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端陽把賈佳桂娘家人鎮住後,這才在人群中尋找賈佳蘭和賀世普。賈佳蘭和賀世普是賈佳桂的姐姐和姐夫,賀端陽在剛才賈佳桂娘屋人來的時候,看見賈佳蘭和賀世普也到了賀世國的院子裏,賈佳蘭還進靈堂陪著老母親和弟媳哭了一會兒賈佳桂,但現在卻沒有了他們的人影。賀端陽問眾人見著老叔和蘭嬸沒有?有人回答說老叔跟蘭嬸剛才回去了。賀端陽一聽,便明白賈佳蘭知道娘屋人來是要尋找賀世國出氣的,她和賀世普待在這裏,不支持娘屋人不好,公開支持也不恰當,因此便三十六計走為上,離開這裏為妙。賀端陽理解他們的心情,覺得他們選擇回避是非常恰當的,於是一邊聽著賈佳桂靈堂裏的哭聲,一邊又朝賀世普的屋子走去。到了賀世普的屋子一看,果然賀世普和賈佳蘭都在家裏。賀世普坐在椅子上黑著臉沒吭聲,賈佳蘭卻在不斷擦臉上的眼淚。賀端陽見了,便對他們說:“老叔,蘭嬸,我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這事,我實在不得不說幾句!”

賀端陽說完,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賀世普,可賀世普卻隻顧沉著臉,一句話不說。賈佳蘭見了,才抹了一把眼淚,抽抽搭搭地說:“有啥事你就說吧!”賀端陽說:“蘭嬸,我曉得,哪個當娘的都會心疼女!可外婆那麼大的年齡了,天氣又是這麼大,要照這樣哭下去,要是發個急痧啥的,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退一萬步說,即使外婆她老人家眼下不出啥事,可她身體那樣差,像根金線藤藤,要不是有兩個人把她扶著,恐怕一陣風就把她吹倒了。這樣的身體,怎經受得住這樣慪?要是回去生起病來,賀宏、賀偉他舅和舅媽,反倒還要責怪你們沒去勸她!要是老叔和蘭嬸你們不在家裏,老人哭出了啥問題他們倒不怪你們,可眼下你們就在老人麵前,要是老人因為傷心過度出了啥意外,他們不怪你們還怪誰?”說完這話賀端陽停了一會兒才又看著賈佳蘭說:“我這話不知對不對,不對沙壩裏寫字抹了就是,如果蘭嬸覺得對,你就想一想!”

賈佳蘭聽了這話,果然停止了抽泣,想了一會才抬頭問賀端陽:“你的話倒是對的,那你說我現在怎麼辦?”賀端陽說:“我的意思是請嬸下去,我再安排兩個人,一起把外婆勸到你們這兒來,一方麵好好安慰安慰她,另一方麵讓她不要再見到佳桂嬸的屍體,她的情緒就可能好些了!”賈佳蘭聽了賀端陽的話,想了一會兒,說:“我去喊她,她怎麼會上來?”賀端陽說:“你當女兒的都叫不上來,誰還能叫得上來?叫不叫得上來,蘭嬸下去試試吧!”賈佳蘭覺得賀端陽說得在理,再則,哪有女兒又不關心娘的呢,於是就說:“那好吧,我擦一下臉就去!”說完進灶屋扯下繩子上的毛巾,擦幹淨了臉上的淚痕,便和賀端陽一起往賈佳桂房裏去了。

賈佳蘭和賀端陽來到賈佳桂的靈堂,老太太已經哭啞了聲,此時隻是伏在女兒的屍體上,瘦弱的背影和肩頭一挫一挫的,不像是在哭,倒像是暈車的人在翻江倒海地嘔吐一樣,不時發出一聲噎住了似的抽泣聲。賈佳成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雖然不時還發出一兩聲“我的姐呀,妹呀”的悲聲,可聲音也顯然比先前低了許多。賈佳蘭見了,走過去扶起老太太,說:“媽,你老人家節哀吧,看把自己的身體哭壞了!”說完又對賈佳成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說:“曉英、紅梅,你們也別哭了,你們再哭佳桂也不會活過來了。把媽扶到我屋裏去讓她休息一下吧,別讓她哭出什麼病來了!”那些在賈佳桂遺體旁邊的賀家灣女人董秀蓮、池玉玲、謝雙蓉等聽了這話,也便順著賈佳蘭的話勸道:“就是呀,哭得差不多就別哭了,老人家這樣大的年齡了,身體要緊!”兩個哀哀哭著的女人果然止住了聲音,一邊抽泣著一邊去扶起了老太太。老太太站起來,麵孔僵硬,目光無神。當曉英和紅梅兩個女人攙扶起她往外走的時候,她的雙腿還像抽筋似的顫抖不停。走了幾步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門板上賈佳桂的遺體,嘴唇急速地又戰栗起來,眾人以為她又要哭出來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上下嘴皮微微地磕碰著走了。先前圍著賈佳桂遺體哭泣的其他幾個來打人命的女人,見老太太和賈佳成的女人都離開了靈堂,便又幹號幾聲,也跟在她們後麵去了。

老太太一走,賀端陽便走到賀興成、賀中華、賀興安、賀興才等賀家灣漢子麵前,低聲說了幾句。賀家灣的漢子聽了,便進屋去拿了煙,走到賈佳成等漢子跟前,又是敬煙,又是點火,又是賠笑臉說好話,一夥人勸的勸、推的推,也把這些男人勸到賀世普家裏休息去了。賈佳成先不願意走,賀端陽便過去對他說:“舅,我曉得你心裏不好受,可是你是個明道理的人!不管怎麼說,賈佳桂的喪事還要繼續辦吧,是不是?”賈佳成聽了賀端陽這話,沒說話,兩眼卻直直地看著他。賀端陽於是又說:“可是你如果不走一步,其他跟你來的人也就不會離開。他們隻要在這兒,保不準等會兒又生出事來。他們生出事來不要緊,可最後的責任都得由舅你來兜著,你說我這話在理不在理?”接著又說:“即使他們不再生事,可人多嘴雜,一會兒這裏不生肌,一會兒那裏不告口,這喪事還怎麼辦?”賈佳成聽了賀端陽這話,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嘟著嘴走了。

賀端陽沒經得賀世普的同意,便把賈佳蘭的娘家人安排到他家裏休息,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剛才賈佳桂娘屋人手持棍棒來準備打人命時,賀世普明明在現場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離開了。現在賈佳桂娘家人已經被自己鎮住了,把他們安排到你的家裏來,如果他們再提出對賀世國動粗的想法,老叔你是受過教育,又當過縣中學校長的人,平時口口聲聲講依法辦事,這時看你怎麼辦?你總不能又裝作沒看見吧?再說,那些人住在賀世普那兒,就給賀世普和賈佳蘭增加了壓力和責任。那些人都是老太太和賈佳成請來的娘屋人,俗話說,娘屋來條狗,都是親人,何況他們還並不是狗,而不是親就是戚,老叔和蘭嬸即使心裏再不舒服賀端陽的安排,他們也不可能把娘屋人趕走,不但不能趕走,還得把他們照顧好,否則便會讓娘屋人有閑話說。因此賀端陽這樣的安排,不得不說是一著高棋。

可是賀端陽隻想到了這一點,卻忽視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人的悲痛和憤怒是可以感染的。事實也是這樣的,老太太上去後,賀世普把自己躺的涼椅讓出來給老太太坐。老太太一躺在涼椅上就合著眼睛迷糊過去了,可剛迷糊幾分鍾,老太太又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醒來,老太太那沒牙的嘴唇又動了幾下,便又雙手撲打著膝蓋傷心地喊了起來:“我的佳桂呀——”說著就又哭了起來。賈佳蘭一見,急忙過去抱住老太太,說:“媽,媽,你別哭了!”老太太一聽,卻更拉長了聲音,一邊哭一邊說:“我剛才夢見她了,她拉著我的衣裳哭呢……”老太太這麼一說,賈佳成的女人也抹著眼淚哭了起來。其他女人一見老太太和賈佳成的女人都哭了,好像自己不哭就是白來了一趟似的,也跟著老太太和賈佳成女人後麵一聲“佳桂”長、一聲“佳桂”短地配合哭起來。男人們一見,想起自己來打人命,不但沒動到賀世國一根毫毛,還遭賀家灣人把摩托車給扣到村辦公室去了,這實在是丟人現眼。於是一時氣又衝上來,也就紛紛對賀世普說:“賀世普,你要給佳桂做主,佳桂不能就這樣白死了!我們的佳桂冤呀!”又說:“你好歹還做過縣中的大校長,說起來還是縣上的名人,可自己的姨妹被人逼死了,你如果連吭都不吭一聲,讓人家怎麼看你這個大校長?”

賀世普聽了這些話,咬著牙齒、鼓著腮幫,眼睛看著院子外麵那棵核桃樹半天沒說話。核桃樹上的核桃已有乒乓球般大了,濃密的枝葉覆蓋了大半個院子,家裏的幾隻母雞正閉了眼,臥在樹下安詳地打瞌睡。幾隻知了不知躲在哪根枝丫上,正銳著嗓子“知了知了”的比賽似的叫著。此時賀世普心裏也十分矛盾。自從昨晚得知賈佳桂喝農藥自殺後,他不是不想把賀世國這個他心中的野蠻人告上法庭,讓他知道打女人的後果。他之所以還沒有馬上報案,是因為他心裏還在猶豫。特別是上午聽了賀端陽對他說的“不為別的著想,也要為賀宏、賀偉兩個孩子想想”的話後,賀世普一時更是難以下定將賀世國繩之以法的決心了。可現在,看見賈佳蘭娘屋人痛哭流涕和義憤填膺的樣子,看見老母痛失女兒,白發人送黑發人,姐姐痛失妹妹,弟弟痛失姐姐,這種姊妹手足之情,怎不令人悲憤?一想到這裏,賀世普又覺得難以咽下這枚苦果。麵對賈佳蘭娘屋人的悲切和滿含信任的目光,賀世普又感到如不將賀世國送上法庭,為親人張目,他不但枉為一世師表,也愧對麵前八十多歲的老嶽母了。於是,賀世普便沒再多加考慮,便對一屋子賈佳蘭的娘家人說:“你們放心,我一定要為佳桂討個公道和說法!”說完,連想也沒想,便用手機向縣110指揮中心報了案。這一切,卻是賀端陽百密而一疏,當時沒有想到的。賈佳蘭娘屋人見賀世普向110報了案,這才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