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2)

他說到女人,馬上使屋裏的緊張空氣鬆弛多了。大家都在想自己心愛的女人。有的人歎氣,有的人躺下去閉上眼睛等著做夢。升義記起他和銀姐的約言,就暗暗地喚著那個少女的名字。老張又談起他的老婆的好處,但是沒有人聽他。不久眾人都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醒來,發見梁上吊著一個人,眼睛突出,舌頭伸出了一小半,身子已經冷了。這個人有三十來歲,不愛說話,而且性子孤僻。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

這個人是用褲帶吊死的,但是他在黑暗中怎樣把褲帶拋到梁上去結起來,就沒有人知道了。

大家嚷著,兩個礦警進來把屍首取下來抬出去。他們看見死人,臉上現出了討厭的表情。一麵抬著,年長的礦警就問年輕的道:“老五,你說,這個月裏頭一共死了幾個?”

“總在十個以上罷,哪個有心腸去記這些?”年輕的冷淡地回答,掉開頭朝幹草上吐了一口痰。

“這樣子下去是不行的!”升義看見屍首抬了出去,就低聲對老張說,話裏暗示了一種意思。

老張看他幾眼,這眼光是探索的眼光。老張冷冷地說:“等著罷。”

“老張,你還不出來?就要動身了!”礦警在門外叫。

老張應了一聲,接著便咕噥道:“老張!今天喊老張,明天喊老張,總有一天會沒得你喊的。”他終於跟著升義出去了。

這個“爐房”的另一間房裏,有一個砂丁快發狂了。但是礦警還要他照常下洞去。升義在洞口碰見他,年紀不大,臉上塗著灰泥和鼻涕。他笑就象在哭一樣。

他站在洞口許久不下去。他望著洞口笑。

“小黃,下去哪!”礦警在後麵厲聲催促道。

“小黃,你的爹才是小黃!我姓黃。你的爹才是小黃!你的老母親給我--”他紅著眼睛,起勁地望著礦警罵起來。

礦警生了氣,跑過去不等他說完話,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燈,弄熄了,一麵就拿槍柄在他的頭上打。小黃倒在洞口,但又爬起來扭著礦警廝打。

站在附近的人有的走過來,有的轉身便跑,往四麵跑,因為腳上有鐵鐐,大家都跑不動。礦警們馬上警戒起來,向著天空放了幾響空槍,把眾人都攔回來了。那個發瘋的年輕人被打得半死給人拖走了。

眾人被押回到洞口,一路上被礦警們嘲罵,沒有一個人敢頂嘴。他們一個一個地爬進洞去了。

晚上回到“爐房”裏,大家疲倦地睡了。

升義暗暗地喚著銀姐的名字,等著做會見銀姐的夢。隔壁房裏有人在呻吟,後來叫起來了:“我姓黃,我是小黃。我是你的爹呀!我要回去!我有老母親,我有女人,我有小孩!你打我!我也要打你!你狗養的!我是你的爹!你敢打你的爹?看我有這麼多人!喂,你們放槍呀!衝過去!去,去,哈哈哈。喂,你是潘師爺,還有你王師爺,你們都跪下來嗎?我不下洞去了。你們去挖‘塃’罷。滾開,誰要你們告饒!給我打!再打呀!哈哈哈,打得痛快。我,我是小黃呀!我不是砂丁。放槍呀!痛,你們也曉得痛?你們也有血嗎?痛快!我要回家去!”

叫聲並不大,但升義他們卻聽得很清楚。聲音突然止了。可是他們想著那些話,許久不能夠閉眼。

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聽見隔壁的哭聲,這是另一個人的,也許哭的不止一個。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個發瘋的人昨晚吊死了,也是用褲帶上吊的。

“又看見一個人死了!”老張用沉重的聲音說。“說不定有一天晚上我也會這樣死的!”

升義吃了一驚。他想,老張近來變得多了。但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啊!這裏怕有吊死鬼罷。一連兩晚上都有人吊死!今晚上不曉得會輪到哪個?”那個姓周的中年人驚恐地說,他的臉變成了鐵青色。

“說不定就輪到你。今晚上要是真有吊死鬼來,你看我跟它打一架!”癩頭和尚生起氣來,捏著兩個拳頭在空中晃。

升義實在羨慕這個人。但是他後來又想,有這樣的拳頭為什麼不用來對付礦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