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下了三天的雨。陰雲籠罩了整個礦山。每天早晨在暗灰色的空氣裏,一群一群的砂丁垂著頭用那穿草鞋戴鐵鐐的腳去走泥濘的路。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談話。大家埋下頭走著,走著,就象一群鬼魂。
在地底下砂丁們照舊地爬著,挖著。但是工作比平時困難多了:洞裏積了雨水,土也變成了泥漿,他們就在泥漿裏麵滾。
公司不許停工,砂丁們望晴天比望什麼都殷勤。大家抱怨雨,大家詛咒雨。於是晴天來了。眾人都覺得高興。
太陽從東邊爬起來,大家親眼看見,相信這晴天是確實的了。路開始幹燥,腳步踏下去要比較舒服些。大家今天看見太陽特別歡喜。每個人都昂起頭讓新鮮的、溫和的空氣撫著他們的臉,就象女人的溫柔的手撫著它們一樣。身材高大的癩頭和尚忽然哼起女人想男子的情歌來。許多人微笑了,他們聽見歌就想到女人,想到女人每個人的心都軟了。便是那些礦警今天也露了笑臉。
在洞裏挖“塃”的時候,大家談著笑話。大家談論女人。
“我老婆她笑一笑,走一步路,說一句話,真迷死人呀!還有……真說不完。但是女人總是賤東西,她們軟得就沒有骨頭,哈哈哈!”癩頭和尚說著接連大笑了好幾次。
“你的老婆現在在什麼地方?你就不想她嗎?你為何撇下她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升義問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銀姐,笑一笑,走一步路,說一句話……他想象著這一切。
“她跟人跑掉了!”癩頭和尚答道,臉色一點也不改變。
“跟人跑掉了?哈哈哈……!”大家都笑起來。
“我不信!她為何要跟人跑掉?她有你這樣的丈夫,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拳頭結實,難道還不夠嗎?”升義嘲笑地說。
“是呀!我也是這樣想。但是人家有錢呀!錢呀!”癩頭和尚說,態度沒有變,但是眉毛間已經有憤怒的萌芽了。
“錢有什麼厲害?你有拳頭呀!”老張在旁邊冷笑說。
“拳頭?不錯,我有拳頭!”他說著就捏緊兩個拳頭在空中晃。“我還有刀子!”他咬緊牙齒。
眾人不開口,隻是注意地看他。他們知道這個人的生活裏一定發生過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不能夠忘記的事情。
“我老婆生得漂亮。我白天又不在家。有錢人看上她,用盡方法勾引她,她到底上了鉤。她丟開我跑到別人家裏去了。這又有什麼辦法?打官司到衙門告狀,我又打不過。他有錢有勢,做官的得了錢當然替錢說話。”他說著把拳頭往空中一擊。
“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我有刀。我拿了刀子跑到他家裏,把兩個人都殺了。沒有人敢捉我。我跑出來。衙門裏出了幾百塊錢的賞格捉拿我。我跑到這兒來,就永遠沒有回去過。不曉得那件案子到現在了結沒有?”他不害怕,不懊惱,眼睛裏隻有憎恨的光。
“你真的把兩個人都殺了?”升義吃驚地問,有點不相信。
“怎麼不真?我還拾起刀子,舐了刀子上麵的血,我老婆的血和那個男人的血。”癩頭和尚咬牙切齒地說,臉上還露出凶狠的獰笑。
親手殺了兩個人,殺了自己的老婆,還吃了別人的血和自己老婆的血。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人明明站在他們的麵前,沒有一點假。自然這個人不會說大話。看那臉色,看那語調,看那身材,這個人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這個人是砂丁,每天過著豬狗般的生活,但是他做起事來比礦警還要凶。他殺死兩個人就象殺死兩隻雞,沒有懊悔,沒有恐懼!
“殺人!虧你下得手!殺人究竟比不得殺雞呀!我連雞也沒有殺過!”那個姓周的畏怯地說。
“呸!”他吐一口痰在牆上。“殺人比殺雞容易得多!怒火在心裏燃燒,你什麼事都幹得出!你咬牙切齒地恨那個仇人,仇恨就把你迷住了。不要你想,到了你拿刀子殺了人,你還覺得就象在做夢一樣!”
“你現在就沒有一點懊惱嗎?過了這許久你都沒有一點懊惱嗎?”升義問。
“懊惱?有什麼懊惱?我隻有恨!我殺了他們,我就有好處嗎?他們舒舒服服地躺在墳裏頭,我卻躲在這兒做砂丁,做一輩子的砂丁,沒有出頭的日子!我隻有恨!我到死都恨的!”癩頭和尚的臉上又露出獰笑。他用力把鋤頭在壁上打,就象在打一個人的身子。
他的仇恨竟然是這麼深!經過了這許多年,人死了,仇恨還沒有死,它是這樣鮮明地存在著。這個人從前的平靜似乎都是假的。到了現在他也開始覺得這永久的砂丁的生活是怎樣的難堪了。這恨,這沒有終局的恨呀!--這樣想著,升義就被一種深的煩愁壓倒了。
這時候在外麵天氣已經變了。大的雨點落下來。他們在裏麵還不知道。大家用力去挖“塃”,因為在先前的談話中,許多時間白白地過去了。他們還不曾挖滿半個袋子。
他們挖著,他們用力挖著,有的人看看就要挖滿一個袋子了。忽然一個人驚訝地自語著:“怎麼,地下這樣滑!這麼多的水!”