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久就出事了。這天是鄉場逢場日,賀家灣人和大多數這個時期的莊稼人一樣,吃過早飯,都邀邀約約地上街去了,家裏隻剩下了一些確實走不開的老人,賀大成就是其中一個。賀大成雖然是教師,但他的命沒有賀世普、賀立德、賀東川好,因為他沒有像賀立德、賀東川這些吃皇糧的人那樣,很早就把子女弄出去吃皇糧了。他沒那個出息,幾個兒子都窩在家裏“背太陽過山”,老大和老二雖然都到外麵打工去了,可掙的錢隻夠養活自己一家人。賀大成的退休金不高,如果僅是和老伴兩個人用,還湊合得過去,但現在要幫助殘疾小兒子,所以賀大成在名義上和賀立德、賀東川一樣,是個吃退休金的,但日子並不比一個村民強到哪裏去。人一窮,自然就顯得小氣。村民對於像他們這樣的退休人員,本來就有著特別的期望。村民認為他們每月的工資一兩千元,每天啥子不幹也有幾十塊錢收入,他們在土地上勤做苦做,一年的收入還不及他們一兩個月的退休金,這有些不公平。但他們拿這不公平沒辦法,於是乎就認為在村中的公益事業中,他們這些拿工資的就應該慷慨解囊。但賀大成恰恰沒有這麼做,有時候村裏做什麼事,賀立德、賀東川會大大方方地出錢,但賀大成卻不,即使出點錢,也像是別人從他口袋裏往外摳似的。偶爾打點麻將,也是和灣裏那些最沒錢的老頭兒和老孃子一起,打個一、二、三角。時間一長,村民們就對他有了一些看法,認為他是“鐵雞公”,還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逗菌兒”,隻有往口袋裏刨進去的,沒有往外刨出來的。一有了這樣的看法,與他來往的人就少了。賀大成呢,他明白這一切,也想像賀立德、賀東川一樣,用自己的大方贏得鄉親們的好感。但他口袋裏沒錢,時間一長就產生了很強的自卑心理,覺得大家看不起他就算了,自己沒事便經常待在家裏,像舊時的大姑娘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一、二、三角的麻將也不出去打了,自甘邊緣化,更不用說逢場時悠閑地捧著一隻茶杯去趕耍場了。
這天,賀大成也是準備去趕場的,他想到鄉信用社的櫃員機上,去查查他這個月的工資,學校給他打到卡上沒有?可剛走出門,他的心忽地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一陣疼痛襲來,接著“咚咚”地跳個不停,腳下也像是被人拽住了一樣,十分沉重。他覺得十分奇怪,雖說自己年紀逐漸大了,可這種現象從沒發生過。他以為隻是一時的,也沒在意,繼續往前走,可是越走心裏跳得越厲害,像是要蹦出來似的。走到小兒子的洋芋地邊,他發現小兒子的洋芋地裏長出了許多雜草,賀大成突然站住了。他明白兩三天前這場春雨一下,地上的百草都會從土裏抬起頭來,更不用說莊稼地裏的雜草了。除草要趁早,如果不除,雜草很快便會蓋過洋芋苗,和洋芋苗爭水爭肥爭陽光,成勢以後除起來就難了。賀大成看了看天空,雨後難得的陽光在頭頂金燦燦地照耀著,這正是除草的好天氣——天剛下過雨,地裏的泥土很酥軟,除起來不會傷著洋芋苗。加上草芽很小,生命力很弱,除過後經半天太陽一曬,就全死了。賀大成想到這裏,就決定不去趕場了,反正學校該給的工資,不管什麼時候往他卡上打,也不會少他一分。而小兒子地裏的草,反正都是他們老兩口的事,趁現在有太陽抓緊除了吧!說也奇怪,當賀大成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心突然不跳了,腿上也像是增添了許多力氣。於是賀大成便轉身回到家裏,拿起一把鋤頭到小兒子的地裏去了。
半晌午,賀大成覺得有些熱了,便脫下外衣,拿出來掛在地邊一棵柏樹枝丫上,正準備重新返回地裏時,忽然看見從機耕道上“轟隆隆”地開過來幾輛大型機械和一輛大型卡車,卡車上坐著一車頭戴安全帽的人,朝老黃葛樹方向開去了。這可是村裏從沒出現過的事,這麼多大型機械開進村裏來幹啥?浮現在大成頭腦裏第一個詞便是“拆遷”兩個字。可是拆遷什麼呢?難道賀家灣要搞什麼重大建設了?如果真有什麼重大建設,那就好了,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呀!哦,大約是來拆除村小學的!可是拆除這樣一個村小學,犯得著動用這麼大型的機械設備嗎?賀大成左想右想,越想越糊塗了,也忘了重新進地除草,站在那裏呆呆地盯著機耕道上被幾台大型機械的車輪碾壓出的一尺多深的車轍,看它們往哪兒開去。
幾輛大型機械開到那棵老黃葛樹前邊,便停下不動了。接著卡車上戴安全帽的工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手裏提著工具朝樹下跑了過去。一個人從卡車車廂裏甩下幾圈繩子,幾個人接住,抱過去便往黃葛樹的樹身上一圈一圈地纏,另有幾個人,已經掘起地上的土來。大成一看,立即明白了他們要幹什麼,渾身哆嗦了一下,便急忙朝他們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你們要幹啥,啊?你們要幹啥,啊?”可是樹下的人沒管他,各自隻埋頭幹自己的活兒。大成跑攏,臉已經變了顏色,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撲過去,抓住了一個正在掘土的人的鐵鍬,怒不可遏地叫道:“你們這是幹啥,啊,誰叫你們來刨樹的?啊……”那人停下鍬看了看卡車前站著的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和一個描眉畫眼的女人等幾個人,見他們臉色平靜,沒什麼表情,便用胳膊肘拐了賀大成一下,將賀大成拐開了,又繼續挖去。賀大成又想去拉,卻見旁邊又有人提了電鋸,正往樹上爬。賀大成又急忙撲過去,拉住那人的腳。那人卻抱住樹幹,使勁朝賀大成蹬了一腳,將賀大成蹬倒在地上。接著,另有兩個人也爬了上去,更多的人在地下揮鍬使鎬,刨起樹下的泥土來。賀大成沒法去拉這麼多人,更急了,於是立即跑到學校外邊,衝四裏大聲喊起來:“來人呀,來人呀,有人挖黃葛樹了!來人呀,有人挖黃葛樹了——”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聲音嘶啞了,這才停止了叫喊,又跑回到黃葛樹下。
賀大成瞪著通紅的眼睛回到黃葛樹下一看,有兩根水桶般粗的枝丫已經被電鋸鋸斷,掉在了地上,從斷口處流出的,賀大成看見的不是晶瑩潔白的樹汁,而是殷紅殷紅的、猶如鮮血般的液體。沒有被鋸斷的樹冠“簌簌”作響,似乎呻吟一般。賀大成一見,突然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剛哭了兩聲,忽然從不同方向騰起片片烏雲,迅速地向黃葛樹方向移過來。這烏雲越變越大,越變越厚,並伴隨一種怪叫的聲音。空氣中也起了股風,這風扇動得老黃葛樹的樹葉“嘩嘩”抖動。還沒等樹下的人明白過來,從各個方向移動過來的烏雲就聚在了一起,黃葛樹下的天頓時黑了下來。大家抬頭一看,卻不是什麼烏雲,是成千上萬隻鳥兒,密密匝匝地在黃葛樹上空衝刺著,飛舞著,叫喊著,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天空。天啦,怎麼一下來了這麼多鳥兒,仿佛全世界的鳥兒都集中到了這裏似的,連賀大成也驚呆了,一下忘記了哭喊。這些鳥兒中,賀大成認出了不但有賀家灣人常見和熟悉的麻雀、黃雀、斑鳩、陽雀、烏鴉、綠翠、雲雀等,還有賀家灣人很少見到的其他鳥兒,不但有野鳥,而且還有家養的鴿子,本不應該在這時出現的燕子……其中還有威猛無比的鷹隼。此時,這些大自然的精靈像是經過訓練一樣,它們排成方陣,一麵發出憤怒地狂叫,一麵穿梭著向樹上和樹下的人忽高忽低地俯衝過來。一撥過去了,一撥又衝過來,或者幹脆就是兩撥鳥兒交叉著相互向人進攻。一些鳥兒撞在了黃葛樹粗大的樹幹上,昏過去了,掉下來落到地上,但其他鳥兒仍一往無前地繼續向前俯衝。同時,更多的鳥兒落到黃葛樹上,它們在稍事休整,等待著夥伴進攻完畢後,再前赴後繼地接替它們的事業。天忽而陰雲四合,忽而又透出幾絲亮光來。不管是站在卡車旁邊的胖子們,還是正在挖樹和鋸樹的人,都被眼前奇異的自然景象嚇住了。有幾隻鷹隼一邊怪叫,一邊朝蹲在樹上鋸樹的兩個人衝了過去。那兩個人身子一偏,雖然沒被鷹隼那鋒利的爪子抓住,卻嚇得手一鬆,手裏的鋸子立即掉在了地下。但鷹隼們卻沒有停止進攻,一隊過去了,一隊又過來了,翅膀撲扇出的風,卷起了地上樹葉和塵埃。兩個鋸樹的人嚇得從樹上爬了下來。樹下的人也丟了鎬頭鍬把,躲到卡車和吊車下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