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同花園作畫的日子裏,徐悲鴻結識了許多人,特別是老鄉。老鄉見麵倍覺親切,友情自然就更深一層,蔣棲笙就是悲鴻在上海期間結識的一個同鄉。
蔣棲笙是江蘇省宜興縣人。他學問造詣很深,受人尊敬,在當時的上海大同學院任教授。悲鴻是在一位朋友家裏偶然遇到來訪的蔣棲笙先生的,他們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蔣棲笙雖比悲鴻年長許多,但對悲鴻的才華和為人十分欽佩。這次見麵後,蔣棲笙就邀請悲鴻到他家做客。
蔣棲笙的家坐落在哈同花園附近的哈同路民厚裏50號。這是一座別致的兩層小樓,樓下是書房、客廳,樓上是蔣先生夫婦和小女兒的臥室。
一個晴朗的星期日,徐悲鴻在同鄉朱子洲的陪同下,應邀到蔣棲笙家中敘談。
踏進蔣家客廳,徐悲鴻就被這裏的藝術氣氛感染了。大廳正中掛著任伯年的人物畫,兩側是筆力遒勁的書法。蔣先生熱情地邀請他們入座,並喚人端來水果和茶水。忽然,從樓上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悲鴻一聽便知道,這是一首古老的《引曲》。簫聲優雅如流水,讓人聽了如醉如癡。悲鴻完全被樂曲吸引住了,竟忘了手中的水果。
“徐先生,請吃香蕉。”蔣棲笙熱情相讓。
悲鴻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謝道:
“不客氣,不客氣。這簫是……”
蔣棲笙回答說:“這是我的小女兒棠珍吹的。她閑來無事,每天都吹簫,這是她的最大樂趣。”
就完,蔣棲笙就叫夫人把女兒叫下樓,請她見見兩位客人。
棠珍落落大方地來到客廳。她年齡有十八九歲,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眸子裏閃出聰明和多情。白□的肌膚,中等個頭,齊耳短發更透出青春的朝氣,讓人感到聰慧伶俐,風情動人。
蔣先生對女兒說:“棠珍,這是徐先生和朱先生,都是你的老師。”
棠珍靦腆地笑了笑,恭恭敬敬地給他倆鞠躬,然後就低頭坐在父親的一邊。
徐悲鴻和棠珍相互看了幾眼,誰也沒說什麼。
悲鴻和朱子洲在蔣先生家吃完中午飯,便起身告辭了。他也許不知道,在他和朱子洲離去的時候,二樓的窗戶旁,棠珍正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看不見了,她還倚在窗邊沉思著。
徐悲鴻來蔣棲笙先生家的次數愈來愈多。蔣先生和蔣夫人對他十分喜歡。悲鴻外貌英俊,文質彬彬,舉止大方,談吐不俗,無論與誰交談都顯示出他的學識和對問題的深刻見解。在蔣棲笙家裏,悲鴻有一種歸家的感,蔣夫人做的飯菜香美可口,直讓他說:“好吃,好吃,稱得上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是悲鴻的口頭禪。有時趕上蔣先生做詩,徐悲鴻領略意境,幫助推敲。在這裏,他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重新得到了父愛。
徐悲鴻的到來,猶如在平靜的水裏投下一粒石子,激起了層層漣猗,給蔣家的生活增添了活力。他每周六下午來,一直要到星期一早晨才回去。
隨著時間的延續,悲鴻和棠珍的接觸愈來愈多,兩人經常在一起交談。從談話中,棠珍了解了悲鴻的身世,也知道了悲鴻不屈不撓的奮鬥曆程:從小沒進過學堂,父親教他讀書、繪畫;為了生活隨父流浪,走遍太湖沿岸的鄉村、城鎮;隻身來到上海,抗爭、奮鬥……棠珍也得知悲鴻在家鄉的原配妻子亡故後,至今也沒有娶妻,不禁對悲鴻不幸的經曆更多了一份同情。
原來,在徐悲鴻十七歲時,由父母包辦定了親。當時父親重病在身,十分孝順的悲鴻盡管心中一百個不願意,但還是被迫同意了。妻子是鄰村一位家境貧寒的農家姑娘,由於先天營養不良,體弱多病,婚後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劫生”,意思是遭劫難而出生的,悲鴻來上海不久,妻子便不幸病亡。後來,劫生也因為出天花而夭折。
於是,棠珍對悲鴻逐漸產生了一種同情、敬佩、愛慕的複雜情感。
蔣棲笙夫婦也不無遺憾地想:難得的人才啊,再有一個女兒就好了。
十九歲的蔣棠珍,心中常常湧起一股難言的愁緒。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將在蘇州讀中學的未婚夫?一個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三歲時便與她訂了婚的官宦子弟與悲鴻比較,覺得真有天壤之別。她漸漸被悲鴻吸引住,偷偷地愛上了悲鴻。
常言道:青年男子善鍾情,妙齡少女亦懷春。徐悲鴻敲開了蔣棠珍心中愛的大門。她不止一次地想過未來。當時的大上海,新潮思想迭起,青年人開始向封建守舊的陳規陋俗挑戰,這種大氣候對蔣棠珍來說,無疑是一種推動。
徐悲鴻開始步入順境,生活變得安定而平穩。外貌發生了變化,心情也發生了變化。麵對美麗多情的棠珍,他的內心觸發了一種不可抑製的戀情。每次來蔣家,悲鴻都想單獨和棠珍在一起,聽她吹簫,與她談心。可這種機會很少。蔣先生總是陪坐在一旁,他倆隻有靠眼睛交流彼此的情感。
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徐悲鴻找蔣棲笙有事,可蔣先生和夫人不在。棠珍和悲鴻走了個迎麵。她的臉頓時紅了,心跳加快。悲鴻也極不自然。棠珍輕聲地對悲鴻說:“徐先生,父親的朋友桂天木開辦了一所學校,要我到那裏去工作,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到了那裏,我給你寫信。”
她低著頭,眼睛不敢直視徐悲鴻。
聽了這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悲鴻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因為棠珍離開這個家,就等於小鳥飛出了籠,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了。到那時,他們就可以自由通信、自由往來,再也不用小心翼翼了。
沒過多久,棠珍果然到了她父親的朋友桂天木辦的小學裏工作。從那以後,棠珍便把自己的心裏話寫到長長的信裏,寄給悲鴻;悲鴻也同樣把心中的情感寫在信紙上,捎給棠珍。鴻雁傳情,兩顆年輕的心撞在一起,濺起了愛情的火花。
康有為知道徐悲鴻的熱戀後,極力支持、幫助他們。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悲鴻和棠珍對坐在兩塊鼓形的太湖石上。眼前是一片盛開的鮮花,淡淡的清香飄進他們的心裏,甜甜的,美美的。
初次約會,兩人都緊張得不知說什麼好。沉默了片刻,徐悲鴻先開了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叫棠珍呢?”
棠珍抬頭看了看悲鴻,不好意思地說:
“在我出生的那天,正巧我家房前的海棠開花了,祖父看那美麗的海棠花,又看了看我,忽然興致勃勃地說:‘有了有了,就為我的幺孫女取名棠珍吧!’祖母也應和說:‘她姐姐叫榴珍,她叫棠珍,再好不過。’於是,我這棠珍的名字就從此叫開了……”
悲鴻聽到這裏,笑著搖搖頭說:
“這個名字倒是挺雅的。不過……海棠花太妖太嫩了,缺乏一種可貴的堅韌精神,等以後我一定要為你取一個比‘棠珍’更富有詩意的名字。”
“你打算為我取什麼名字?”棠珍迫不及待地問。
悲鴻神秘地笑了笑,輕聲說:“還不到時候呢!”
棠珍的臉更紅了,不知所措地問:“你為什麼叫悲鴻呢?”
“其實,我的名字也不叫‘悲鴻’,而是叫‘壽康’。”徐悲鴻看了她一眼,感慨地說,“我出生的時候又瘦又小,家境貧苦,父親希望我健康長壽,快快樂樂地生活,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可沒想到,我的災難一個接著一個,在黃連樹下唱句歌都唱不出來,隻好改為悲鴻了……”
兩個年輕人親切地交談著,談談幼時的頑皮與童年的夢想。棠珍告訴悲鴻,自己小時候很淘氣。她從八歲起讀的是《世說新語》和《虞初新誌》一類有趣的故事書。小時候很愛熱鬧,隻要父親不注意,就趕快溜出書房,跑到院子裏捉蜻蜓,有時是把餅幹渣拿來喂螞蟻,觀察螞蟻列隊搬家的有趣情景呢……
聽了棠珍的介紹,悲鴻長歎一聲:“唉,我小時候可沒有你那麼享福,也沒有你那伶俐,我很笨,有一次竟把老虎畫成了狗……”
棠珍笑了起來。
“真的,我不騙你!”悲鴻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家很窮,從小我就幫助家裏幹農活兒,每當西瓜成熟的時候,我就和父親在地裏搭一個棚子,夜裏就睡到棚子裏,以防有人來偷瓜。等到西瓜成熟以後,父親總是全部賣出去,換回一點錢過日子,剩下那些生的、爛的自己留著吃……每次把那些又大又圓的西瓜裝上木船,沿著門前的河運走的時候,我總是懷著惆悵的心情,久久地站在岸邊,望著那隻滿載西瓜的木船走遠了,小得看不見了,這才肯回家……”悲鴻停了片刻,深有感觸地說,“貧困而勤勞的生活,使我從小就養成了刻苦、奮發的性格,對世道不滿,對貧苦人滿懷同情,所以,我總是要在我的畫上蓋上‘江南貧俠’或‘江南布衣’的印章……”
他倆不停地談著,從過去說到現在,又從現在說到將來。
一天清晨,蔣太太一麵給棠珍梳頭,一麵漫不經心地說:
“日子過得太快了,明年你就要出嫁當新娘了,查家一切都準備好了。”坐在對麵的徐悲鴻心裏一驚,臉上頓時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態。棠珍更是一震,腦子裏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