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穿越了複雜之後的單純,是我一直希望追求的境界(1 / 3)

傅:鐵凝大姐,您好。您別介意,我在讀您的第一個中篇《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時,就把您當作大姐了。

鐵:我欣然領受。

傅:讀《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時我還在上大學,這個,還有後來改編的電影《紅衣少女》都令人耳目一新,那個可愛的清純少女形象,我按一般讀者的心理推想,作者也應該如那個少女一般清純可愛,您又比我年紀大,我想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姐。您現在有一堆頭銜,候補中央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協主席,等等。您覺得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獲得這樣的職位和榮譽有沒有功成名就的感覺?

鐵:老實說,沒有功成名就的感覺。我想一個作家還是應該以寫作為本,一個作家最快樂的還是他能把自己覺得最好的作品不斷地拿出來給讀者。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些頭銜,把它放在另外一層意義上說,我覺得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是非常巨大的榮譽,我確實有巨大的榮譽感,而不是功成名就的感覺。

傅:並不是把這種職位和榮譽看作是對自己寫作的巨大肯定。

鐵:不完全是這樣,因為我想在我的作家同行裏麵,能夠獲得這些榮譽的,可以說大有人在,而我是幸運的。就這點來說,一是幸運,二是有巨大的榮譽感,第三,不是唯我不可。

傅:人的一生肯定要碰到各種各樣的抉擇,有時的抉擇可能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命運。您在高中畢業的時候,本來有機會到部隊去當文藝兵,而您放棄了這樣的抉擇,放棄了城市生活,到農村去插隊。您當初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一時心血來潮,向往農村生活,還是當時已經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

鐵:這個話說起來不是很簡單。我先說不是心血來潮,當然誠實地說,也不是把自己未來的生活理想定位在鄉村。當時就是在--如你所說的--有一些不去農村的選擇可以實現的這樣的前提下,我還是去了農村。我覺得隻是一個很小的很具體的原因,那時候,我就想成為一個作家。當我高中畢業準備去農村的時候,我已經有了想當作家的妄想了。是在那個時代。現在,如果一個年輕人說他想當作家,會有很多可能的條件。但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初期、中期的時候,對一個中學生來說,他想成為一個作家,好像有點近似於妄想。但我這個妄想從何而來呢?還是由於上中學的時候,通俗地說,喜歡讀書,對閱讀、對、對寫作有興趣,對語文課上的寫作文很感興趣。當時課餘時間去工廠學工,去農村學農,在這樣的活動回來之後,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我寫過兩篇。寫得很長,記得其中一篇寫農村的,大概寫了七千多字,把作文本寫了一多半。那時候不是自覺地,隻是想寫,也沒有什麼規矩和章法。首先字數就那麼多。裏麵有人物,還有一些情節,有發展,最後的懸念,都是一種自發的設置。之後,還有一個結尾,好像超出了一般作文的要求。語文老師當場就表揚了我的這篇作文,而且在課堂上給大家讀。我自己也挺得意,回到家裏給我的家人,給我父母和我妹妹,我們全家人坐在一起,那時候也沒什麼文化生活。聽完,他們就很激動,覺得我這已經不是中學生作文了。那是什麼呢?是不是和文學已經有了某種關係了呢?我的父母不能確認。那時候就想起了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徐光耀。

傅:《小兵張嘎》的作者。

鐵:對。但那時候他的境況不好,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後,從部隊到了地方,然後家就從北京搬到了保定,居住在保定,是一個在當時沒有權利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作品的這樣一個作家。因為對《小兵張嘎》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在我這樣一個少年人的心目當中,不管他的政治境遇如何,我和我的家人對這個作家還是充滿了敬意。當時我父親很天真,說我認識這個作家,你拿你的作文本讓他鑒定一下看有沒有什麼文學的可能性。

傅:也是急著盼女成鳳。

鐵:對。他覺得好像不是,因為我父親是畫家,他也不能肯定地說。如果是一幅畫,他可能就知道了。後來,我父親就領著我找到徐光耀。我記得第一次印象挺深刻,徐光耀對我態度挺冷淡的。他把我仍在一邊,跟我父親談鄭板橋的畫,陳老蓮的畫,談畫家之間的一些交往和故事。他們也不理我,我覺得我等的時間超長了,有幾次很心驚膽戰的要打斷他們,就說,徐光耀老師,您看我能不能給您朗讀一遍我的這篇作文?我記得徐光耀說,你放在那吧,不用給我念,文章我得看字,念是沒有用的。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打擊,我想,這得到什麼時候才能對我有一個裁決呀?是一個被裁決的等待過程。那天也沒給他讀。

傅:您那個時候,是很刻意地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是不是可以成為一個作家。

鐵:就是要知道有沒有寫作的天賦,第二,寫下去有沒有可能性。當時隻是這樣,我並不知道我寫的是不是已經是文學,完全沒有這種想法。當時徐光耀就說,你把它放在這兒,我把中學生課堂的作文本放到那兒後,他說,你一個星期後來見我。他可能也覺得,我父親跟他認識,是熟人,他不得不看在這個熟人的麵子上,給這個孩子看一看吧。也像我們現在一些已經有成就的作家對待小孩一樣。後來,我第二次再去見他,他特別意外地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很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了兩句話,他說:“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你第一次見我,我想一個小中學生,也就那麼兩下子吧。但是我現在覺得,我真是沒想到。你見我第一麵,你不是問我什麼是嗎?我來告訴你,你寫的這個已經是了。”由第一次的冷淡,毫不在意,到這次讀了我的所謂的之後的肯定,我當時簡直是太激動了。所以,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剛才的提問,轉了這麼大一個圈回來,為什麼到農村?就是一個有名的文學作家對我的天賦的肯定。所以它不是一時的衝動,但是有點冒險和一點狂妄。

傅:徐光耀老師肯定了您的文學天賦之後,您為什麼一定要去農村?

鐵:因為我問他,我怎麼才能成為一個作家呢?他告訴我當作家很不容易,首先應該有生活,你是一個學生,你還沒有什麼生活。我問他,生活在哪兒呢?他說,生活在農村。就我這一代的作家來說,因為我的成長,我的青年時代,好的年華實際是在戰爭中度過的。他作為八路軍的一名戰士,他文學的起步、成長都是在部隊。他說就我這個作家的體驗,我覺得中國的農村還是有著滋養作家的非常厚的生活的。反正我是從中受益的。再有,我自己就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從小生在農村,戰爭當中基本上大部分時間都在農村,我的文學的靈感來源基本上是中國的鄉村生活。在中國要成為一個作家,鄉村生活是不可缺少的。我一想,我沒有這樣的生活,我是一個城市的學生。但由於他這樣肯定了我,所以我說自己有妄想,有狂妄之心,在那樣一個少年時期,一位作家說你可以當作家,你有條件,你有天賦,但是怎麼才能當呢?你要有生活。怎麼才能有生活呢?生活在農村。你要當作家嗎?那你就要到農村去。就是這樣來的。當時我的情況是,我可以不去農村,我生活的城市有一個政策是,你如果是家裏的老大,你可以免去農村插隊,在城裏找一份工作。這是對每一個家庭的一個優惠政策。我正好是家裏的老大,我妹妹那時年歲還小,也不存在必須有一個選擇的問題。比如說,我不去農村,她就馬上要去農村。也沒有這種選擇。從現在來看就是,你有一個當作家的小秘密和妄想,是無可指責的。但在那個時代,應該說,你懷著這樣的想法去農村,是不太光明的,有一種鬼祟感。我的這種鬼祟感,表麵上被冠以思想覺悟特別高。你看這個人本來可以留在城市,但他還自動地去農村。因為當時許多人都在想辦法,怎麼樣才能逃避農村生活。這個人還是在可以不去的前提下,就去了。當時我還被當作革命的典型,報紙也發表了文章,我插隊走的那一天,帶著大紅花,站在一個卡車上繞場一周,很熱鬧。當時的政治口號就是,年輕人去農村插隊的行為叫作“限製資產階級法權,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革命進行到底。”我就是實踐這個的一個代表人物。報紙上當時還說了一句不負責任的話,為了渲染這種氣氛,得從我們家找一個對立麵出來,就把我母親找出來了,說我母親思想落後,不願意讓我去農村,說農村生活苦,她也沒有農村生活的經曆。但這時我和我母親在一起學習了毛主席著作,然後我母親很愉快的覺悟一下提高了,讓我去了。後來我母親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很多年,說,你出名,把我當成對立麵,咱倆根本就沒學毛主席著作,我就想通了。想通了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父親,因為我父親那一輩人生在農村。他知道我的想法後,很客觀很冷靜地說,你如果真想成為作家,因為那時候即使是一個成名作家的思想意識也有局限性。比如現在我們過這麼多年來看,徐光耀說生活在農村,顯然有他的局限性。但是對我來說,我後來的成長還是得益於徐光耀的這句話。

傅:或者說,您所說的這個局限性,對您當時來說,不是局限,是適合您的。

鐵:對。是適合我的。他確實是對一個單調的城市生活的開拓。但現在想起來有點挺後怕的。現在想起來,當時缺乏一種世故,就是要給自己留退路。那時候因為想當作家的念頭太強烈了,太狂熱了,就不顧一切了,甚至戶口的問題。因為中國非常看重你是否有一個城市戶口,那時候,這是一個等級的最明確的劃分。我不要城市戶口了,就是要去農村,不管後果是什麼。鄉村也沒有我的親人,或是背景,可以照顧我,完全沒有。就是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有點鬼祟的秘密。

傅:就是說,如果有心血來潮,也是在自己堅定了這個作家夢時,懷著一個年輕人的青春衝動就去了。

鐵:對。現在我可沒有這種青春衝動了。這對生活來說是穩妥的,但對事業的開拓也許是一個遺憾。就這點來說,我還是懷念我當時的狂妄,當時的不計後果,當時的不留退路。現在想起來,在我的經曆中還是可貴的。

傅:您很留戀這種最早的去鄉村的帶給您寫作情竇初開的感覺。

鐵:對,那種情感,是對文學的赤子之心,我想就是可以不要這些東西,不知道以後怎樣。問題是沒有人給你打保票,你去了就能成為作家。那時候,也沒有一個作家的楷模。那時候中國沒有什麼作家,沒有這個行當,也沒有這份職業。不像現在似的,我們想當作家,可能心裏有一個目標,我要像某某那樣,我要寫得比他好,總是要有一個目標。所以回過頭來說自己,當時十幾歲的一個人,確實是出於對文學的狂熱、癡迷和赤子之心。我覺得,我現在要能保持那樣就好了。現在有時也去農村,俗話說的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我覺得和當時感同身受的,沒進沒退的,完全把自己拋進去的比起來,還是有水分的,不一樣。

傅:您今天回過頭來看,假如沒有徐光耀老師的指點,肯定了您的天賦,您也沒有鼓足勇氣去農村,您覺得這個作家夢,作家之路還有可能嗎?

鐵:不太能。因為當時我不去農村,有一個可能,是去部隊,二炮文工團,我喜歡蹦蹦跳跳。

傅:當文藝兵?

鐵:對,當文藝兵,這對一個女孩子還是有巨大吸引力的。那時候中國沒有時裝,我就把部隊文藝兵女兵的服裝當作我心目中的時尚。

傅:有腰身。

鐵:對,有腰身,因為我姑姑是軍人,那時我和她說,你能不能給我多弄一套你那個軍服呀?我磨了她好幾年她才給我弄來。當時我穿著姑姑給我的那套真正的,不是假冒偽劣的假軍裝,真正的女兵的軍裝,我就覺得,我真正對於部隊、軍人的向往,對於文藝兵的向往,其實還是多半以時尚虛榮的色彩占主要的。如果我不去農村,因為我父親很嚴肅地和我談到這個問題,我從小生在農村,在農村長到14歲,然後離家。我知道鄉村生活是什麼樣的,你是嚴肅的,就像你說的,你是一時心血來潮覺得好玩呀,還是你的朦朦朧朧的一個很遠的理想,你希望在文學上有所發展?我想了好幾天,因為當時還麵臨著文藝兵的選擇,到二炮文工團當兵跳舞。想了想,我還是熱愛文學。這當然是冒險的,而且結果是不知道的。如果你到部隊,結果就容易看得到了。所以,你剛才問我,如果還有別的可能,你會不會不去農村,我可以告訴你,可能不會。在部隊的前景,比如說舞蹈,我也不會是出類拔萃的。蹦蹦跳跳,那時還小,中學生都喜歡蹦蹦跳跳,那時候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嘛,參加一些演出。因為舞蹈的壽命,如果你不是有很高的天賦、才華和很紮實的基本功,也會很快被淘汰。其實你前邊的路會很清楚。

傅:如果做文藝兵,未來的可能性都看見了。

鐵:對,你都看見了,你會看見未來的前景是什麼,還是一個很平常的職業。而去農村對我是未知的,而且充滿挑戰,也有巨大的吸引力。後來也有人說,原來你沒有那麼革命呀,你根本不是為了獻身無產階級那麼革命,原來你是很自私的一個理由,你不過是想當作家。現在我想想,是呀,是一個自私的理由。但是我就是為了這麼一個自私的理由,我已經不要那麼多人都羨慕的城市戶口。我可以舍棄這一切,我不是現在假裝地深入生活,然後還能回來,回到城市裏的家。那時候,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而且就這一點,我覺得,我還是對得起我自己的。

傅:這種事很多,在您的作品中也有反映,其實你想的是什麼,和做出來的效果,正好是擰著的,而且,很多生活中的喜劇也好,悲劇也好,總在這種生活的轉換當中。

鐵:對,這就是我當時去農村的前因後果。現在我還是非常願意說,徐光耀是我文學的啟蒙老師,他肯定了我的作文是,而且非常肯定,不猶豫。這對十幾歲的人來說是非常難得的,能得到這樣一個有名的,有經驗的作家的肯定。第二,他告訴我,你如果真想當作家,就必須有生活。他告訴我生活在農村,所以到現在,我懷疑是他把我引到那去了。但他對我說過,後來我理解到,他為什麼第一次對我有點冷淡,這跟他自己的遭遇有關。他自己已經因為文字受了這麼多的罪,這個人為什麼還要走這條路?這條路有什麼前景呢?我們沒有直接交流過,但我現在感覺,他當時有一些猶豫,有一些矛盾心理,對我不是積極的態度,大概和這個有關。他後來直接跟我談過,他說,你因為聽了我的話就放棄部隊,放棄文藝兵,到農村去,我是不是對不起你呀?我萬一把你耽誤了怎麼辦?因為我也不敢保證你能當作家。所以他再三跟我說,你可要想好了這件事,你是不是真地想好了?後來我走的時候跟他告別,他也反複地問過我這個話。可見,他有他的擔心,沒有人給你一個保證,你去若幹年,第一,你還能從農村回來;第二,你回來就是一個作家,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傅:沒想到去農村就一定能夠成功,有一定的冒險性。

鐵:對,當初就是這樣,現在沒有這種不顧一切的激情了。

傅:您當初很在乎徐老師對您的天賦的肯定。您當初是否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或是一個念頭,從事文學寫作一定要有天賦?

鐵:不知道。我想當初除了文學方麵的專門家對你的文字有一個肯定外,我的家庭,我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父親從事繪畫,我想他對這個應該有所理解,他向我滲透過。他為什麼帶我去找一個文學方麵的專門家鑒定,用通俗的話說就是鑒定一下這個小孩的可能性。他的意識還是明確的,他覺得從事藝術還是要有天賦的,從事哪一個門類,包括文學、繪畫、聲樂、音樂等等。我有這種狂想,但我沒有這種條件,自身條件不行,包括舞蹈,這種藝術門類,靠我自己的刻苦努力,或者是下一些苦功。

傅:勤能補拙?

鐵:對,還是不行的,這是會誤導一些年輕人,誤導一些狂熱的人。我父親明白這個。如果他不明白這個,一味地說,你這個寫得不錯。他還是覺得,如果這個小孩有這個愛好,而且也在做這個實踐,這個實踐已不是一般的中學生作文了。我們是不是讓一個作家來看一看她?我父親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到這個小孩的感覺。徐光耀當時肯定的是我的文學感覺。所以我回答你這個問題:寫作還是需要天賦的。但我還想補充一句,天賦不是惟一的。我在很多場合也說過,就文學來說,有三點比較重要,天賦、機遇、勤奮。我覺得,我現在自己這樣回過頭來想,當初對於這個職業的選擇,我可能還是具備一些文學天賦,天賦尚可吧。另外,我還是有機遇。我重要的一個機遇就是,我比較早地認識了我的啟蒙老師徐光耀,他很早、很果斷地肯定了我的文學感覺。如果這兩點你具備了,你有一定的感覺,你做這份職業的天賦尚可,然後你有一個機遇。如果沒有人發現你、肯定你,或者是你頻頻遭受打擊,我想大器晚成的那些人都有這些苦惱。但我的幸運是,我在很早的時候,就有了一個機遇。有了一個有經驗的有名的作家,他通過一個小孩的兩篇作文肯定了她有這個才華、才能,她以後有成為作家的可能性,但不是百分之百。我覺得我是幸運的。如果天賦機遇你都有了,都遇見了,我覺得剩下的事誰都不能幫你,就是勤奮,以後所有的事情就是你自己的了。但以後你所要做的這些事情又是漫長的,要伴隨你一生的,所以我想最難的還是在後麵。

傅:我覺得您走了一個很好的過程,而且這二十年來,您的寫作生涯是很勤奮的,短篇、長篇、中篇不同的寫作形態、藝術方式,風格也在變化。

鐵:我覺得我還是努力的,但是我的寫作總量,和一些寫作量更大的作家比,不是很大的。我也承認,我還是希望自己每一篇和每一篇是不一樣的,下一篇比前一篇更好,但做到這個也很不容易。

傅:我覺得是很難。但您的每一部作品出來常常都會引起很大反響。不管是短篇、中篇、長篇。《麥秸垛》也好,《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也好,《大浴女》也好,從您的第一篇《哦,香雪》就是這樣。很多人認為這是您的成名之作,甚至很多人認為鐵凝以後應該光寫這樣的。

鐵:是有一些讀者有這樣的願望,我覺得可以理解。《香雪》是八十年代初寫的。但是一個作家,我自己感覺應該在千變萬化的生活中保有自己心靈當中最寶貴的那些東西,堅守這份東西的勇氣,同時也應該有又回過頭來打倒自己的勇氣,用新的作品打倒以前的作品。先說有勇氣在千變萬化的生活當中,包括在藝術思考、流派紛呈的過程當中,要對生活保持敏感,要對世界不斷有新的發問,要有這樣的能力和勇氣。同時,我一點也不懷疑我剛才的說法,要在千變萬化的生活,包括藝術流派的奔湧當中,保有最寶貴的你自己的那個核,有勇氣捍衛它保衛它,也不失是一種明智。我對《香雪》的態度,它是讓我成名的作品,也是到目前為止許多讀者所喜歡的作品,他們認為作者也應該像主人公香雪那樣純淨無瑕的、明淨秀麗的、不摻雜質的、看人看生活的眼光一直是透明的、純淨的。

傅:也向往都市生活,但安於鄉村的純樸。

鐵:對。我想我以後的作品,或者說現在的文學追求裏麵,你可能不太相信,或者有些讀者不太相信,包括你剛才舉的一些例子,包括一些中篇、短篇、長篇,像《玫瑰門》和《香雪》,拿到一塊好像根本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