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從屋裏便走出了賀興成。賀興成今天穿了一件緊身夾克,衣服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上,露出手臂上一綹一綹的肌肉。一根塑料圍裙從脖子上掛下來,係在後腰上,半邊身子全部護住了,顯得十分利落和精神。賀世普一看,便有些詫異道:“你娃兒今天操刀哇?”賀興成說:“怎麼,老叔還沒聽說過我是殺豬匠?”賀世普說:“我看你這個樣兒,倒像是一個打毛鐵的!”賀興成突然笑了起來,說:“老叔不相信我會殺豬?我讓你看看我的行頭,看我像不像是殺豬匠!”說著從屋子裏端出了一隻背篼,賀世普一看,背篼裏麵掛滿放血的、剔骨的、剖邊的、砍骨頭的各種寒光閃閃的刀具,以及七八把刮毛的鐵刮子,吊肉的掛鉤,最後他還拿出一根六七十厘米長的“梃杖棍”,有些炫耀地對賀世普說:“老叔你看看,全套行頭侄兒都有,等會就讓您看看侄兒的本事!”賀中華和賀端陽等人也說:“這朝全灣的過年豬兒都是興成殺了,興成的手藝可好呢!”賀世普聽了這話,便說:“火車不是推的,等會兒我親眼看了就曉得了!”

賀家灣人把殺年豬兒看得十分重要,這個傳統要追溯到新中國成立前。新中國成立前賀家灣除少數幾戶人是租種財主賀銀庭的地以外,大多數人家裏都有兩三畝薄地,日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慢慢地,人們形成了一種過日子的觀念,叫作“養雞為油鹽,殺豬為過年”。為什麼叫“殺豬為過年”?就是人們花上整整一年的時間,養上一頭豬,並不是為了拿到市場上去賣錢,而是在過年的時候,殺了吃肉。這裏麵當然也有忙碌了一年,一家老老少少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但更多的原因卻不是這樣,而是為了“麵子”。這“麵子”是莊稼人的根本,尤其是對那些有兒子、需要別人來給他提親的人家,殺不殺過年豬兒,往往和名聲的好與壞相聯係著。要是有人對別人說,張三家裏平時看起來能幹得很,可過年連豬兒都殺不起,你說他屋裏有個啥?因此,一般人家隻要不遭受大的災難,無論如何也要爭一口氣,在過年時殺一頭年豬。不但如此,過年豬兒還要求肥壯、膘杆子好,毛色光鮮。誰養的過年豬兒又肥又壯,便一定會得到人們的誇獎和稱讚。後來,賀家灣和全國人民一樣,雖然經曆了許多思想改造,可“殺豬為過年”的習俗卻始終沒有改變。即使是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十分嚴厲的大集體時代,人們也要千方百計殺一頭豬過年。現在農村裏的年輕人都像鳥兒一樣往外麵飛,灣裏已經看不見有多少勞動力了,養豬的成本又高,賺不到錢,莊稼人養的豬就更是為著過年了。莊稼人要是自己不養豬而拿錢去買肉,也會被人看不起,認為是不會過日子。被議論為不會過日子的人家,在灣裏是會很丟麵子的,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因此,盡管留在灣裏的人不多,可是隻要有人留在灣裏,就沒有人家不殺年豬的。有的人家甚至還有殺兩頭,熏成臘肉,兒女打工回家,願意帶走的就帶一些走,不願帶走的,就留在家裏慢慢吃。原來“養雞為油鹽,殺豬為過年”的順口溜,隨著時代的發展變成了“打工為掙錢,殺豬為過年”。不論順口溜如何變,“殺豬過年”的習俗在村民心目中,卻一直沒有變化。故而農諺現在還說:“莊稼人不養豬,猶如秀才不讀書。”秀才不讀書還叫啥秀才?因此那“殺過年豬兒”,竟然漸漸地演變成賀家灣人的一個隆重和神聖的節日,並由此衍生出一些風俗來。

風俗之一,殺過年豬兒要找陰陽先生看日子。從時間上說,立冬過後就可以殺過年豬兒了。可莊稼人不這樣看。因為從立冬到過年,這段時間還很長,如果殺早了,今天自己嘴巴饞起來了割一塊來煮,明天娃兒他舅或姑來了,又割下一塊來煮,這樣東吃西吃,吃到過年,便會隻剩下幾根豬腳杆了。可要是殺晚了呢,又會耽誤了臘肉的醃製,因為一打春,就再也不好熏臘肉了。即使熏出來,也沒有冬天熏出來的味道好。因此殺過年豬兒的時間,選在臘月中下旬最好。可也不是臘月中下旬什麼時間都可以殺的,得找陰陽先生選可以殺生的黃道吉日。賀世國今天殺豬,便是找了灣裏的陰陽先生賀鳳山選的。沒想到今天又碰上賀世普和賈佳蘭從城裏回來,所以今天這個日子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風俗之二,必須請技藝精湛的殺豬師傅。正因為一年才殺一回過年豬兒,十分隆重和神聖,所以師傅殺豬就有許多禁忌。最大的禁忌就是必須一刀即準,不能複第二刀,如果出現一刀沒有斃命,複了第二刀,這對主人意味著非險即凶,是十分不吉利的。至今,賀家灣還流傳著有關殺豬的故事。一個說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賀貴的爹賀茂富家裏殺過年豬兒,請的是街上有名的殺豬匠毛大漢。毛大漢把刀插進豬的喉嚨裏了,可豬突然掙脫了幾個漢子的手,跳下殺墩滿地跑了起來,頓時嚇得所有人的臉都白了,賀茂富急忙跪在地上磕頭。第二年土改,賀茂富果然被冤枉拉出去槍斃了。還有一個是有一年灣裏賀獻文家裏殺豬,一刀沒有殺死,複了一刀,第二年他的兒子賀天福外出趕場,滾到岩下摔死了。請殺豬師傅時一看師傅年齡,二看師傅力氣。太年輕了力氣雖大,卻沒有經驗;年齡大了雖然有經驗卻力氣不行了,抓不穩豬或下不準刀子。所以殺豬師傅的年齡一般在四十多點到五十歲出頭,像賀興成這樣的人正好。

風俗之三,殺豬這天必須請家族的長輩或特別重要的人物吃飯,稱為“吃過年豬兒肉”。請客在這兒除了熱鬧和慶祝的本義外,還具有一種象征意義——那就是家族間人際交流。所以被請的人除非有非常緊要的事,都要欣然前往。如果請了不到,便是不給主人麵子,主人會因此非常生氣,甚至會從此以後和這人斷絕來往。就像今天賀世普這樣,盡管心裏有些恨賀世國,但賈佳桂上來請了自己,便不得不去。

卻說賀世普和賀興成正閑話間,賀世國大鍋裏的水開始“咕咕”地冒起泡來。賀世國就喊了一聲:“差不多了!”聽到喊聲,眾人都有些緊張和興奮起來。賈佳桂去打開豬圈門,那豬還躺在圈裏睡得正酣。賈佳桂用竹竿把它趕了出來。豬懶洋洋來到院子裏,眾人一看,這哪裏是一頭豬,分明是一隻小象,屁股圓得像隻皮球,背脊寬得像麵板,大而肥的肚皮拖到了地上,兩隻圓而小的眼睛嵌在肉裏,渾身的黑毛如緞子一樣閃著光。這畜生一點也不知厄運將至,哼哼了一陣,突然發覺外麵天氣很好,便翹起短碩的尾巴,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使空氣中一時溢滿了一股臊味。眾人早已紮起了衣袖,準備隨時撲過去捉住它。賀興成已將一把修長的殺豬刀放到了殺墩邊,靠著凳腳立著。這刀一尺餘長,二指來寬,鋒利異常,寒光閃亮。

這畜生哼哼唧唧地還想朝著院子外邊走,隻聽得賀興成一聲喊:“動手!”話音剛落,隻見賀世國、賀端陽、賀中華、賀長安、賀善懷等五個壯漢,一齊跑過去,抓住了那畜生的四條腳,往旁邊一拖,那畜生便“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還沒容它明白過來是怎樣一回事時,賀興成又喊一聲:“起!”幾個漢子便各拖住畜生的一條腿,漲紅著臉,使出吃奶的力氣,將畜生抬到了殺墩上,並緊緊按住了它。那畜生此時可能明白過來了,開始不要命地號叫起來,並試圖從漢子們的手裏掙脫出來,可又哪裏掙脫得開?賀興成又喊了一聲:“按緊喲,我要動手了!”眾人說:“這家夥力氣大,你快點動手,再遲我們恐怕按不住了!”賀興成說:“這樣大幾個漢子按條豬都按不到,有啥出息?”說罷又對賈佳桂道:“佳桂嬸把接血旺的盆端攏來點!”賈佳桂卻有些害怕,隻遠遠地將手伸著,手還有些哆嗦。賀興成道:“你把盆放到地上,我自己曉得該怎麼做。”賈佳桂聽到豬的叫聲,有些不忍。雖說這畜生生來就是挨刀子的,可是畢竟是賈佳桂千瓢食、萬瓢湯喂出來的,人和畜生都有了感情。因此她有些不忍看見它挨刀子。聽了賀興成的話,果然把盆放到了賀興成腳邊,背過了身子。賀興成這兒叫眾人將豬往前麵移了移,將豬的前腳架在殺墩邊上,然後緊緊將豬頭往上掰,直到完全看得見豬的喉頭為止。可這時賀興成還沒有立即動刀子,而用指頭認真在豬的喉頭上摸了摸。摸完,賀興成才猛地從凳腿邊拿起刀,正要動刀時,賈佳桂卻突然喊了一聲:“莫忙,還沒有放火炮呢!”“放火炮”也是賀家灣人從殺過年豬兒中慢慢形成的風俗,意思是送豬一程,讓它不要怨恨主人。眾人聽了這話時,立即說:“那就快點去放一掛!你把豬養得太大了,我們按起太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