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2 / 3)

不過,藝術家因種種不同的主客觀條件,其創作靈感之所賴,於此兩者之偏重或偏好,也容或各有差異。也就是說,不同的藝術家,有的偏重於“造化”,有的偏重於“心源”。所以我們可以說,由於各有偏重與偏好,造成了創作靈感來源以客觀世界為主的藝術家與以主觀世界為主的藝術家兩大類型。

隻要我們對李可染的作品稍有了解,便可以知道李可染在四十歲前後到六十歲大概二十年間已經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他在四十年代初以逸筆草草的大寫意所畫人物與山水,顯示他獨特的審美趣味和極富魅力的筆墨風格,而在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他因為遊曆中國名山大川、風景名勝,畫了大量水墨寫生作品,開辟了一條在山水寫景中創作的新路,已奠定他的曆史地位。他膾炙人口的名作與獨特的風格在六十歲前後已經登上個人藝術巔峰。

李可染傑作甚多,海內外各公私收藏都有佳作。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畫集,先後出版的有:一九五九年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李可染水墨山水寫生畫集》(收作品六十三幅)與一九九一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李可染書畫全集》(分山水、人物、牛、書法、素描、速寫),差不多收集了他各時期主要的作品,足為鑒賞與研究主要的依據。

李可染早期最膾炙人口的人物畫如《執扇仕女》《牧牛圖》(齊白石題:忽聞蟋蟀鳴,容易秋風起)、《浴牛圖》《芭蕉美人》《種蕉學書》(以上三幅徐悲鴻紀念館藏)等,大半從傳統及近代大家脫穎而出,逸筆草草而格趣高簡。此後隻有《牧牛圖》這一題材不斷再製之外,五十年代之後主要作品多為山水。偶作其他人物畫,亦基本上接續早期風格。

奠定他在繪畫史上重要地位也當以五十年代以後的山水作品為骨幹。我認為李可染的山水畫,在一九六五年以前的十一年裏已經創造了他自己的巔峰。最佳作品如:《江山如畫》《峨眉秋色》《蜀山春雨》《漢代的古柏》《魯迅的故鄉紹興城》《麥森教堂》《夕照中的重慶山城》《哥德寫作小屋》《魯迅故居百草園》《易北河上》《嘉定大佛》《淩雲山頂》《魚米之鄉》等(見一九五九年人美版《畫集》)。其中《魚米之鄉》我以為是李氏山水中的代表作。《魚米之鄉》即為人美版《畫集》的“書衣”封麵,可見畫集之主編,在三十多年前早有慧眼。此畫以後不曾見刊於其他畫集。我於一九八九年受可染先生之囑,為台北崇雅出版社為《李可染中國畫集》寫序之後,托出版社呂石明兄詢問可染先生該畫下落,回說是《魚米之鄉》等一批五十年代作品,在一次四川省借展之後遺失了。殊為可惜。《魚米之鄉》是我所認識李可染一生的山水畫中的代表作。一位畫家一生有這樣的作品,已足登上巨匠的地位。這一幅畫表現了可染先生中西藝術的修養,他深厚的基本功,現實生活經過他的慧眼、熱情以及第一流的意匠手段所創造的吾土吾民的動人風情。這是一首拙樸而充滿激情的中國民歌,是中國水墨的“表現主義”繪畫。這裏麵有石濤的奇險、石谿的深沉、齊白石的豪邁純樸,也有黃賓虹的渾厚華滋。這裏麵有酣暢、有苦澀、有歲月的蒼老,也有生生不息的生命無言的悲歌。對古老的中國山川與人若沒有深情與激情,畫不出這樣的作品。

此外,天津版《李可染書畫全集·山水卷》中所刊,前集所未刊者如:《漓江邊上》《畫山側影》《黃海煙霞》《陽朔渡頭》《萬山夕照》《榕湖夕照》《昆侖山》《巫山雲圖》……也是李可染的重要作品。

如果上列佳作確可以代表李可染最重要的成就所在,那麼,便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李可染的創作靈感多來自客觀的“造化”“借景寄情”,創造了個人獨特的藝術境界。雖然是“寫生”,但不容否認也是有高度創造的藝術作品。

無奈的晚年

李可染在中壯年時代到達自己藝術創造的峰頂之後尚有二十多年歲月。李氏在最後十年尤其用功,不但畫了許多墨瀋淋漓、黑入太陰的畫,藝術活動也很多姿多彩。但我認為他的藝術巔峰在中壯年而不在晚年。對於這一點,不但有一部分美術界的朋友不大讚同,李可染先生也然。

一九九〇年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李可染論藝術》一書有李氏《讓世界理解東方藝術——最後一課》(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師牛堂談話——李鬆先生記錄)一文中李可染先生說:“有的台灣朋友對我一九五六年的寫生非常讚美,而對我現在的作品倒有疑惑。”(見該書頁一八九)這一段話其實是我所引起的,因為我應李可染先生之邀在台北崇雅出版的大畫集所寫的序文,約略透露了我對他前後期作品的看法。崇雅編輯部與李先生有多次接觸,告訴我李先生看了我的“序”之後,說:“何先生大概不知道我現在畫些什麼。”其實我自五十年代以來景仰李先生,他的作品我一直非常注意,不論早期或晚期,不但不是一無所知,而可說近乎“如數家珍”。

不過,對藝術作品的評價是相當主觀的判斷,仁智之見也不易人人相同。我對李可染作品的看法,不但是主觀感受,也有客觀的理由。我所認為的“理”,就是李可染晚期的作品之所以未能超越自己前期所創造的高峰,乃因為他無可奈何地走向背逆自己創作所偏重的靈感來源的方向。

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以及以後一連串大規模的政治運動,任何人均不能逃避,藝術家也然。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九年,李可染幾度旅行寫生,直到一九六四年,依據寫生再創作了一係列名作。但是一九六六年,“五十九歲,十年‘文革’浩劫,被迫停筆,無法創作,通過書法作基本功練習”。“文革”阻絕了這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向更高峰攀登的可能。“文革”後期為周恩來所“調令”回京接受製作歌頌祖國江山的大畫,是他晚年活潑藝術創造開始定型化的開端。根據孫美蘭《李可染》書中《年表》所載,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八年,為民族飯店作大幅《漓江》,為外交部作六米巨幅《漓江勝景圖》,為國慶二十五周年作《清漓天下景》,為日本華僑總會作大幅《漓江》《井岡山》圖軸。一九七八年再次至黃山、九華山。因心髒病發,未能完成再次去三峽寫生的計劃。

可知自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九年李可染辭世的二十多年間,他不大能出遠門,他的畫不再是“對景創作”,隻能在過去的經驗與成果上再製作,而以漓江、桂林山水、黃山以及綜合式的山水畫,還有就是大量的《牧牛圖》為主。

我們將李可染最後歲月的創作概況,依據《年表》作了以上的排比,知道李氏自一九六五年以後,受政治運動的衝擊,畫了許多政治化的作品,而因為健康不佳,不能“對景創作”,一反過去習慣,畫了許多自由想象的山水畫。李可染由所擅長的“借景寄情”轉為向壁虛構的“境由心生”。我們所見多為僵硬而雷同的作品。全然不同的創作途徑,背逆了自己的性向,也背離了其藝術創作成功的方向,可說是舍棄了自己的特長。這就是他晚年作品無法超越中壯年所已達到的高峰的根本原因。

未到老年已登高峰

李可染是在寫生中創作成功的畫家。離開這一途徑,要走像黃賓虹、傅抱石、林風眠等畫家那條以想象來造境的創作之路,顯然是舍長取短。當然,我們不應對這兩條不同的創作途徑有所軒輊,因為不論靈感是來自客觀現實或主觀心象,都可能產生第一流的佳作。而且,也不能說黃、傅、林等畫家就不曾有由寫生而創作的作品。不過,不可否認,借景寄情的成就較諸其他前輩畫家,李可染最為出色。

我們看李可染“文革”開始以後,因為無法旅行寫生,一九七二年被“調令回京”,憑記憶與想象所作係列漓江山水畫,顯示了他不對景寫生便無法發揮他的長才。這好比一位傳記文學家不一定能寫好虛擬的一樣。《陽朔勝景圖》(384×211厘米,一九七二)、《漓江勝景》(152×128厘米,一九七七)、《井岡山》(550×198厘米,一九七七)、《萬裏風光萬裏船》(80×49厘米,一九八二)等基本上由主觀想象構成的畫作,其呆滯、造作,令人不敢相信是他的作品(上文提及《明報月刊》畫評家莫一點文也說這些畫筆墨、構圖、意境大不如前)。

藝術家的創作行為,意誌的獨立自由極為重要。上述作品當然是現實環境驅使畫家工作的結果。如果“文革”之後,李可染恢複他自由的意誌,他必可以在他個人獨特的創作道路上再登高,再深化。但是非常遺憾,“文革”告終的一九七六年,他“雙足疊趾,不利於行,作截趾手術,準備再次麵向生活,深入大自然。”而一九七八年心髒病發,此後便不能深入大自然。“注釋3”他最後十餘年,不得已由舊材料(他的舊作、素描稿等)、記憶和想象來創作。不但背逆他擅長的創作途徑,而且又回到文人山水千篇一律、拚湊堆砌、煙雲滿紙的老路。晚年的作品,筆墨的追求因為遠離了寫景的體味,為筆墨而筆墨,為拙而拙,為厚而厚,為黑而黑,缺少昔年情景交融,在“寫生中采礦,在創作中煉礦”(李可染語)的精妙與鮮活的生命力。僵化、公式化、混濁板滯,就像他晚年的書法“醬當體”一樣,矯枉過正,呆板而做作。他七八十歲的《牧童與牛》《懷素書蕉》《大肚能容》等畫,跟他自己昔年所畫相同題材的作品相比,顯然是大大的退步。

假如我們從李可染自己的論畫文字與藝談中,他對基本功的重視,以及其基本功的內容,也可以判斷他是在寫生中創造的畫家,絕不是由意念、感懷、幻想出發的藝術家。

在《談藝術實踐中的苦功》一文中,說到他求教於“胡琴聖手”孫佐臣老先生。“孫老先生早年練功時,在數九寒天,把兩手插在雪堆裏,等到凍得僵硬麻木,才拿出胡琴來練,不到手指靈活、手心出汗,不肯收功。看他左手食指尖上一條深可到骨的弦溝,可以想見他當年練功的情況。”又說到蓋叫天隨時隨地地練拳腳功夫。他相信基本功的苦練是藝術成就最重要的因素。在《談學山水畫》一文中,也苦口婆心告訴青年基本功之重要。他甚至說:“藝術創造沒有基本功,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這與他曾說基本功不同於創作,隻是手段相當矛盾。但從他反複強調基本功,很少談到哲理、時代與人生,而多談“完美地反映生活,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意匠加工”等,李可染是以寫生創作的畫家,正如印象派寫生畫家莫奈(et,一八四〇—一九二六)到了暮年,在寫生中繼續創作,猶創作了超越自己原來的成就的《睡蓮》與《日本橋》係列作品。可惜“文革”糟蹋了李可染精力尚旺盛的壯年。“文革”之後,他已七十歲,身體狀況不許可他再到現實、自然與社會中去“采礦”“煉礦”。他紮實的基本功在現實的觀照與啟發之下,可以化平庸為高超,可以點鐵成金,但用來當作想象的創作的“根源”,便大不相宜。不能到自然中去對景創作,李可染無奈失去靈感的源頭活水,實在非常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