給了剛剛解放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