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端陽向村民預告的是上午十點鍾戲正式開演,可九點鍾不到,操場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有人一來,見沒有什麼好位子了,便往黃葛樹上爬。這時賀世普和賈佳蘭也來了,賀端陽急忙迎了過去,說:“老叔,蘭嬸,凳子已經給你們搭好了,你們到前麵坐。”賀世普朝場上的觀眾看了一眼,便對賀端陽說:“不是說農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沒多少人在家裏了嗎,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賀端陽一聽這話,便說:“老叔,我們先前把人估計少了!沒想到和村裏沾親帶故的人都來了!這還不說,不沾親的人也來了,這十裏八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那還不把這場子擠爆?”賀世普見路上還有牽起線線的人在來,便說:“那要想法把秩序維持好呢!”說著,賀世普一下回憶起了大集體時代看文藝演出或看電影時,那些不安分的小夥子們做的那些小動作,於是又補充說:“特別是要防備那些年輕娃兒故意搗亂!”說完,一眼看見了爬到黃葛樹上的人,臉便一下沉了下來,說:“怎麼爬到那上麵去了,啊,滾下來了怎麼辦?”賀端陽一聽,便說:“老叔說得極是,我去把他們喊下來!”說著就跑了過去。
可是賀端陽去喊了半天,那些人就是不下來。賀世普一見,便親自走過去對那些人說:“怎麼不聽招呼呢,啊?那上麵是你們看戲的地方嗎,啊?要是腳蹲麻了滾下來,摔出個好歹怎麼辦?”那些人聽了還笑嘻嘻對賀世普說:“不會的,老叔,我們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還有人說:“老叔,在這上頭看得最清楚!”賀世普一見他們不正經的樣子,便火了,說:“你們哪個不下來,今天唱戲的錢便由他出!”這些人一聽,便紛紛從樹上爬了下來。
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有人竟爬到對麵學校教室的人字形屋脊上。這屋脊更不安全。“普九”時為了趕進度和節約材料,這屋頂所用的木料大多是當地速生的桉樹,木質疏鬆,容易斷。更重要的是,自從“普九”驗收過後,屋頂就一直沒有維修過,許多木頭說不定早已朽了,要是更多的人爬上去,屋頂塌下來,是要造成傷亡事故的。賀世普立即讓人去開了廣播,讓賀端陽去喊話。可賀端陽去喊了半天,不但沒人從屋頂下來,還有人在繼續往上爬。賀世普不得不親自去喊。他說:“你們下不下來?不下來就通知劇團,今天不演了!”
這時,演員們在賀勁鬆家裏吃過飯,已經在台上幕布後麵化妝了。站在操場的人一聽賀世普這話,生怕不演了,便同仇敵愾地衝房頂的人叫了起來:“下來!不下來是狗娘養的!”“你們體麵些,要爬到房子頂頂上看?”有的甚至罵了起來:“在房屋頂頂上看你媽的×!”房頂上的人終於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下來了。這兒賀世普又讓賀端陽安排了幾個人,分別在黃葛樹和學校院牆兩邊值勤。賀端陽聽後,馬上安排了賀中華、賀長安、賀良通幾個人在幾個地方分別把守。賀世普安排完了以後,才對賀端陽說:“讓劇團早點開演吧,不必等到十點鍾了!”說完又感慨了一句:“看來這農村文化生活,真該好好抓一抓了!”賀端陽聽了這話也說:“就是呀,老叔!像這樣二三十年才唱回戲,就是看稀奇,人們也不願意放過嘛!”說完,見賀立德、賀東川也來了,便把他們都安排坐下,自己才到台上催促演員開場去了。
不一時,鑼鼓就響了起來,接著雲板也敲了起來,嗩呐也吹了起來。舞台上的鑼鼓一響起來後,下麵便安靜了下來。一陣悠悠揚揚的吹奏和緊鑼密鼓地敲打過後,大幕便徐徐拉開,戲就開場了。
這天,劇團上演的是一出叫《變臉》的川戲。劇裏說的是一個叫水上漂的藝人,他演了半輩子的戲,膝下卻是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後來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一個叫狗娃的孩子。這狗娃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無依無靠,一見水上漂,就仿佛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聲聲“爺爺”的呼喊,親昵稚嫩,搖人心旌,動人肺腑的老少兩人相依為命的故事。賀世普過去從報紙上,看見過對這個戲的介紹,說是省川劇院一個啥才子寫的,參加過北京啥演出,還得過獎。賀世普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才看到狗娃喊“爺爺”,心就沉沉的有些酸楚起來。回頭一看,賈佳蘭的眼圈已經紅了起來。賀世普忙去拉了賈佳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這是唱戲呢,你幹啥?”賈佳蘭卻是不說話,隻緊緊抿著嘴唇,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台上。台上,水上漂正緊緊地摟抱著狗娃,用臉頰上的胡須,輕輕地撫弄著狗娃的小臉蛋,臉上掛著十分幸福和陶醉的微笑。賀世普又回頭看了一眼賈佳蘭,發現賈佳蘭臉上的神情也放鬆了。可是劇情不久發生逆轉,水上漂被毒蛇咬傷了,需要用童子尿來解毒,叫狗娃去給他屙尿,狗娃屙不出,水上漂仍要他屙,這才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狗娃是一個女孩子,她是女扮男裝的,壓根不是一個小子。這時,爺孫倆心裏都同時出現巨大的感情風暴。水上漂不能留下狗娃,他要攆狗娃走,卻又不忍心再轉賣狗娃,狗娃則死也不願離開“爺爺”。這時演員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係列解纜、撐篙、揮槳、劃船的戲劇動作,以表現水上漂靈與肉的痛苦。最後水上漂毅然地割舍了狗娃,隻身遠走;狗娃則生死相隨,投河緊追。可狗娃是一個女孩子,她並不會鳧水,河水很快就吞噬了她的小身子。演到這裏時,場上靜得連掉一根針也聽得見,每個觀眾的心都繃緊了。在這種靜謐中,從人群中傳來的壓抑的抽泣聲卻十分清晰。賀世普覺得眼角兩邊,有什麼東西冰涼冰涼的,伸出手指一摸,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臉頰上已掛了兩行淚水。掏出餐巾紙正打算擦拭時,賈佳蘭卻把手伸過來,帶著哭腔說:“給我兩張,我忘了帶紙。”賀世普忙把紙遞過去,看賈佳蘭臉上,已是淚痕滿麵。正在賀世普擦拭淚水時,舞台上的狗娃在生與死交織的瞬間,水上漂又毅然鳧水救起狗娃。狗娃緊緊地抱住水上漂雙腳,爬上岸來。半晌,水上漂才迸出一句無奈的感歎:“死丫頭,螞蟥纏住鷺鷥腳,想甩脫又甩不脫啊!”隻好讓狗娃留下了。此時,台下不知是什麼人,突然站起來喊了一聲:“好!”接著更多的人跟著叫喊起來,一些本沒有想叫喊的人像是受了感染,也紛紛鼓起掌來。場上的秩序有些亂了。
過了一會,情緒激動的觀眾又才慢慢安靜下來,戲也接著往下演。水上漂遭壞人陷害,被抓進監獄。狗娃去探監,爺孫重逢,她不計前嫌,要與爺爺生死與共。她拚盡全身力氣,誓要扯斷緊銬爺爺雙手的鐵鏈。她對監獄裏的人喊道:“殺狗娃不要殺爺爺!”戲演到這時,進入了高潮,連賀世普也禁不住被狗娃從內心喊出的這句天籟之音感動了,淚水頓時不能自製地湧了出來。在教了一輩子書的賀世普眼裏,狗娃這句話,分明是一顆無忌、無瑕、無價的童心,是人類一份至高無上的寶貴情感呀!他雖然老了,可又怎能不為這份童心和情感落淚。而且這次他沒有去擦拭臉上的淚水,也沒去管身邊抽泣的賈佳蘭,淚眼蒙矓地、呆呆地盯著舞台。這時,舞台上的水上漂方才大徹大悟,正袒露著自己的心裏話:“聽憑你這般心腸熱,格老子死了也值得。休看娃娃是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兒有人格。”聽到這裏,賀世普馬上站起身,帶頭鼓起掌來。場上觀眾見賀世普帶頭鼓掌,也站了起來衝台上鼓掌。一時掌聲一陣高過一陣,猶如潮水湧動一般。賀家灣有很多年都沒這樣熱鬧過了。
演出結束後,場上的很多觀眾還不走,他們衝台上喊:“接著演!接著演!”演員隻好出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台子中間,朝觀眾鞠躬,表示感謝。可觀眾還是不依,演員越鞠躬,下麵的喊聲越高。賀世普看到這種場麵,到處找賀端陽,可賀端陽卻沒見了。情急之中,他隻好跳到台上,站在麥克風麵前對大家說:“鄉親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看見賀世普,台下的觀眾終於慢慢安靜下來,卻是說:“老叔,叫他們再加演一場!”賀世普說:“要加演也得吃飯是不是?演員從一大早就開始化裝,累了大半天,人是鐵,飯是鋼,他們也要吃飯!不吃飯怎麼演戲,大家說是不是這樣?”接著又說:“大家想看戲,明天、後天還有更精彩的節目,所以大家不要慌,有你們看的!現在你們回去做午飯吃吧,啊!”
聽了這話,人群才不叫喊了,人們開始散去。
……
——選自長篇小說《〈鄉村誌〉卷三:〈人心不古〉》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