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的母親啊。我伏在了她的懷中。
十六
母親說:你知道這是第幾個嗎?我搖搖頭。她說出一個數字,我呆呆地看她。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些兩眼像黑葡萄的姑娘再也沒有了。
我從此懂得了什麼才叫仇恨。那個偉大的身影啊,他在倒下前的最後時刻裏,有人曾向他談起過饒恕的問題。他回答說:我一個也不饒恕。隻有在我歸來之後,隻有今天,我才明白了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不會仇恨的人就談不上善良,更談不上寬容。我終於知道了誰更寬容。那些偽君子把寬容掛在嘴上,一天到晚裝成和事佬,暗地裏卻總是順應著醜惡。他們一旦麵對了別人的信仰,寬容早飛得無影無蹤。我要對這些偽君子說一句,是你們的近親把她給害死在路邊的。
十七
那些小念頭和乖巧我都有,可是歸來之後我才覺得它們太不值。拋棄了,剩下的隻是憤怒和困倦,是激越和冰冷。我無法忘懷,我隻得紀念。那些口口聲聲要寬容的人,竟然殘忍到不允許我去紀念。於是他們就是我的敵人。
一場連一場的爭議過去了,我覺得太虧。在流動的鮮血麵前,一切議論都顯得太不著邊際。實際上隻剩下了兩種可能:沉默和怒吼。沉默是熬煮,是用心汁浸那支長矛。而怒吼就要破了喉管。血又出來了。
我開始曾驚異於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真好脾氣,真有容量,也真麻木。後來才明白,失去至親的人與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除了自己之外再沒有親人,所以也就永遠不會失去。人不一定都是母親生的,我懂得這個道理可惜太晚了。人在現代高科技社會裏,也可以是合成的。人可以是用石化材料合成。合成的人就沒有親人,所以也沒有情感的重負。
而在現代生活中,隆隆的競爭和角力之中,一個有情感重負的人注定了要失敗。這種人開始走入了全麵掙紮和退卻的時代,盡管他們個個都不想放棄。但也正因為如此,一場壯麗的、亙古未見的大拚搏開始了。這是一場合成人與有生母的人的最後決鬥。這場決鬥也許要進行很長時間,但結果是可以預見的。
我將站在失敗者一邊。
合成人在戰鬥中損傷的隻是元件,它可以更換;而有生母的人卻要流血。
流血也不能使人退卻。因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所有熱血沸騰的人必須團結一心,迎擊一場侵犯。這場侵犯的殘酷性極為罕見,它將使我們失去僅有的一片田園。就為了生存,為了一個希望,為了一種報答,讓我們奮起向前吧。已經沒有什麼退路,也不必幻想。
我默念著你的名字拿起了武器,加入了真正的、二十世紀末的義軍。這是精神的義軍。在決鬥的一切間隙裏都未曾忘卻你對我的恩情,你的容顏,你的飼喂。我在夢中與你吻別,踏著霜雪走了。催促的號子一聲聲逼近,我走了。
有時我又想,因為你在遠處射來的目光,我是不會失敗的。我們都不會失敗。什麼比愛、比這一切相加的愛更有分量呢?根據偉大而古老的原則看,我們有了這樣的支持,將是些不敗者。可是一轉念,又不禁重新哀傷:時代變了,一些原則也在變。那麼我們就將在沒有立足之處的荊叢中作戰了。
為我們祝願一下吧,這是我和同伴小小的、也是重要的一個請求。
十八
一切被預先告知了結果的戰鬥都是極其慘烈的。竟然走進了這個戰場。這是生前注定的還是生後選擇的?我反複追思推理,後來才明白是一種注定而不是一種選擇。選擇是移來的根,而注定是固有的根。
如果沒有什麼希望,那麼鬥爭本身也就是希望。如果有了希望,那麼長久的鬆弛也會將其喪失。世界上的事物在組合形成之初是非常奇妙的。天不亮,征衣上霜落一層,戰士一睜開眼就被“希望”二字纏住了。可見這是怎樣嚴酷的一個處境啊。
回想那年秋天,我們對這些還全無預料。於是隻顧得忙秋,幹活,勞動的汗水把衣衫都濕透了。我們一起把撿到的橡實裝到筐裏,直到攢起滿滿一囤。漿果做成蜜膏,幹果留給來年。曬幹菜、蘑菇,用破碎的瓜幹造烈酒,用野葡萄造甜酒。還有招待老人的煙草,一捆捆紮好放在擱棚上,采了很多的艾葉,曬幹,又擰成火繩,留著夏天對付蚊蟲小咬、給吸煙老人觸煙鍋。
那些溫煦的、果香四溢的夜晚啊,我們講故事,依偎一起。紅軍的故事,某司令的故事;還有傳說,神奇的林仙。我們差不多沒有言及的一點就是:慘烈的戰事都屬於過去了。我們現在隻是品咂秋熟的甘果,聽聽美麗的傳說。我們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傾聽,你講一個我講一個,享受著黃金般的時光,直到了午夜還不知疲倦,林中和秋野的各種四蹄動物與飛禽一起,不時傳來它們的響動。小鳥的午夜尖叫是唯一令人不安的了,我們擔心它遭到夜襲。勞動真使人愉快。在今天回顧勞動,更能感受和認識勞動的幸福的本質。勞動隻有靠緊了人生的目的,才散發出芬芳。當一種襲擊逼迫得我們不得不放棄勞動而投入迎擊時,回憶勞動也變為了一種福分。我們今天算是真的理解了“保衛我們的勞動”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那是個權利,是個福,它不是被人自己放棄,就是被另一種人給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