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伴隨著童謠和兒歌長大,那些“點籽點菠蘿,油鹽擦海螺”“蟲兒蟲兒飛”“搖搖搖,搖到外婆橋”……朗朗上口的歌謠,也許至死都不能忘記。難怪乎飽受淩辱的唐雲姑在死亡麵前,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那些兒歌、童謠……

雲姑知道,自己脫口說出懷孕的話後,不管李氏嚷與不嚷,她都是必死無疑的了。痛苦的是,她仍然沒有擺脫別人為她安排的恥辱的死法。

但是,她卻顯得十分平靜。既然已經擺脫不掉命運的主宰,那麼,一切悲傷、憤怒、痛苦、怨恨,都顯得多餘了。丫環小鳳奉湯敏齋的命令,在屋子裏看著她。兩個年輕的生命在這個盛夏的下午,默默地坐在床前,幾道燦爛、溫和的陽光,從窗格處照射進來,在她們身上和麵前,投下了無數金箔似的光片。屋子裏的一切,都被小鳳收拾得十分整潔,擦得幹幹淨淨。雲姑朝向陽光方向坐著,那張嫵媚的麵孔,透著平靜、清爽,甚至還帶著了幾分高貴的神情。她看著地上閃爍的陽光,靈魂逐漸飛出了軀體,隨陽光飛回了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小屋。她看見了破舊的木屋裏,正在紡線的母親和手捧一本發黃書頁的父親。紡車“吱吱呀呀”地吟唱著父母一生艱辛、多難的日子。那隻可愛、活潑的小黃狗,已長大了許多,皮毛發著光,在院子裏銜著一塊破布片玩。院子前麵梨樹上的梨,已有小口杯大,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摘下吃了,那糖梨進口就化,真是甜得像蜜。房前的小溪,波光粼粼,流水嘩嘩,那是誰家的幾個孩子,男孩女孩混在一起,男孩都光著腚,女孩都隻穿著一條小褲衩,赤著雙腳在水裏捉著小螃蟹。還有屋後的那片樹林,樹葉多稠密,擋住了炎熱的陽光,多清靜涼爽……想著這一切,她的臉顯得更柔和、更美麗了。

突然,她從回憶的遐想中收回思緒,對小鳳說:“小鳳,你會唱歌嗎?”

小鳳一雙眼睛不解地看著雲姑,問:“什麼歌?”

雲姑回答:“什麼歌都行。”

小鳳想了想,說:“我會唱《張打鐵、李打鐵》。”

雲姑高興地說:“行!我們來唱歌。我先唱,你後唱,看誰唱得多!”

小鳳認真地回答:“我唱不過少奶奶。”

雲姑說:“唱得過的!”說完,就快快活活地唱了起來,唱的是童謠《我是外婆好外孫》:

茅草根,側耳根,我是外婆的好外孫,外婆請我吃花生。你一顆,我一顆,咯羅一,咯羅二,剝了殼殼一大堆。

唱完,小鳳唱《打鐵謠》: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在橋兒腳下歇,螃蟹把我耳朵夾個缺。我找鐵匠補,補個耳朵黑又黑!

小鳳唱完,雲姑連聲叫好,末了自己又唱:

一鬥麥子二鬥糠,一挑挑到王家莊。王家莊,一對狗,把我攆到莊門口。莊門口,一對雞,把我看得笑嘻嘻!

小鳳聽了,也立即唱了一首有雞和狗的童謠:

趕場,趕場,趕趕場,一趕趕到王家場。王家場上王家溪,王家溪上一隻雞,把我看得笑嘻嘻。王家溪上一條狗,把我嚇得不敢走。不敢走,忙開吼:“王老婆婆快打狗!”

唱畢,雲姑和小鳳都高興得大笑了起來。雲姑說:“唱得好,唱得好!小鳳,我們來拍手!”

於是,兩人麵對麵,伸出手,一左一右地拍了起來,一邊共同唱:

燕燕,紅線。扯扯,大姐。花花,牙巴。缺缺,毛鐵。大大,古壩。雷雷,鑼錘。梭梭,蛋歌。鬼鬼,下水。鴨鴨,雞殺。罐罐,鐵夾……

唱著,雲姑拍錯了手,她輸了,忙把身子湊過去,接受小鳳的懲罰。小鳳伸手在雲姑的胳肢窩裏搔了一下,雲姑癢得一把抱住小鳳,開懷大笑著。這時,雲姑真像一個大姐姐逗著一個小妹妹快樂地玩一樣,她真的已忘記了死亡。她的眼睛變得十分明亮,從兩顆黑葡萄似的眸子裏,發著喜悅的光輝,這光輝是那麼清純,還帶著幾分頑皮的稚氣。她的臉上呈現著天真活潑的微笑,微笑中又帶點兒哄小妹妹不哭似的嬌憨。

這世界要是沒有罪惡,沒有黑暗,該是多好哇!

——選自長篇小說《豪門少婦》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