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些來打人命的賈佳桂娘屋人在賀世普屋子裏,要賀世普為賈佳桂做主的時候,賀端陽正在下麵賀世國的院子裏,繼續指揮人辦理賈佳桂的喪事。雖然上午聽了賀世普不讓埋葬賈佳桂的話後,賀端陽賭氣讓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厚道的賀家灣人事實上並沒有停下來。他們知道,不管怎樣賭氣,死人最終要埋進土裏去。而要把死人埋下去,還不得依靠大家?尤其是賀世鳳、畢玉玲這兩個負責辦喪飯的夥頭軍,更是感到自己責任重大。因為自古以來的規矩是人死飯門開,無論是來幫忙的、吊唁的甚至是來湊熱鬧的,都得給人家飯吃。鄉下人還有一個千百年來形成的風俗,叫作吃得快,發得快!也就是說,來吃喪飯的人越多,這家後人便會越興旺。鄉下人還發明了一個詞,叫“搶水飯”。“水飯”也就是喪飯,一個“搶”字,活脫脫地表現了吃喪飯的過程。吃喪飯還沒有固定的時間,什麼時候來了人便什麼時候吃,因此主人家的蒸籠和飯甑子,必須隨時要有現成的飯菜。所以賀世鳳和畢玉玲從昨晚上接受賀端陽的安排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在準備了。他們先到家裏,把辦酒席的一應家夥都拉了來,接著便指揮人在院子外邊搭建土灶,又指揮人洗菜燒火、調製佐料。當豬肉和蔬菜還沒購買回來的時候,畢玉玲已經用賈佳桂掛在房簷下準備今年蓋房吃的老臘肉,做成九大碗蒸在屜籠裏了。就是剛才賈佳桂娘屋人在院子裏鬧鬧嚷嚷要尋賀世國打人命的時候,賀世鳳和畢玉玲也沒停下手裏的活計,此時,蒸籠裏早冒了半天汽。隨著那白色的蒸汽嫋嫋上升,滿院子開始飄著肉菜的香味來。
且說當時賀端陽聞見從蒸籠裏彌漫開來的肉菜香味後,肚子便是一陣咕咕的叫喚,這才感覺到忙了一個大上午,是該吃飯了。又想起賈佳桂娘屋裏來的那些人,鬧了大半天,這時肚子也怕早已貼到後背了。便走過去問賀世鳳:“世鳳叔,飯好了沒有?”賀世鳳說:“早就好了,就等你把佳桂娘屋那批人叫下來,馬上就可以開席了!”賀端陽一聽,立即說:“叫他們下來幹啥?興才、海富、長安你們三個過來扛三張桌子到老叔院子的核桃樹下,就讓他們在上麵吃!”賀端陽把賈佳桂娘屋人的席桌安到賀世普的院子裏,也是經過精心考慮後才決定的,其目的和把他們安排到賀世普家裏去休息一樣,有種隔離和給老叔、蘭嬸加壓力的意思。賀興才、賀海富、賀長安聽了,果然每人在頭上頂了一張桌子便往賀世普的房子走去。這兒賀端陽又叫了賀興安、賀中華幾個漢子和肖琴、程素靜幾個女人,端了十多條板凳和幾摞碗筷上去。
一切布置完畢,賀端陽才對賀世鳳說:“世鳳叔,給佳桂嬸娘家這三桌人開雙席!”賀世鳳一聽,便叫了起來,說:“開雙席?那要出殯後‘八大金剛’才有資格享受的,怎麼要給他們開雙席?”賀端陽說:“你別管那麼多,叫你給他們開雙席就開雙席!一把胡椒順口氣,一顆胡椒也順口氣,人家今天人命沒打成,還被我們把摩托車扣了,你就不讓人家順口氣?”賀世鳳明白了,卻說:“你要給他們開雙席,也該早點說一聲嘛,我也沒準備那麼多席,拿啥給他們開?”賀端陽說:“先給他們開,開了才給自己灣裏的開!自己灣裏的人有就吃,沒有就算了!”說完又補了一句:“自己屋裏,哪個還來計較這口吃的?”眾人聽了這話,也說:“端陽說得對,自己灣裏的有啥吃啥,就先讓佳桂娘屋那些人吃吧!”
賀世鳳聽了,果然不說啥了,開始從蒸籠裏往外出菜,每樣菜也是按雙份往外端。賀世鳳把菜端出來放到屜籠旁邊的一張臨時擱置起來的案板上,畢玉玲再把菜一道道地放到兩隻掌盤上,再由賀興成和賀興春一人托著一隻掌盤,往上麵送菜去。賀興成、賀興春頭幾輪送菜上去回來沒有說啥,可第五輪送菜上去後,賀興春回來卻將掌盤狠狠地往臨時案板上一摔,大聲說:“不送了,剩下的飯菜吃不完喂狗!”賀端陽一聽,急忙問:“怎麼回事?”賀興春還沒答,賀興成便氣憤地說:“你上去看看就明白了!”說完不等賀端陽再問,賀興春又氣衝衝地說:“這哪裏是在吃飯,分明是在糟蹋人嘛!我們端上去的菜,他們有的嚐了一下,有的連嚐也沒有嚐,就倒在地上了,現在倒得滿地都是湯湯水水!”
賀端陽一聽這話,臉刷地沉了下來,說:“我們給他們開雙席,拿他們當貴客待,他們卻這樣自己不把自己當人,也怪不得我們了!”說著,便帶了賀興成、賀興安、賀興才等幾個人來到賀世普的院子裏,果見核桃樹下滿地的肉、菜和湯水,賀世國家那隻黑狗和灣裏另外幾隻狗正在桌子間大快朵頤。賀端陽見了,緊緊地蹙著眉頭沒有吭聲。可那些人見了,卻故意衝賀端陽叫:“賀書記,你們賀家灣是怎麼回事?找一個上街割肉的人都沒有,就拿些老臘肉來打發我們?賀世國這狗日的不曉事,難道賀家灣就莫得明白人了?”賀端陽聽了這話,還是沒吭聲。過了一會,才突然對賀興安、賀興成等說:“既然舅老爺、表老爺吃不慣老臘肉,統統給我撤下去,重做!舅老爺、表老爺難得來一次賀家灣,我們怎麼能虧待了舅老爺、表老爺們呢!”賀興成、賀興安等人聽了這話,果然又跑下去將掌盤拿來,將桌上的菜全撤了,然後和賀端陽一起回到了賀世國的院子裏。
這兒賈佳桂娘屋裏的人見賀端陽叫人撤了桌上的菜碗,以為很快就會為他們端上重新做的飯菜上來。可是等了很久,沒見動靜,卻見剛才撤碗的那幾個人,每人提著一隻水桶走了上來。到了院子裏,什麼也沒說,放下桶就走了。賈佳桂娘屋那些人以為桶裏是吃的東西,走過去一看,每隻桶裏是半桶涼水。賈佳桂娘屋人一看,便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叫我們喝涼水呀?”還有人說:“涼水涼水,就是想把我們涼起的意思嘛!”賈佳成一聽,便挽起袖子說:“想把我們涼起,沒那麼便宜!你們坐著,我下去看看!”說著便要往下麵走。賈佳蘭一見,怕賈佳成下去和賀家灣人又吵起來,便攔住他說:“你坐著,我下去問問!”說著便往賈佳桂家去了。
到了賈佳桂家院子裏,賈佳蘭找到了賀端陽,說:“端陽你叫人提幾桶涼水到我院子裏做啥子?難道你想讓我媽、我弟他們就喝涼水呀?”賀端陽聽了賈佳蘭的話,這才拍了一下腦袋,笑著說:“哎呀,嬸,你看這事我都忙昏了頭了!我哪是敢讓外婆、舅舅喝涼水?我現在敬他們還來不及呢,哪有這個意思?我上去跟舅老爺、表老爺們解釋一下!”說完便帶著賀興安、賀興才跟著賈佳蘭來到上麵。賀端陽先雙手抱拳對客人行了一個禮,說:“對不起,舅老爺、表老爺們,你看我事情一忙就忘了,這水哪是讓你們喝的,是我看見我老叔的院子裏到處是肉菜和油湯油水,我外婆、老叔和蘭嬸年紀都大了,萬一要是踩在上麵扭傷了腳脖子或摔出個好歹,我這個村支書負得起這個責?所以我就叫他們提了幾桶水來,把院子衝幹淨,沒想到我少說一句話,這幾個懶家夥放下桶就走了!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啊!”說完,就大聲叫賀興安、賀興才把院子衝了。賀興安、賀興才把院子衝畢,賀端陽這時突然黑了臉,對賈佳桂娘家人沒好氣地說:“好了,舅老爺、表老爺們,我賀端陽可把院子打掃幹淨了,啊!我打開窗子說亮話,這樣的事我隻能做一次,如果你們還有人把端上來的好端端的肉菜倒在地上,那就對不起,賀家灣的水要到溝裏去挑,很貴,哪個倒的,哪個就脫下衣服來揩了!我老叔是知識分子,是愛幹淨的,他的院子是隨便讓你們髒的嗎?”說完這番話,停了一會才又說:“是的,賀家灣今天是拿的老臘肉招待你們,因為天亮了才安排人上街去割肉,怕割回來來不及,怠慢了各位舅老爺、表老爺!可你們曉得這老臘肉是哪個的嗎?是我佳桂嬸留著準備今年蓋房吃的。她千瓢食萬瓢湯喂大了一頭豬,卻被她娘屋人這樣糟蹋了,佳桂嬸的靈魂在天上看著你們呢,難道就不怕她責怪你們嗎?”說完這番軟中帶硬、柔中帶剛的話,賀端陽同樣不讓賈佳桂娘屋人說什麼,又帶著人走了。走的時候,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賀世普兩眼。
賀世普從賀端陽剛才的兩句話裏,已經聽出了賀端陽有責怪他的意思。本來,賀世普對賈佳桂娘家人把好端端的飯菜隨便倒在院子裏,心裏很反感,想去批評他們,但又想到人家在悲痛之中,占有道德上的優勢,自己又是賈佳桂的姐夫,因此左想右想都覺得不好開口。現在聽了賀端陽的話,於是等賀端陽走遠以後,才對賈佳成等人說:“你們都聽到了吧?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不要和飯菜過不去了!我們和人有仇,和飯菜沒有仇,是不是?”賀世普說了這話,自然沒人敢反對,又明知賀端陽是在用這招收拾他們,知道這個人不是一般的角色,不好惹,於是等剩下的飯菜端上來後,不但沒人再往地上倒,而且一個個風卷殘雲般,很快就將桌上飯菜一掃而光。吃完坐下後,也再沒人吵、沒人鬧,一下顯得規矩老實了許多。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三:〈人心不古〉》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