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我願意接受命運之神的一切饋贈,隻拒絕一樣--平庸。(1 / 3)

傅:我想先跟您聊兩個定位,第一個是您對自己人的定位,第二個是對自己散文的定位。文學圈裏有人送您很多稱謂,諸如“軍旅文學三劍客”、“新邊塞詩的抗旗人”、“新疆文學界的巨人”、“文化遊記四大天王之一”、“文壇的翹楚”、“城市的心靈”,等等。還有好多人也許不純粹是調侃地說,您已經成為烏魯木齊的新疆珍貴的土特產之一。麵對一大堆空洞的光環,您有過哪怕瞬間的暈旋沒有?我覺得那都是些單向的限定,幹脆稱謂您詩人最好。畢淑敏在《天山大俠周濤》一文開篇即稱您是“喜瑪拉雅鷹的轉世靈童”。那麼您覺得自己是天山上的“稀世之鳥”呢?還是戈壁上的“荒原狼”?您怎麼給自己一個客觀的定位?

周:我始終覺得自己隻是個普通人,從來也沒有老想著怎麼定位。寫過詩,但不一定是詩人。因為,他寫詩的時候是詩人,未必平時的生活當中事事處處老記著自己是詩人,是吧,平常生活當中你應該是個普通人。我覺得這些稱謂都是朋友們的一種錯愛、抬愛,“轉世靈童”咱擔當不起,但人家是一片好意。我覺得,朋友們的抬愛作為文章表述出來,都有些誇張是吧,總是要把這個人說的與眾不同,才能表達自己那種友誼。但實際上講,普通人最合適。土特產也行,我確實有點像土特產。但客觀地給自己定個位的話,我覺得新疆解放以後,我能算是在大規模的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交融過程中一個小小的文學導體。可能也還有別的導體,比如經濟的、政治的,都有一些代表性人物。而我是兩種文化大規模交融過程下的一個導體。

傅:第二就是想請您談談對自己散文的一個定位。徐誌摩在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裏說,他思想文化的視野都是康橋胚胎、打開的。

周:康橋就是劍橋吧,我還不太懂。(笑)

傅:您來自西北,精神氣質和血脈當中有許多都是西北的東西,您覺得自己的散文,從它的精神脈絡、血液、肌理、靈性的東西來考察,是不是有很多是來自大西北的風情、地域以及曆史文化的特征?

周:那肯定,因為我九歲小學三年級時就到了新疆。跟我父母去了以後,我就生活在那裏。這麼多年,南疆北疆都生活過,所受的文化熏染,除了中原文化的影響以外,很大成份是西域的,是來自兩種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一種影響。維吾爾人的、哈薩克人的、回人、烏茲別克人的、塔吉克人的,或多或少都有影響。所以我為什麼說自己是“西北胡兒”呢?從人種學上說,我填的民族成份是漢族,但要從文化意義上說,我就是在血脈非常混雜的狀態下形成的一個“化外之民”嘛。如果從儒教思想上來說,我就是這樣。我的散文產生在這樣一個地域和文學當中,不管是好還是壞,與內地的很多作家有很多不一樣的價值趨取向,人生態度,包括表達方式,都是有區別的。因而,有些人喜歡這種區別,有些人就排斥、討厭這種區別。這種人生姿態和精神狀態,容易引起某一類人的不高興,我想也是很正常的吧,因為它是一種文化反差。

傅:有很多讀者讀您的散文感覺裏邊充盈著一種剛柔相濟的美,陽剛氣實足,有霸氣、血氣,甚至還有“匪氣”,真正開拓了中國散文寫作的新境界。我喜歡用“神氣兒”這個詞,您覺得自己的散文有一股什麼氣沒有。

周:什麼霸氣、匪氣的,我都不反對。但我並沒有感覺到我有那些氣,自己就覺得有點靈氣。

傅:也許是靈氣成就霸氣和血氣。

周:那些氣讀者說我有,我就得承認我有,是吧。可我自己卻從沒有刻意追求那種東西,這種氣可能和環境有關,也許還沾染了一些不良習氣。

傅:我們習慣上稱作“氣”的,有一種綜合、複雜的很深沉、厚重的曆史文化在裏麵。

周:實際上,到了大西北,到了新疆,搞文學以來,我自己覺得還多少有一點靈氣。剩下的那些氣,我自己沒有追求過。如果別人說有,我想是那塊地域、水土和人們的精神狀態輻射到我身上,使我的作品裏多少有一點。假如有那些氣氛,我感到非常慶幸,尤其是匪氣,其實我“不匪”。很儒雅是不是?還是比較溫文爾雅雅吧。

傅:看上去跟賈平凹或餘秋雨這樣的朋友比起來,您好像是具有一點“匪氣”。他們好像更有謙謙風度。我知道您和賈平凹是很好的朋友,但你在為人、性情和散文的風格上和賈先生是迥然相異的。您覺得您與賈平凹在散文寫作上有哪些主要區別?

周:我覺得平凹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我非常欽佩他。可以說,他的文化裏主要是風情、土地,西安的古老文化滋潤了他,養育了他。同時他也有鄉村的文化,土地的文化。他當過農民,種過地呀。地氣很重要,他有地氣。

傅:西北“三秦”的地氣。

周:你沒有真正在這個土地上生存過,勞動過,求生過,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你看我們這個中國文壇上,當然不是全部了,有幾個農民出身的作家,真在家裏種過地的,在農村生活過一二十年的?一旦他們的才氣、眼界忽然間打開,那種蓬勃的才華往往是城市長大的人無法比擬的。我在想這個問題,憑什麼他這麼厲害。

傅:簡單的說法就是它來源於地氣。

周:我覺得這是他和土地的關係,而我們的欠缺,恰好是在這裏。我們比他們不缺乏的聰明才智,學到的知識,看過的書,也不比他們少。最後我想了想,隻缺一個條件,地氣不夠。

傅:如果用您自己的話說,是地氣不夠或者欠缺的話,您在另一個方麵倒是很充足的。我覺得您的性情非常好,我讀您的散文一個很明顯的感覺就是,頗有魏晉風骨,不管為人還是為文,能感覺到裏麵有一種狂狷之氣。您對自己這種文中的品格也好,內在精神也罷,有沒有一種自信、自查?

周:我覺得人家老說我狂,我並不狂。我覺著很直率、不藏話,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憋著難受呀!交友不設防,為人不設防。誰坑了你,這一輩子都不知道。如果有點狂狷的話,我還是讚成這種狂狷的,狂者進取啊,狷者有所不為,進取精神應當是人生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狀態。我不喜歡過於韜光養晦,城府很深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喪於人格。我覺得人要活得堂堂正正,站著活。有的人你看他成功了,但他的成功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人格的失敗上,造成了一個虛假的成功。有的人失敗了,但他的失敗建立在勝利地堅持每一次都建立在自己的人格的足跡上,實際上是個假失敗。所以我看陽光衛視的《楊瀾訪談錄》印象非常深,她訪梁從誡時,梁從誡說:我們家三代都是失敗者,梁啟超、梁思成、梁從誡。他敢於承認他們家三代都是失敗者,其實他們三個人哪一個是失敗者?都沒有失敗。

傅:他們的價值更多是在追求的過程當中實現著。

周:我們提起這些人的時候,往往有高山仰止,肅然起敬之感。為什麼呢?他們的人格,萬金難買。有些人看起來,似乎取得了個什麼頭銜。但是你知道他是怎麼取得的嗎?背後藏著多少可恥的交換,實際上走向了失敗。

傅:所以有些評論家在說到您的人品、文品時,喜歡用這樣一個形容詞,就是頂天立地軍中一血性男兒。

周:這話不敢當。

傅:我很喜歡您的《讀〈古詩源〉記》,這好像是被很多讀者忽略掉的。讀它我總覺得您的散文在精神脈向上很大程度源於魏晉。我不知道您在為人為文或審美取向上,有沒有受到魏晉文人直接的影響?對魏晉文人有沒有過學術上的研究?

周:沒有。嚴格的說,假如有相同之處,也是某種文化血脈上的相承,它自然就流露出來了。刻意去學未必能學到精髓。它既然已經存在了,今後曆史上也不可能從此消失。總有相似的人,相似的生命走類似的道路。但不一定是完全一樣的。

傅:就是說,周某人的氣質與一千多年前的魏晉文人遙遙相對。

周:有這麼點承接關係也可能,是吧。我真正知道魏晉風骨,還是看了魯迅的那篇《魏晉風骨與與酒的關係》,其他的史料沒看過,更多一點就是餘秋雨寫的魏晉的阮籍、嵇康。

傅:更多的還是精神上的溝通和契合。

周:自然而然的,總是要有一些影響。

傅:您剛才提到了魯迅。我讀您散文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如果上個世紀百年讓您選一位令信服折腰的作家,隻有魯迅一個人。魯迅的思想和人格魅力對您的影響非常大。體現在您寫作或者為人的精神品格當中,他對您的影響最主要在哪些方麵?

周:魯迅我覺得我幾乎沒法學習。我經常看,《魯迅全集》我是經常讀的,但我覺得我是不可能學成他那樣,因為他是不可模仿的。潛移默化的東西肯定是有的,對我來說那種非常理想的狀態和高度是不可企及的,正因為不可企及,也就沒法模仿。

傅:另外,我想魯迅先生他強調或者自己堅持一點,就是在寫作上作家要有純潔的內心和高貴的精神和心靈。對這點您是否認同?

周:我是認同的。

傅:您在文章中提過的一件小事我印象非常深刻,這讓我對作為一個詩人也好,或者作為一個普通的周濤也好,多了一分敬重。我記得有一次,有個媒體召開一個詩歌朗誦會,當主持當眾請您為大家助興朗誦詩的時候,您勃然大怒,當眾絕拒,說我的詩歌不是用來給大眾逗樂的。我覺得這反映出您作為一個詩人的品格,您的這種精神力量來自於哪些方麵?

周:我內心是不太容忍在這個問題上被人侵犯,在酒桌上朗誦個詩,我肯定變臉。這讓我非常痛心。

傅:他們可能沒有惡意。

周:當然更多還是好意,但你不能觸犯我。他們沒有和我商量,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可能還覺得是表彰我,但我認為這是對我內心深處某種東西的無理侵犯。

傅: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涉及到了大眾對詩和詩人的普通心裏存在了問題。

周:詩這個東西它是一種詩意,隻能是獨自品嚐的,不是拿來共賞的,它不具備表演性。一旦進入表演,就是非詩。所以,我不聽詩朗誦。再好的朗誦家朗誦詩,我一聽就起雞皮疙瘩,受不了。我聽到過詩朗誦,隻有幾個朋友在一起,興致到了那個程度的時候,有朋友借著酒興朗誦出自己的作品,那股深情,那個好呀!我記得葉文夫有一次在70年代,給我朗誦過他的詩。我聽得熱淚盈眶,真好。沒人能這麼朗誦。就像《橘子紅了》有一首片頭歌,周迅唱的,如泣如訴的那種低語,太動人了。

傅:您有沒有在沒有人的時候自己朗誦自己的詩給自己聽?

周:沒有,我朗誦詩不行。我有時候哼哼歌,唱歌也是沒人的時候自己唱,有時還唱得自己挺感動。沒聽眾的時候可以。

傅:感動不了別人,感動自己。

周:歌唱家唱才能感動別人。

傅:我覺得您的散文好的多是寫自然的,像《猛禽》、《鞏乃斯的馬》、《稀世之鳥》等,至少給作為讀者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難忘的印象。但似乎您在寫人上稍遜一籌,就是說您與自然的生命對話,是您作為一個詩人、散文家的特長。我覺得是不是您對人性的琢磨比同自然的契合溝通,在把握上欠一定的功力火後?

周:當然,但差一些不等於沒有。我承認差一些,因為我這個人不大琢磨人。

傅:是不是人比自然難琢磨?

周:難琢磨,複雜。因為我比較簡單,可以說為人處事比較喜歡簡簡單單,有什麼事咱們直來直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