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命”是封建時代遺傳下來的一種陋習。指女兒嫁到夫家後,因丈夫、公婆虐待非正常死亡,娘家率領族人到夫家鬧事的一種行為。可別小看了這種鬧事,小則開倉殺豬,吃喝不盡,毀物出氣;重則引起械鬥,鬧出新的人命。可不,發生在賀家灣的這起打人命的事件,真可謂驚心動魄、險象環生……
一
賀端陽的預料一點沒錯。他回到賀世國家連氣都還沒喘勻淨,一個叫賀興才的漢子便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對賀端陽大聲道:“不好了,不好了,佳桂嬸娘屋的人騎著摩托車打人命來了!”賀端陽一聽,忙問:“來了多少人?”賀興才說:“沒有看清多少人,我隻看見摩托車一長溜,車屁股後麵突突地冒著白煙,不曉得有多少輛!”眾人聽了,不知是輕蔑還是有些害怕,說:“喲,陣仗還不小呢!”說著,都一齊把目光投到賀端陽身上。賀端陽思考了一下才說:“來就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是要過這一關的!”說著一眼看見賀世國還站在賈佳桂的屍體旁邊,便提高了聲音說:“世國叔,你站在那裏等著挨打是不是?興成、中華、興安你們把他拉到一邊去!”
賀興成、賀中華聽了,果然過去將賀世國往外拉。剛拉到院子裏,卻聽得屋子旁邊的土路上傳來摩托車突突的響聲和嘈雜的人聲。眾人一聽,一邊朝傳來響聲的方向看去,一邊有些不安地說:“來了,來了!”話音未完,十多輛摩托車已經衝到院子前麵,一字兒在路上停下,把進出的路封鎖了。賀興成看見每輛摩托車上坐了三個人,每個人手裏都提了一根棍棒,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賀興成見了,急忙把賀世國塞到院子裏的人群中間,自己和賀中華等人站在賀世國前麵,將賀世國保護起來。賀端陽見前麵摩托車上坐的是賈佳桂的弟弟賈佳成和他的母親,就急忙拉著賀宏、賀偉,笑著走過去招呼道:“他舅、外婆……”喊聲還未完,賈佳成已經黑著臉跳下了摩托車,過來怒氣衝衝地將賀端陽和兩個外甥往旁邊一推,說:“走一邊去,讓賀世國出來說話!”
賈佳成的喊聲剛落,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跳下了車,一個個手提棍棒,朝院子裏擁來了。男人們一邊朝院子裏走,一邊高喊:“賀世國這狗雜種在哪裏,給我出來!”幾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則持著木棒,像是經過訓練似的直接往賀世國的屋子裏衝。賈佳桂八十多歲的老媽則由兩個女人扶著,往賈佳桂的靈堂走去。老太太身材瘦小,駝著背,嘴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頭白發,這樣熱的天氣,還穿著一件棕色絨線衫。但她的眼睛卻還非常明亮,每走一步,都不斷朝左右的人看著,沒齒的嘴裏喃喃自語地說:“我的女在哪裏?我的女在哪裏?”扶她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賈佳成的女人。這女人中等身材,麵孔鐵青,眼瞼發黑,嘴唇有些向外突起,像是剛哭過的樣子。這時她的兩隻眼睛也不看眾人,隻看著地上,咬著嘴唇小心地攙扶著自己的婆母。另一個女人中等身材,皮膚黑糙,相貌平庸,幾顆很大的雀斑嵌在她冷淡的麵孔上。和賈佳成的女人一樣,雖然她此時也是小心翼翼地扶著賈佳桂的老母親,臉上也掛著悲傷的表情,可她的悲傷卻給人一種裝出來的感覺。兩個女人扶著賈佳成的老娘還沒走上台階,那幾個手持木棒衝進屋子裏準備砸東西的女人,已經又從屋子裏衝了出來。一出來便對院子裏賈佳桂的弟弟賈佳成等虎視眈眈的男人喊道:“賀世國這狗日的把東西都藏起來了,屋子裏除了四麵牆壁外什麼都沒有!”話剛說完,兩個女人扶著賈佳成白發蒼蒼的老母進了靈堂。老太太一見門板上女兒的屍體,先是像打嗝似的,從胸腔裏舒出一團氣,接著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叫喊:“我的女呀——”便伏在屍體上痛哭起來。兩個攙扶的女人一見,也抱著屍體,一個叫著:“我的苦命的妹呀——”一個叫著:“我的苦命的姐呀——”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院子裏賈佳成聽見靈堂裏老母親和妻子的哭聲,從脖子往上突地竄上了幾根蚯蚓似的青筋,一直竄到耳後。隻見他咬了半天牙齒,才突然對來打人命的男人喊道:“狗日的早曉得我們要來,就把東西藏了、人躲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東西藏了房子他總藏不下,給我把這房子一把火燒了!”手持棍棒的男人聽了賈佳成這話,互相看了看,卻沒有敢動。賈佳成見了,瞪著一雙噴火的眼睛又繼續叫道:“你們不敢燒?你們不敢燒我來燒!”說著就要去旁邊的柴草垛上扯柴火。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他邁開步,從人群中忽然衝出賀宏、賀偉兩兄弟,撲通一聲便跪在了賈佳成麵前,接著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哭著說:“舅舅,不能燒我們的房呀,把我們房子燒了我們到哪兒去住?你想讓我們去當流浪兒呀?”兩個孩子這麼一說,賀家灣圍觀的村民也就紛紛說:“是呀,他舅,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兩個外甥的麵上,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賈佳成被兩個孩子抱著大腿動不了步,氣得扭歪了麵孔,兩隻腳使勁踢了一下,但仍然沒甩開兩個孩子,便把氣朝兩個孩子撒下來了,說:“你兩個忤孽不孝的,你媽這樣冤死了,你們還不曉得慪氣,你媽白養你們了!”賀家灣圍觀的人聽見這話,又對賈佳成說:“他舅,你這話就不對了!孩子沒了媽,怎麼會不慪氣?可你叫孩子怎麼辦?難道叫他們提把刀,去把他爸殺了不成?”
一聽這話,賈佳成忽然又醒悟過來,便又對來打人命的男人女人喊道:“給我找賀世國!他就是躲到天邊,我們也要把他找出來,今天必須要一報還一報!”手持棍棒的男人女人聽見這話,也終於明白過來,便一齊在人群中尋找,同時還叫喊:“賀世國,你躲就躲得脫嗎?你有種就給我們滾出來!”
二
卻說賀世國,先前被賀興成、賀中華等人推到圍觀的賀家灣人群中。但賀興成還是不放心,就使勁地把他的肩膀往下按,讓他蹲到地上去。然後賀家灣人密密匝匝地站在他的周圍,所以賈佳成等人先前一直沒發現他。現在來打人命的男人女人聽見賈佳成一聲喊,幾十雙眼睛在人群中一一尋找,有人眼尖,便發現了秘密,於是就喊了起來:“狗日的躲在人群裏的!”賈佳成等人聽了,明白過來,便舉起棍棒一齊朝賀家灣的人群撲過來。一邊往前撲,男人們則一邊高喊:“一報還一報,賀世國你滾出來!”女人們則喊:“打進去呀!他是怎樣打佳桂的,我們今天就怎樣打回來!”
可是當他們衝到賀家灣人群邊時,卻被十多個賀家灣的漢子擋住了。賈佳桂娘家人此時已經被複仇的怒火燒紅了眼睛,衝到賀家灣漢子麵前也仍然沒有停下,而是揮舞著棍棒高叫:“讓開,讓開,不然我們不客氣了!”賀興成、賀中華等賀家灣的漢子自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賀世國被賈佳桂娘家人毒打,這傳出去不單是賀世國一個人的事,而是賀家灣全灣人麵子的事,他們怎麼會輕易讓開?一見賈佳成等打人命的男人女人不要命的樣子,賀興成、賀中華等人也拿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扁擔、鋤把,同樣瞪著血紅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賈佳桂娘家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賀端陽手持一根扁擔,咚地跳到水泥板上,將手裏的扁擔重重地往地上一頓,大聲地對賈佳成等人吼道:“都給我聽好了,我是賀家灣村的村支書、村主任,今兒個這裏的事情我說了算!人已經死了,有啥子事情我們可以坐下來說!如果你們講理,我們賀家灣人還認你們是親戚,把你們當客,我們自會好酒好肉招待!如果你們今天要胡來,敢動賀家灣人一根手指頭,一分錢的財產,我要讓你們一個也別想走出賀家灣!”說完這話,又回頭對賀興成等人喊道:“你們也把手裏的家夥放下,我看他們誰有膽子對你們動手!”
賀興成、賀中華等人聽了,果然放下了手裏的扁擔、鋤把。賈佳桂娘屋人雖然沒有放下手裏的木棒,但聽了賀端陽的話,也不敢往賀家灣人麵前擁了,卻說:“那賈佳桂就白死了!”賀端陽說:“賈佳桂不單是你們的賈佳桂,也是賀家灣人的賈佳桂,她死了我們一樣的傷心!你們不信看看,賀家灣人今天沒一個下地的,都來為她辦喪事了,還要怎麼辦?”賈佳桂娘屋來打人命的一個漢子卻又叫喊起來:“隻是幫點忙辦喪事就抵得到一條人命?”賀端陽盯住他問:“那你打算怎麼辦?”那人繼續臉紅脖子粗地叫道:“一命抵一命,叫賀世國出來抵命!”漢子的話一完,那些手持棍棒的賈佳桂娘屋人又一下激動起來了,也便紛紛舉起了手裏的棍棒喊道:“對,叫賀世國這狗娘養的抵命!衝進去!”一邊叫著,一邊又向賀家灣的人群衝去。
賀端陽一見,又立即從水泥板上跳了下來,站在賀家灣人群外麵,並大聲對賀家灣的村民喊了起來:“賀家灣的幾百老少爺兒們,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有家夥的也給我把家夥操起來!先給我把那些摩托車推到村委會鎖起來,免得等會有人跑了!”喊聲一落,果然賀家灣人就都操起了扁擔、鋤把,手裏實在沒東西的,便跑到剛才劈出的木柴堆處,揀一根柴塊片子在手裏。另外一些聽見賀端陽叫推摩托車,也真的跑了過去,將摩托車往村辦公室推著走了。
賈佳桂娘家人一見,這才慌了,一下停了下來,也不叫喊了,隻互相看著。過了一會,女人們才回過神,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丟了手裏的木棒,都擁到靈堂裏,擠在賈佳桂的屍體兩邊,“女呀——妹子呀——”地號啕起來。男人們臉上雖然還掛著憤怒不已的表情,卻隻能像霜打蔫了一樣,無可奈何地待在院子裏。
賀端陽見鎮住了賈佳桂娘家人,便朝灣裏賀善懷的女人董秀蓮、賀毅的女人池玉玲、賀長軍的女人程素靜,還有賀世財的女人謝雙蓉、賀世福的女人肖琴分別努了一下嘴,這些女人們早得了賀端陽的囑托,這時便也走進賈佳桂的靈堂裏,一個個跟在賈佳桂娘屋人後麵,用手掩了臉,一口一句“大妹子”“小妹子”地哭起來。賀善懷的女人董秀蓮一邊哭一邊訴:“我的個大妹子,兩口子怎麼不吵個架嘛,你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去喝了農藥了嘛!你就想到吵架那一會兒去了,怎麼沒去想想平時賀世國對你好的時候的事呀?你這是啥命呀……”這女人還沒訴完,那邊賀世財的女人謝雙蓉又開了口,也是又哭又說:“就是呀!雖說你兩口子平時打打鬧鬧的,可是賀世國還是疼你的呀!看他每次從外麵回來,給你買的那些衣服,灣裏哪個女人也沒有你那麼多的衣服,你怎麼舍得丟下那些衣服不穿呀?”謝雙蓉的哭訴聲剛落,賀毅的女人池玉玲又馬上把話接了過去:“我的姐呀,你真是不曉得享受喲!賀世國說你一個人在屋裏累,專門給你買了洗衣機,你還沒有洗到幾回就死了喲……”幾個賀家灣的女人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方麵哭哭啼啼,聲音悲切,一方麵又說又訴,全是賈佳桂生前兩口子恩恩愛愛的事。哭著說著,賈佳桂娘屋裏來的幾個女人的哭聲便低了下去。幾個賀家灣的女人便悄悄透過指縫去看賈佳桂娘屋那些人,發現那些女人臉上,有的確實掛著淚水,有的卻什麼也沒有,隻是在那兒扯長聲音偶爾幹號幾聲,便知這些被賈佳成請來的女人隻是在表麵做做悲傷和氣憤的樣子,心裏一下有了底,於是也不哭不訴了,過去假意勸她們幾句,把她們拉到一邊坐下了。最後,靈堂裏便隻剩下了賈佳桂八十多歲的老娘和賈佳成的女人等兩三個婦女,還在撫屍慟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